那个小媳妇很热情,一直站着为三姑六婆布菜,并不介意人家怎么看她,反正是客,又不打算同我们过一辈子,但大表哥却不满于她这种美德,这种媳妇在他家用不着,他要的是一位香港小姐,在儿子拿到专业或博士资格后才同她结婚。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现在我们专等这对小夫妻生孩子。
在外国出生的华裔孩子们是有个印子的:皮肤很好,身体很壮,粗犷,疯,快活,不再会中文,也不在乎。
我忽然明白为何外国人不肯跟那位先生前往北美,太浪费了,要那么细致的女子,抛弃所有才情,反璞归真,若不到生死开头.她是做不到的。
光是一件牛仔裤自三岁穿到七十岁就不可能。女孩子应该常常有机会穿水彩颜色的沙裙。外国人一到外国,特色展览不出来,也就好比终身穿牛仔老布裤。
奇怪的是,欧美的唐人无论住大城或是小镇,除非是学生,或是带着三百万美金过去做寓公之辈,衣着总是随便过度,透着狠狈,没法度,入乡随俗。
外国人早看穿这一点。尽管她肯做亲友的移民顾问:如何打包,如何寄箱子,但她除了出差旅行,没动过其它念头。
丈夫说;“真本事,要紧开头都没有商量的人。”
我始终怀疑一个女人不可能如此自给自足,她一定有个秘密情人在某处。
在他面前,她也使小性子,发脾气、撒娇、抱怨、诉苦、胡调、哭泣、欢笑、吹牛、自负、沮丧、悲观、落寞、低寂及孩子气。
我们看不见的事,并不见得是她不做的来。
她不过处理得好,七情六欲不在公众场所展露。这才是她至高至大的本领。
丈夫对我说:“大儿明年升中学,你考虑一下,看是否要把地送出去。”
“我不舍得。”
“总要出去的,我对本市的教育制度没信心。”
“才十二岁哪。”
“男儿志在四方。”
“我同外国人商量一下。”
“现在咱们家逢有事便找外国人做顾问,她自己万一有事,找谁商议?”
“她?”一我发一阵子呆,“她那么强,她自己会想得通的。”
“这太不公平了。”
“是,我也知不公平,但是谁敢替她出主意呢。”
“给你作外国人,你做不做?”
我拼老命摇头,“不做不做,但我喜欢有她这么一个亲人,强壮而理智。”
丈夫笑。
是的,我们来不及的把私事向他倾诉,求她解决,却从不问及他的需要。外国人嘛,同我们的需要自然有些不同,这个绰号不是白白得来的。
唯一可做的,便是做吃的让她享受。
我遗在编织件兔毛毛衣,准备在稍后送给她。
我还能做什么呢?我是个没有身分的女人,一个平凡的小家庭主妇。
我是中国人。
她是外国人。
分别就在这儿了。
我不肯做她,她不肯做我,然而外国人与我,是永远的好朋友。
作家
大成是作家。
他在写作的时候,用一个很漂亮的笔名,大成不过是他在家唤的小名。
我自小认识他,所以知道他叫大成。
他的新朋友,都叫他峻峰──他的假名、篆名、写作人所用的艺名。
大成有一年没有新作面世了,说来话长,都是因为被书评家害惨了的缘故。
他们称赞地,捧他,但往往在评论后加一句:“峻峰原来可以成为严肃作家……他可以变得更好,他应该选择比较严肃的题材。”
峻峰说,作者都希望变得更好,所以当他赚了一点钱,为求进步,便把工作停下来,思考严肃的题材,冥想,旅行,以求进步。
评论家把他的行踪报导出来,猛赞他清高飘逸,是文坛将来未可限量的栋梁。
真坑了他。
大成是个天真热诚的人,人家批评他,他全相信,人家称赞他,他也全接受,情绪很易被不相干的人左右,这是我所不能明白的。
我是一个顽强的人,人家说什么,我就算在乎也断然不会给人知道我在乎,何况我是真的不在乎。
但又出乎意料,我与大成是好朋友。
我做电脑,他干艺术,但我们是好朋友。我们的感情,好比兄妹。
这一年来,他不住的流浪,找寻独步单方,参加很多活动,但是没有写作。
他也与我谈过很多次,有关他写作的前途。
我觉得他在廿七便名成利就,实在是值得骄傲的事,他应当写下去。
写作人最要紧的事,便是坐下来写。
他会说这是外行人所说的话。
我与他争论过多次,但我无法说服他。
我说:“你有你的读者,我见你在路上都有读者抓住你要你签名。他们喜欢你目前的作品,何必改变方针?”
他说:“求进步。”
“写穷人的生活便是进步?真荒谬。社会一般人都安居乐业,为什么不能写小资产阶级?”
