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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吻  第10页    作者:亦舒

  我相当的怕人家对着我哭,于是我说好。

  今天便是赴约的日子。

  我不能穿得太时髦,花俏的衣服我多得很,实在是很少穿给孙看,他不会接受,我自然也不会穿给他太太看。我早说了,我们是两条线上的人,拉不到在一块的,在巴黎耽了四年除了寂寞之外,一切都受点巴黎影响。

  我去了那约好的地方。

  我早到。我不是一个迟到的人,我不喜欢迟到,但是我想太太们大多数喜欢,她们习惯了安定的生活,因此没有时间观念。

  我叫了一杯牛奶在那里等。渐渐我也学会等人了,很耐心的.若无其事的。心里面想看其他的事儿,比如说上一组的陶瓷太日本化了,非常的后悔,做好之后再敲碎,异常的可惜,毕竟都是卖得到价钱的货物。

  牛奶杯的表面积了一层皮。这种餐厅的人就是不会煮牛奶,牛奶是不能煮滚的,煮滚之后,蛋白质便会凝固,煮牛奶得煮在七十六度F以下。然而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更难过了一点。

  终有人叫我一声:“薇薇?张薇薇小姐?”

  我抬起头来,那只是一个女侍,她叫我去听电话。

  我去接电话的时候、已知道孙太太是不打算来了,真是的,为什么这样没有胆子呢?浪费了我的时间。果然她在那边说:“我的孩子有点不舒服,对不起、我们下次再见面吧!”

  我记得我温和的说“好”便离开了、她的声音仍然沙哑的。

  我觉得我很费了半天的时间,从选衣服到化妆出门,这位太太也真是会开玩笑,下次她约我出来,我就不会答应了,我开了我那部三手福威根回家。

  天气异常的炎热,谁也不要告诉我做人应如何如何。除非他能给我快乐,如果他能给我快乐,我会听他的。但是张三李四的逆耳良言我听太多了,听不进去。

  我蹲在地上做一只泥娃娃,面孔被我捏来捏去,我忽然有一种上帝的感觉,只是无法在它的面孔上吹一口气而已。我把它做成一个普通女子的样子。太美丽的面孔常常给人一种“此人没脑袋”的感觉,因为美人们都太过努力于发展她们的美,故此其他都疏忽了,太不美的脸也不好,会有自卑感……

  我并不讨厌孙,他并不是个好人,没有一个好人会抛弃了老婆在外头乌搅,或者他有他的苦衷吧,我们活在一个充满了苦衷的此会里。

  我开了无线电,刘家昌的歌被刘文正唱得这样美:

  有缘相聚又何必长相欺

  到无缘时分离又何必长相忆

  我心里只有一个你。

  你心里没有我又何必在一起

  我满手的泥往短裤上抹。

  我心中的人绝对不是孙。地还没那个资格。那是一个很远很远的人。因为他心中没有我,所以我终止了与他在一起,至于孙,我看不起离不了婚的人。

  我有点饿。电话始终静默着,没有人打过来,我始谈没有男朋友,我只有情人。我拿了一个面包吃,就在这个时候,有人站在纱门外头,有人问:“是薇薇吗?张薇薇小姐?”

  我抬起头,隔着一层纱门,我看不清楚,阳光还是那么大,金色的影树叶子碎碎的飘拂,无线电里的声音:“念你念你在梦里,问此情何时山。今天想要忘了你,明天却又想起你,有缘相聚又何必长相欺……”

  我缓缓的问,“谁?”

  纱门轻轻的被推开,一个女人走进来,背着光,我再问“谁?”她穿着一袭半新不旧的裙子,她慢慢的坐下来,地说:“我是孙太太。”

  我并没有站起,也没有惊讶,她决定要见我,后来改变了主意,又再后来她又决定找上门来,这么远的路,这么热的天。这个女人或者从来没有看过费兹招罗的“大亨小传”,但是她有那种精神。

  但是她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漂亮,一张很端正的脸,属于百分之一百中国女性的,小巧的五官,可惜眉毛拔得太细,我不喜欢拔眉毛的女人。短短的头发也梳得蛮时髦的。

  我很礼貌的问:“你要喝冰茶吗?对皮肤很好。”

  她看着我。她然后说:“你竟长得这么美丽。”

  我惊讶,我抬起头,手上的冰茶泼了不少出来,我怔怔的看着她。我们两人竟同时的觉得对方美丽。好笑的是,孙只不过是一个最最普通的男人。

  “孙先生好吗?”我问。

  我站在瓷盆前冲洗我的手,用干毛巾擦干。

  “你用的毛巾都那么漂亮。”她低下头,“我……什么地方都没有去过,我就活在这个小地方,长大在这个小地方。从外头回来的人,到底是不一样的。”

  “其实一颗心才是最重要的,”我轻轻的说:“走遍大江南北一点用也没有,只有心是重要的,我的心紧,被自己造的茧缚住了,走遍大江南北是没有用的。”

  “你们才有资格说这种话,就像有钱的才可以说钱有什么用呢?”

