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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吻  第12页    作者:亦舒

  他的黑西装那么瑞正。

  还是值得的,就是来看他这么一眼,听他说这句话还是值得的。

  回到家我脱下衣服小心挂好,淋浴出来,听见妈妈低声与爸爸说话。

  妈妈说:“小毛到尴尬年龄了,情绪非常不稳定。”

  爸爸说:“我知道。”

  妈妈又说:“像今天,硬是要跟我们去,什么意思?去了也不高兴。”

  爸爸说:“顺着她一点,过这一、两年就好了。”

  妈妈说:“但愿如此。”

  我钻进毯子之前很有点歉意。

  叫爸妈迁就我,太难为情了,也太不应该。

  整个晚上梦见周叔叔。有声音对我说:“复活节有假,去约他出来,复活节功课没那么忙,他人那么好,不会拒绝你的。”做了一夜的梦,那声音仿佛是妈妈的声音。

  醒来之后,想到复活节他就要离开香港,不晓得回哪里,我怎么找得到他?恐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呢!马上又哭了,我从来没有为男人哭过。感觉坏到极点,但愿没有这种经验。

  反正再也睡不看,便起床温习,把那两本书里的人名全抄下来,一遍遍的背。老师最喜欢抽人名来问,常常出一句没头没脑的对白,问我们(一)是谁说的?(一分)(二)说给谁听?(一分)(三)为什么要说这个话(一分)(四)说完之后发生什么?(一分)。不读得熟是不行的。

  等妈妈八点半起床,我已经看完半本书。妈妈很感动,马上叫佣人去做我喜欢的早餐:冰糖蒸蛋。做妈妈的真是,女儿肯用功她就那么乐。她有什么好处?我做妈妈以后也会这么伟大?

  吃完早餐反而困,结果躺在小床上睡着了。

  迷迷糊糊听见爸爸说:“小毛功课吃紧,难为她年年十名内,不用咱们担心,物理怕要补习。”

  妈妈说:“现在的孩子物质享受给比我们好,但是功课太辛苦。”

  找心里说:我不是孩子,不要“孩子”我。

  我把闹钟拨到十一点。

  但是王君穗的电话十点半就来了。

  我去接听。她说:我们去看早场。”

  我说:“我有事,不去。”

  “温习吗?死用功。”她嘲笑我。

  我怎么肯让她知道我温习?要是她知道我啃书,她一定会紧张,人人那么用功,拿第一就难了,我也很自私,于是说:“不,爸妈带我去郊游,今天天气好。”

  她放下心,“哦,那么改天去。你几时温习?”

  我说:“明天星期天好了,翻一翻。”

  “好,再见。”

  我放下电话,回房马上拿起书,读得十二分仔细。

  也不知道怎么学坏的,对同学不说老实话,每个学生都想作潇洒状,其实不读书怎么可以成绩好?人人都默默的用功。要是会考考得不好,便没有希望进香港大学。我不愿意到英、美去升学,离家好几万里,苦都苦死。谁晓得?也许到十八岁,会喜欢去外国见识见识也说不定。

  熬到下午四点实在不行,放下希腊神话就闭上眼睛,还有一本。心里暗暗好笑,玩三天三夜都不累,看书就像受了催眠术似的。

  测验完之后我很有把握,到底一整个周末都花了心血。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几时可以再见周叔叔?

  他回请爸妈的时候,能不能也连我也请在内。

  我问妈妈:“周叔叔怎么不来?”

  妈妈说:“人家要做的事多看呢,怎么好常来?”

  “他忙什么?”

  “渡蜜月,见亲戚朋友呀!”

  “我们也是他的朋友。”

  “他不是见了我们吗?”

  妈妈好不诧异。

  看样子没办法,只好靠自己的。

  怎么靠法?打电话找他。一定要老着面皮。

  在爸爸的记事本翻到周家的电话号码,我摇过去,“请周俊东先生听”心比平常跳得急,手也冷了。几乎马上想扔下话筒走。可是他的声音已经传过来。

  我说:“我是小毛,周叔叔。”声音像蚊子叫。

  他想一会儿,“哦,小毛。”他是那么愉快。

  我能说什么呢?听到他的声音已经够了。我拿着电话不晓得说什么才好,第一次给男人打电话,原来结果是这样子,我一切的第一次都是这么尴尬。

  “小毛,”他温和的说“有什磨事吗?”

  如果没事也说上半天,太十三点,我可不要给他那样的印象,怎么办呢?

  我随机应变的说:“周叔叔,爸爸妈妈说你好些时候不来我们家,让我问问你是不是很忙。”

  “都是无事忙罢了,你跟他们说我一有时间马上来打扰。”

  “周叔叔,你就要走的吧?”

  “可不是,匆匆忙忙,身在异乡为异客,不是滋味。”

  “周叔叔为什么不长久住在这里?”

  “有很多道理。小毛,你中学快毕业了吧?”

  “快了,还有两年。”我说:“功课很多。”

  “升哪里的大学?”