“我没有说要写穷人,何况贫苦的阶层也有资格入小说。”
“然,很多社会小说也很好看,”我同意,“但是我更喜欢你的作品,反正爱穷的人可以一直耗下去,爱繁华的人可以照旧。但,请记住,这不过是生活方式,穷与气节高尚并无直接关系,手边有节储也与虚荣无关。”
“对于科学家来说,当然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但文学作风不是这样的。”
“一定要穷是不是?住到山边垦荒去才有诚意。”我笑。
大成一辈子活在大城市中,家里做小生意,只有他这个儿子,念中学时就爱写作投稿,进大学已经出书成名,他始终有种不满足,十甘心做一个流行作家。
他大概想留芳百世。
有些人在无意中就做到了,我相信曹雪芹这类作家在写作时并没有抱住要扬名后世的意念,相信杨振宁在做研究时也没有握拳疾呼我要成名。
一切是果不是因,却是无意中得来,似大成这般到刻意要突破,是完全没有必要的,而且不一定会成功。
这些论点我也同他说过了。这也许是我们两个人讨论过的唯一严肃的题目,枯燥得要命。
我最讨厌严肃,不是说平日做事吊儿郎当,但下了班谁不要轻松一下,还牵涉到社会大问题干什么,没的头痛。
好几次都是我自己举起双手投降,“不说了不说了。”
但是他不肯再与我出去吃饭跳舞,他努力钻研学问,买了一大堆硬皮英文书来细读。
我又弄不明白了,读南美洲作家的作品,对他的事业有什么帮助?我们住在亚洲,黄皮肤黑眼睛,天南地北,去读那种枯燥的作品干什么?
“你懂什么?”他摆摆手生气“对你来说,阅读不过是消闲。”
“嘿!”我冷笑,“阅读还能帮我什么?你能从诗集里找到什么?不过有些人搓麻将,有些人阅读而己,对社会有什么贡献呢,做大事的全是科学家,科学家奠定社会文明,艺术家才得有机会做些锦上添花的琐事。”
“你与你电脑去跳楼吧。”
“没有电脑,你在银行排队要站大半天。”
“我不喜欢你了。”
我与他作一个鬼脸。
后来他出发去旅行,选的地方是巴黎。
“那不行”我加插意见,“巴黎是文明社会,有自来水供应,不够严肃,不作数,人家照样看不起你,住上十年也是个流行小说作家,你得选一些不毛之地,越苦越好,连厕所都没有的地方最妥当。”
大成追着我来打。
其实我说的都是实话,谁让他要走一条严肃的路呢?干革命的人哪有资格享福。
大成在巴黎住了两个月,远远近近地方都去遍了,很寂寞,亦找不到什么新的题材,与我通了许多长信,也说过上万元的长途电话,最后觉得闷,决定回来。
我去机场接他。
他瘦了很多,清秀的面孔有一层风霜。看得出心理负担很大。
你看你看,艺术家也不好做。
他皱起眉头,“真伧俗,开口都是钱。”
我一点都不生气,滑稽的朝他杯杯眼。
“我想写一个移民的故事。”
“何劳你写!!!本市每个家庭都有亲友在做移民或想做移民,多闷。”
“我写的是一百年前的故事。”
“当然是含辛茹苦了,苦苦苦,苦过黄连。”我挥舞双手。
“你再这样咱们就不用说下去。”
这种题材也不新鲜:辫子、小脚,铺铁路,开洗衣店,受歧视,遭侮辱……
他双手捧住头丫,“那写什么呢?”
“回家再说吧。”
在车上我要求他写一个女强人甘心跟一个小男人作妾的故事:她帮他赚钱,他却把钱取回去喂原配与孩子,充满矛盾冲突……
“天方夜谭。”大成说。
“哎唷,可是能够满足一些男人呀,令他们觉得红颜知己仍然存在,尚未灭绝,多好。”
“没有人会看这种令人生气的小说。”
“不一定,我个人最恨“掀开社会阴暗面”的小说,越黑越有深度,父亲嗜赌,母亲生肺病,儿子带毒,女儿是妓女.,在一个雷雨之夜,齐齐服毒自杀──是谁的错?社会的错!金钱是万恶的.温情是永恒的。”
“你没有同情心。”
“你会写得很好!大成,以你的笔法,你会做得成功。”我说:“还有,对了,美姿画报找你写小说。”
“你怎么知道?”他有点兴奋。
“我听的电话,每千字四位数字,请你立刻同他们联络。”
他很高兴,“美姿的要求一向严格。”
我看他一眼,“不过假使我是你,我就不写美姿。”
“为什么?”他愕然。
“人家每个月出两期,期期销十多廿万册,太流行了,这么流行,怎么可以?人人都看的刊物,怎么严肃得起来?”我强忍着笑。
他怔住,认真的思索起来。
他这个人最近有点走火入魔。
评论家把所有的文章分为明类:流行作品绝非文艺,凡是文艺必须曲高和寡,然后又慨叹文艺刊物都关门,没有读者,一有人看,又立刻把该等作品打入流行类,这不是开玩笑是什么。
我说下去,你要写文艺作品,就必须放弃广大的群众作读者,只被少数的评论家品赏,评论家本身有没有作品不打紧,他不会写,他会批评就得了。
“能不能做到雅俗共赏?”他天真的问。
“谁肯承认自己是俗人,所以你说,做不做得到?”