  她说话很有纹路,配孙是绰绰有余了。孙与我又是什么关系呢?难道我真是天上的一片云,偶然投影在他的心波吗?我也不明白。

  “你怎么会喜欢我丈夫的?”她忽然问我。

  我坐在小凳子上,我说:“他是一个不错的男人。”

  “世界上不错的男人很多。”她开始尖锐。

  “对不起,我刚巧碰见了他。”我提高了警惕。

  但是她又柔和下来,她说:“开头的时候,我以为你是一个舞女,或是一个歌女的名字——张薇薇。”

  我微笑,“舞女与歌女又有什么不好呢?她们只是没得到留学法国的机会,各人的命运不一样。”

  “但是你是不一样的,我今日见了你之后,就知道你是不一样的,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勾引别人的丈夫?”

  “我认为你思想上根本的错误。勾引是不存在的.都是双方情愿的,或者某一方面情愿得多一点,另一方面情愿得少一点。”

  “你怎么会看得上他呢?”她问我。

  “我不知道。他是一个……他其实没有见过什么世面,他看到的,不过是这么多。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挑他,当时我与一个十分可爱的男孩子分了手,你知道。”

  “他曾是一个成名的商人。”她维护着丈夫。

  我哑然失笑。

  “你看不起他,但是你对他那么好,你为他做那么多的事,甚至做他的情人,为什么?”

  “你会不会搓麻将?”我问。

  “会。”

  “我不会。我的时间太多,无法打发,你明白吗?我为很多人做很多事,并不图报答,

  但是我心中的男人我已经在五年前失去了,以后无论是谁,再也比不上他,所以谁都一样

  我刚巧在不如意的时候碰见了你的丈夫。”

  “但他是我的丈夫!”她说。那种恨意又来了。

  “你为什么要见我?他不再爱你了,他要与你离婚呢,假使我死了,他会去找别的女人,

  “你要每一个都看遍吗?那多累,为什么不与他离婚呢?成人之美是好事”

  “我不能够,你不明白。”

  “我当然明白。”我说:“上次我只不过失去一个泛泛之交,我体重轻了十磅,当然明白。但是这个男人至今还认为我潇洒,那已经值得了。我又肥了,我现在像一只肥猫。”我说。

  “你不胖,你很美。”她然后维护起我来。她是一个矛盾与奇怪的女人。我想女人们都是这个样子,矛盾而奇怪与寂寞,对一切都念念不忘。但是她要比我壮健得多了。

  我把颜料整理好,坐在桌子的面前看着她。

  她长得不错,但是孙尽管太普通,孙对我也很不错,他在我将溺的时候拉了我一把,这是非同小可的事儿,比锦上添花不知道要高了多少倍。他对我说的是假话,是真话,我不介意。我并没有要与他相处一辈子,但是我确实是待他以诚,再诚了没有了,他说十点钟找电话来,我半点半就设法自女友的饭局沈出来回家等电话铃响,也许等得到,也许等不到,我不会等他等到底,但是至少目前为止,我没有发现比他更好的人,就是这么简单。但是做了妻子的人又不一样吧?

  她问我:“巴黎美不美?”

  我点点头,“美。”

  “你去过很多地方?”她低着头问。

  “该去的都去了。南极洲没去过,深以为憾。”

  “你交际圈子一定很广?朋友一定很多?”

  “我没有朋友,”我温和的说:“孙也不是我的朋友。我说过,很久很久之之前,我曾经有遇一个男朋友,那才是真正的朋友,分享快乐,分享忧虑,分享金钱,分享一切,那才是男朋友。后来也有讨得我欢心的男人,然而也不过像洋娃娃、小猫小狗,好玩而已,失去了也顶难过的,就像失去了还未曾玩腻的玩具,惆怅不已,颇为思念,如此罢了。”

  “孙是什么?”她问我。

  我技巧地回答:“一个男人。”

  “你另外去找一个男人可不可以?”她问。

  “你为什么不问他:另外找个女人可不可以?或是你不找女人,在家陪妻子可不可以?”我说:“他不会为找死,我死了他马上再有情妇,说不定他现在就有第三个第四个惰妇。”

  “为什么走遍大江南北的人会做别人的情妇?”

  “我也是一个女人。”我把画笔敲着桌子:“我说过了,我已经说明白了。”

  “那么,你为什么——”

  “孙太太,假如你不介意,让我们吃些点心,不再问为什么了。”

  我拉开烤箱,里面的面包刚刚好。我把无盐白脱拿出来,开了一瓶“普宜费宝”红酒,倒了两杯。我不管她如何,我的肚子饿了,我得吃东西。

  “那是你的晚饭?”她问。

  我点点头。

  “孙也喜欢吃?”