  “香港大学。”我说。

  “好得很,然后暑假的时候到欧美去旅行一下,香港的孩子知识很好,就是见识差点,连一年四季都看不见,你可别犯这毛病。”

  “是的,周叔叔。”

  “好,小毛,再谈吧。”

  “周叔叔,”我急道:“那么你几时来我们家呢?”

  “小毛,我说不定嗳,有空一定来,好不好?”

  “好的,再见周叔叔。”我只好那么说。

  我挂上电话。

  我等了很久很久,像做贼似的,偷偷走回房间,心里面很是忧伤。我喜欢他,可是不能见到他,为什么?大不公平了。这是我第一次觉得做人不能顺心。

  测验卷子发下来,五十分中拿四十五分,成绩实在很好,做人那么多事当中,读书是最容易的,只要下过功夫就可以拿好的成绩,难怪有些人一辈子离不了学校,一直念一直念,总比想见一个人而见不到容易。

  好郭的又来请我去郊游,我才不要去,跟他到哪里我都不高兴。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他请我去巴黎我也不要去,肉麻死了。

  一点新事也没有,天天是上学放学。换好校服就走。校服熨得好,可以两天换一套,去年亲做的,今年又紧了。上次郑婉如说她妈妈骂她,年年要做校服,就是长得比人快!这种妈妈也会有的!后来婉如不敢再提做新校服,把旧的绷在身上,十分不雅观。家长加果这样不体谅孩子,干嘛要生养孩子?

  太多的父母把小孩子看为一种负担,真是可怕,孩子们是十分无辜被生产下的既然活在世界上,需要温暖了解与爱心,这世界这么大这么冷酷,如果不能自父母那么取到应得的温暖,叫我们何去何从?郑婉如说她一辈子也不会忘了这件事!这些父母天天埋怨子女,却年年把不幸的生命带到世界来,天下最无耻的是这些人了。

  我的爸妈不是这样的,我很幸运。

  我还应该为周叔叔的事情烦恼吗?

  爸爸这么尽责,妈妈这么能干,他们又长得瑞正票亮,我是家中唯一的孩子,他们待我如朋友一样,十五年来我没有受过一点委屈,每样事都获得他们的谅解,他们提供的意见永远有益于我。可是为了周叔叔。

  我也懂得这是没有希望的,我是小女孩,他是中年男人。这种感觉不正常的,周叔叔做梦也没想到我会日日夜夜的想念他,制造机会来与他见面。但是我不能够控制自己,我身不由主啊。

  班上郑婉如与我最谈得来。碗如比我大一岁,她是很有思想的一个人,她说话很有味道。

  她说:“有一次我说同学小毛一个人睡一个房间,我哥哥叫我住到小毛家里去,别空自羡慕人家!”

  婉如最不幸,什么人都可以骂她,她母亲相当鼓励这种作风,不但不阻止哥哥骂妹妹,还觉得既然儿子代她教训了女儿,就不用她费心。婉如一点自尊也没有。可是婉如的功课好极了。

  她说:“唯有如此,我做人才有信心。”

  我说:“婉如你做人一定有成就,人家说只有受过苦的人才可以成熟得快。”

  婉如说:“我也没受廾么苦,我哪里敢说受过苦?只是我太希望家人给我一点温暖,不要把我当一件家具。想了这么些年”

  “不要紧,将来你嫁一个好丈夫,必然会得到补偿。”

  婉如笑了。

  我想把周叔叔的故事告诉她,想了一想,终于没说。

  周叔叔走了!

  妈妈说的:“俊东真是,连送也不让送,就这么走了,只来个电话!”

  我听到这句话整个人像五雷轰顶一样,手上的书本撒了一地。他走了,他没有告诉我一声。他心里根本没有我这个人。啊!我真的如此微不足道?真的一点想念的价值也没有?但是我却会记得他一辈子。他知不知道,除了父母之外,我只爱他一个人。

  我哭了。就这样子他走了,连一片云彩也没带走。怎么会有这么残忍的人。我哭了又哭。我为他告一天假没上课。妈妈请一医生来看我。我硬是说头痛,医生无可奈何留下药走了。我躺在未上不肯起身。我不停的想着周叔叔的一言一笑,心上像有块大石压着。

  郑婉如取学来看我,带来笔记。我又哭。

  婉如说:“吃完药就舒服,别哭。”

  我马上明白父母朋友再对我好,有很多痛苦是要自己承担的。

  我还是去上课了。什么比什么重要,我是非常明白的。但是我胃口很不佳,常常嫌菜不好。几何测验几乎不及格。

  卷子发回来,爸爸妈妈与我讨论。

  “是不是对算学没有兴趣?”他们问。

  我说:“的确是没有,但平常也不会这么差,我一向比较喜欢新数。这次平衡等边问题没做熟。”

  “请人来补习好不好?”他们问。

  “好的,只补这一科,一星期补两小时够了。”我还得读法文呢!