“你真狡猾。”
“社会的错。”我挤挤眼。
“有时很坏的作品也能得到好评。”大成不服气。
我笑,“噫!你妒忌,你够胆说人家的作品坏。”
他沉思。
“大成,别再想下去,出版社来催稿了。”
“我还没有题材。”
我怕他在一夜之间白了少年头。
“你以前说的,大成,顺手拈来的题材最好。”
“不可以,读者要求不一样了。”
我很替他难过,他说过,一个写作人最怕碰到这种关口:文恩干涸。
到家没多久,他便成为忧郁小生,深居简出,也不再接受访问,亦不搞宣传。
我很怕他会得在本市消失。如果他一直有作品面世,那不宣扬也不打紧,怕只怕一无作品,二不露面,一下子他就遭淘汰。
一日半夜,他打电话来,大成承继了许多候活晓治的习惯,他甚至不在白天与人聊天,因为他说黑夜令他觉得安全。
他说他要写一本小说。(语气像他从前根本没有写过小说一样,一点信心都没有。)
“用什么题材?”我怕扫他的兴。
“我做了许多资科搜集,我要写三十年前的上海。”
我不出声。
这也很容易,随便找一个五六十岁的上海人,就可以从他口中得到一切资料,这有什么稀奇,很枯燥的题材,我看不出为何八十年代的读者要对三十年前的事感到兴趣。
但我不敢发表意见,我怕他更加意兴阑珊。
“战争场面很难写。”他说。
“你可以写 “冲呀”……”我忍不住说。
“你再这样我真的不同你说了。”
“大成,为什么一定要战争?”
“战争铁蹄下的人民是伟大的。”
“大成,我们不伟大吗?努力建设一个这样先进而繁荣的城市,每个市民都有发光出力,你为什么不在这方面取材?”
“写一个富翁白手成家?”
“不,大成,写一个中等阶层的白领在他工作岗位的斗争已经可以了。”
“太普通了。”
“我知道。就像画家说画人太不讨好,略为出错就吃不消兜着走。画鬼最容易,谁见过鬼?”
“你见鬼。”
“大成,无论写什么,别毁了你自己。”
“你怕什么?”他诧异。
我伯他会服食药物来刺激思路,又没敢说出来。人与人之间,已经长久没有正式交通了。
“至要紧是写,”我说:“明天开始吧。”
“我不想再写没有意识的作品。”
“什么是有意识,什么没有意识,让读者决定好不好?”
“读者最没有意识。”
“这样说是很危险的。”
“真的,谁写他们都看。”
“那为什么美姿画报要出高价找你写?”
“这是老板的虚荣心,他们喜名牌货色。”
“那么开头你亦是寂寂无名之辈,你是怎么成的名?”
“因为我比别人肯写。”
我忍不住说:“大成,当然是因为你一直比人写得略好,读者与老板都对你有信心。”
“是吗?”仍然自卑。
我现在发觉了,要害一个人,千万别把那人批评得一文不值,要赞他,把他赞得上青天,下不了台。大成就是这样被害死的。
我说:“大成,赶快写。”
“我已经尽力,写不出。”
“大成,千万别这么想。”
“你会不会救我?”
“如果我做得到,大成,我一定为你做,但别忘记我是外行。”
“但你是一个读者。”
“我说的话你又不相信。”
“你说来听听。”
“大成,我只有一句话,请写。”
“这算是什么意见?”
“大成,我觉得你已经住在一只茧里,很难接受外头的意见了。”
说得严重点,他几乎已经病入膏肓,他一定要自蛹进化为蝶,事不宜迟。
“快动笔吧。”我说:“我来帮你做大纲。”
“真的,”他喃喃说:“你写得一手好字,我真惭愧。你懂电脑,我不懂,我会写字,你也会。”
“会写字不一定会写小说。”
“你太看得起我们了,不会写字的人,也会写小说。
“出来看电影,大成,有几套非常好的科幻片子上演。”
“我不想出来。”
“别走进死胡同,我找人出来陪你聊天。”
“谁?”
我说了几个名字
他沉吟说:“若果是他们,我情愿看电视算了。”
“大成,你以前不是这样的,这些人纵有千般不是,也都是老朋友,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