  “我没有问,我不知道,我很少问问题,”我说:“我很少问:你爱不爱我,我从来不问:昨天晚上两点钟你在哪里,更不问:我们能相处多久,也一向不问:为什么别的女人都花男朋友的钱,我花不到?我已经多年没有问问题了。”

  她几乎拿我没奈何,只是直直的看着我。

  “我求你放弃孙,则使他碰见别的女人也好,但是你,你只有一个,再也没有了。”

  “那是不对的,只是在你的生活圈子里,不容易碰到我这样的人,其实我是一毛钱一打。至于孙,”我喝了一口红酒,“如果我答应你以后再不见他,那不是做不到的事,但是我不愿意口是心非、我对他习惯了,我有点喜欢他——”

  “他也不过是一只玩具!”

  “那是不对的,玩具大半很美丽,他并不美丽,他离美丽太远,他只是一个听众,我也是他的听众。你可以告诉他,这话是我说的。”

  “我没与他说话已经有一年了,他进进出出,每当天黑,他便穿好衣服出门去,目从生意失败后……”

  我喝我的红酒。我又何必对她说,我听人冢讲,自从孙生意失败没了后,她便看他不起,夜夜出去搓牌,头发也染黄了,眉毛也剃了、留孙一个人在家看孩子,然后孙也出去玩,她蓦然发觉她到底是个三十岁的妇人,机会无多,想在她身上捞一把便宜的人多的是,要再婚是另外一件事,她想回头,已经迟了,就是那么一回事。

  我再喝我的红酒。女人呀,当丈夫在身边的时候为什么不多看他几眼,而现在跑来看丈夫的惰妇,为什么?有人以前问我为什么没有与旧男友复合,我心里面想:一个礼拜有七日,他要做贾宝玉,轮到三天是我的,已经要去还愿了,还有那四天怎么过,不加拉倒算数。

  我一直在吃,吃得很多。电话铃一直沉默看。孙没有打过来,因为事业与家庭的不得意,他成了一个很多心的男人,连我多多少少得付他一点同情心,说话要婉转地,兜着圈子慢慢的。慢慢的。他不常找我的原因是怕我笑他没没其他的事儿干。

  我忽然十分想约会他,在什么地方都好。真的什么地方都好,忽然之间我想约见他,尤其今天是周末,我还是十分看重周末,希望星期六可以见到我的情人,而不是情人的妻子。

  “你是一个能干的女人。”她说,“我看不懂这些作品……”“

  我说:“为了生活,你知道。”

  “他说:当你穿白色的时候像一块玉似的。”

  “他说过吗?”我微笑,他真的这么说过。听上去还是很舒服的,尽管是假的,听上去还是很舒服的,尽管听不同的人说过那么多次了,还是蛮舒服的。

  “他喜欢你的画吗?”

  “我没给他看周。”

  “你们谈些什么?”

  “谈做生意是如同的困难,人心如何的险恶,婚姻的利与弊,谈我们的过去,就是没有将来。说到太空人是这么的伟大,说到太阳的黑点,达文西的画,彼埃卡丹的打火机如何恶劣,用武士刀砍入应该在什么地方下手,台北、新加坡的舞女哪个美,怎么我不跟他同居,我还告诉他,九月底我将嫁一个绝对不了解我的人。”

  “你——要结婚了?”孙太太惊喜的问。

  “是。”我指指茶几上,“那是我的未婚夫。”

  她马上走过去把照片所在手中,立即说:“他好英俊啊!”抬起头来,脸色完全不一样了,“现在是六月中了呢!”

  “快六月底了,快了快了。”我说。

  “你为什么不早说?”孙太太有一万个为什么。

  “因为你没有问。”

  “孙知不知道?”

  “不知道,因为他也没有问。”我说。

  “你这么……放肆,你未婚夫不介意。”她又问。

  “他怎么会知道?”我问:“你会告诉他吗?他现在在做和尚吗。恐怕也不会,九月底我将飞八千五百哩去见他,然后在伦敦注册,巴黎蜜月,再回来住。你很安全,孙太太,你必须停止打电话给你丈夫的情人,没有一辈子的情人,或者你应该……我不能多管闲事,我不想忠告你。”我笑了。

  “告诉我我该怎么做?”她渴望地问,忽然成了我的好友似的。

  “我不知道。我只晓得如果他心中已没有我了,我一定走,走得远远的。”

  我打开了无线电,又是那首歌

  “念你念你在梦里

  问此情何时已

  今天想要忘了你

  明天却又想起你……”

  “你会想孙吗?”孙太太问。

  “会,常常,我很喜欢他,”或者是吃太饱了,或者是喝了酒,我忽然觉得天气热。我额角上有汗。我常常想起他,他毕竟是我的倩人,就在此刻,我多么希望电话铃声会响,声音是他。但是他霸占不了我的梦,我的梦中另外有人,永远是同一个人。这个坐在我面前的女人是一个弃妇,我又何尝不是一个弃妇,我想不出更好的形容词来形容自己了,这的确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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