  “那么要请大学生,我们去问问。”妈妈说。

  爸爸说:“小毛的数学一向是最弱一环,女孩子大多数这样,可是她英国文学与中文都好。”

  我低下头,很难为情。婉如替人补习赚外快,我还得找人替我补习,一进一出差太远了。一定要要用功。

  周末正在学织毛衣,妈妈说补习先生来了。我放下织针出去,看见一个很年青的男子。

  妈妈说:“这是江哥哥,江哥哥是中文大学的,你要听江哥哥教。”

  “是。”我低声说。

  江大哥廿多岁,数学好极了,像电脑一样,出了很多例题给我做,他说我不明白原理,做破头也没用,死背例子是最笨的方法。

  他教书很耐心,而且很有办法,一教就通,一星期下来,我的头绪渐渐归一,有时候也可以发问了,江大哥不漂亮,但是……他不是电影明星式的人。坐在那里不出声的时候,他很普通!但是笑起来他是完全另一个人,很少有笑得这么明朗开心的面孔。

  过了一个月,他已经来过四次。妈妈问我有没有开心一点。

  我答:“对于几何是开心得多了。”

  妈妈笑问:“你还有什么不开心的?”

  我不响。

  渐渐我与江大哥也有些话好说。江大哥会问:“你为什么老低看头?”他笑,“除了小毛外,你还有没有别的名字。”

  我不怕他,我说:“我最不服气人家做算术不费脑筋了,我再低头也想不通。”

  有一次他回家的时候刚巧我也要出去,于是大家一起出门,他在门口问我:“小毛,我学校有个舞会,你要不要来?如果你来我后天接你。”

  我猛然抬起头。“你请我做舞伴?”我意外的问。

  “不,”他幽默的说:“我请你做保姆。”

  我笑,“你真会欺侮人。”

  “去不去?”

  “去。”我说。

  那夭回到家中,我马上翻出那件白色的麻纱裙,天气还没凉透,还可以穿一次。我把裙子放在床上,心中想:啊周叔叔对不起,本来我想以后都不碰这裙子了,但是江哥哥他请我去跳舞呢,妈妈一定会赞成的。

  我想周叔叔不会反对,我怀疑他是否会记得我。我只有十五岁半,我怎么能够以后都不跳舞呢?还是快快把这件衣服熨一熨吧!

  星期日

  星朝日怎么可以这样过呢?

  医生进来问:“谁是她的亲人?”

  我答:“她没有亲人。我们只是她的朋友。”

  “你们是两夫妻?”

  “不,我们不是?”我淡漠的说:“我们只是朋友。”

  “病人危急,恐怕过不了今天。发现得太迟了,而且竟服了那么大量的巴比通,超过两百粒,试想想,要吞多久,吞到最后,恐怕已经迷糊了,所以用刀片割了脸,—个大大的十字。”

  我呆坐着,窗外的阳光是这么的好,星期日不该是这样的,无论如何,星郢日是不该这样的。

  “我们在她电话本子上只查到两个电话,只好通知两位,奇怪怎么只有两个电话号码呢?”医生停了一停,“她服了那么多的药,还要摧残自己的脸,恐怕是心理上有极端的困扰,你们既然是他的朋友——”

  “我没有见她已经有半年了。”我说。

  “可是——”医生说。

  “请你问这位先生吧。”我说。

  我缓缓的说:“我没见她,也有三个礼拜了。我根本不知道她在这里,我以为她在欧洲。”

  我呆了一呆,我并不晓得我没见她已经三个礼拜了,他们吹了?这么快,这么突然。但是在这种时间,我即使有一千个问题也不能问下去。

  “你两位都是她的泛泛之交?”医生无奈何的说:“两位请到休息室去稍候。”

  我与邦坐在医院的急诊室里。冷气是这么的冷,我一早接到电话赶出来,脸上也没有化妆,只穿着一条牛仔裤,一件衬衫。星期日是不应该这么渡过的。

  我的脸不想朝着邦,他这个人对我已发没有任何意义了,我对他怎么样,他怎么回报我,一切只有上帝知道,多说无益,我不想怨他骂他,就算我上辈子欠他的好了。就是这样。

  “你瘦了。”邦说。

  我很平静的问:“这话是对我讲的吗?”

  “是。”他低声道。

  “已经胖了五公斤了。”我淡淡的答:“我认为我的体重很标准。”

  “可是以前好像还要胖一点。”

  星期日早上我与邦同时赶到医院。半年没见到邦,我来不及注意他外貌上的转变,因为小三躺在氧气面罩下,独自睡在隔离病房内。她服了过量的安眠药又割了自己的脸,在重重纱布下,我只能看到一条条管子。

  病房外阳光灿烂,星期日是不应该这样渡过的。星期日应该坐在漂亮的房车内,与男朋友出去看电影吃茶跳舞,然后温暖的通电话,约妥明日再见。

  “以前?我不大记得以前的事。”我仍然很平静,“我唯一的好处是我不记得以前的事。”

  “小三……你多久没见她了?”他又低声问。

  “半年。自从我恭喜你们两个人之后,我不想再打扰她,我不是那种夹缠不清的人,一个是我最好的女朋友,一个是我的未婚夫,我尊重你们两个人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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