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六说:“我见到他很开心。也有种唏然的感觉:没想到是他。”她嘲弄的□
“5c摆手。
“他有什么不好?”我用了她的口气,“你自己说的。”
“是呀,但是世事难料,以为是可靠的人,偏偏滑脚滑得快,以为是玩玩的人,却对我这么好。”
“是你的福气,不享白不享,你明白?”
“我.这个人什么都有啊,”老六笑,“就是没运气福气,所以一天到晚受着鸟气。”
“照说像你这样的女孩子,早该嫁个财才貌三全的丈夫,好好的被供养着才是,怎么落得这样?倒见一大堆丑妇穿金戴银,作威作福地做着太太奶奶───莫非真是红颜多薄命?”我笑。
她说:“你少替我担心,我还没资格做红颜。”
“太谦虚了。”我说。
“有人比我美。”她淡然的说:“比下有余。”
“难得你这样知足。”
她酸酸的说:“否则如何?气不过难道一头撞死不成?各人头上一片天,不过是这样罢了。”
我问:“你现在跟了这个男孩子,不与别人出去了?”
“嗯。他从来没要求我不出去交际。是我自己听话的,他很高兴,只是没说出来,他是个好静不出声的人,嘴巴干净,从来不讲人闲话。”
“难得。”
“他难得的地方极多。真可惜。”老六说:“你知道我的,别的趣味都过得去,独独找男朋友糊涂,这次我认为是对了,虽然不是长的事,到底他是可爱的一个人。”
她说得很客观冷静,一反常态。我相信她。只要开心就行了,我反复地只有一句话,只要开心就行了。老六年来开心的事是这么少。
多少个周末,她实在腻了,躲在家里不出去,有时候来找我,拿着一本词选,跟我说词。
她说:“你瞧这句:‘可怜无数山’。”
我说:“好句子。”
她会笑:“人家说:少女情怀总是诗。我是老了,一样是字,我是小报上的劫杀新闻,你想想差多远!”
她很会嘲弄自己,其实哪里就如此不堪了!她的毛病是太有真知,难为了她。
我只好常常以浓咖啡安慰她。
老六始终是太天真,她不适合这世界,如今她以自碰到了一个可以说几句的人,我却觉得不过如此,我是了解老六的,除我之外,还有谁?
老六说:“想想看,我们的女朋友,都结了婚,天天早上起来,连床铺都自有女佣人整理,拍拍手就等着吃现成饭,跟着丈夫进进出出,吃吃茶逛逛街,老天,这种生活真不可思议,一出嫁就是太太奶奶,手指不用弹一只,真正到什么地方去找这种冤大头去!如果有.这么一个男人,我管他是贩夫走卒,猪头狗相,马上就嫁!”她大笑。
我说:“老天!亏你还是读社楼梦的人哪,说出这种话来,也不怕难为情。”
“我怕什么难为情?我现在明白了,红楼梦不能当饭吃。明儿我嫁个家财万贯的猪头,盖个种白海棠的后园子,一样可以扶着丫环去看海棠,岂不很诗意?意境是可以创造的,白花花的银子可假不来。我是真想穿了,随便你怎么想法,我就想嫁个人享福。”
“好是好,只怕也得受气。”我说。
“我受他一个人气好了,也强似现在,全世界的人都可以瞎七搭八的走过来噜嗦。”
我沉默了一下,“只怕他一个人的气就叫你受不了。”
老六答:“这就看造化如何了。有些女孩子现成饭没吃到,先一肚子的弩扭,有些──嘿!真正好啊!”
“你现在的那位小朋友,决非长期饭票。”我提醒她。
“对呀!可是我跟他在一起开心。”老六眨眨眼,“咱们去走公园,骑脚踏车,吃零嘴,□
“7d石板街,哈!开心,你知道什么?将来?将来再说,圣经上都说得明明白白,叫咱们别理明天的事,明天的忧虑自有明天当。”
我伸个懒腰,不表示意见。老六近年来像换了个人,真爽朗活泼不在乎。连衣着都马虎了,索性永远是一条牛仔裤,稍微考究的衣服都是以前的,现在她可不理这些,现在她穿着缚带鞋子到处走,真的仿佛没有明天的样子。以前,以前她一到三月就去买夏衣,米色的、浅蓝的薄裙子,没到九月就去订大衣,整整齐齐,一副淑女的模样儿,人是会变的,不过阿六再变,脾气品格还是一样。
其实人是不会变的,但凡觉得.这个人跟以前不一样了,不过是因为以前伪装得好,旁观者就糊涂了。
我把她的大衣挂好,煮了咖啡。
老六有良心,她问:“没有误你的正经事吧?”
“本来是要温习,管它呢!你坐着好了,我不及格还有个藉口。反正你不在,我也是闲着无聊。”
“你的男朋友呢?”她好奇的问。
“啊老六,我没有男朋友。”
“为什么?”她问。
“找不到呢老六,找不到。”我答。
“哪里找不到?你不要别人罢了。”她怀疑的说。
“老六,这句话是张彻说的,你听仔细了,他说天下没有娶不到老婆的男人,也没有嫁不到老公的女人,看选择如何而已。”
她点点头。
“你永远不结婚了?”她问。
“我不想这个问题。”我笑,“想来无益,不如不想。”
有时候看见肥肥的小孩子走过公园去上幼稚园,头脸都脏脏的,那母亲跟在后面不住的喃喃咒骂,我就想,啊这种生活也是不错的。也许那一早做了母亲的女子也在想:看,人家自由自在还可以去旅行、读书,像蝴蝶一般,为什么?
然而老六与我都散漫惯了,又心谋不轨,嫁人除非保证以后生活得无忧无虑,否则索性独身,何苦去看别人的眼睛鼻子。像老六有什么不好,喜欢谁就跟谁在一起,管他是小朋友老朋友。在戏院里握手,吃冰淇淋,看卡通,逛博物馆,在公园散步,开车去兜风,打弹子打网球。老六是个懂享受的人。以前她太重感情,弄得乱七八糟,现在颇有进步,有一次居然拂袖而起,跟我说:“这年头,谁没有谁活不下去!”她不介意别人对她好不好,她现在善待自己。
我不认为她会结婚,我也不认为我会结婚。
正如老六说,独身也有独身的好处,她头发留得这么长了,不是为任何人,不是为她自己──她没有钱去理发,开销越来越大,可省的就省,理一个发也不便宜。
老六现在爱吃,跑来坐了两个钟头,吃了三个香蕉半盒陈皮悔一包牛肉干两个橙,还有半包香烟两杯咖啡。至于我这里怎么会有这许多吃的,因为我也好吃,除了吃的,就是书本,上下左右都是书,倒不是真的如此文化,不过因为看书最省时省力。
老六读着土木工□
“7b,拉着计数尺按着计算机,研究建筑机械水利电器,忽然之间就与一个小男孩谈起恋爱来了,这个人的举止行为,决非常理可以推测,她为什么不追求同校的男同学?说什么嫁了个博士,听也好听点。
她说:“我无所谓,跟博士做朋友,他又不能代我入场考试!还不是一样,都想把女人谋到床上去,他做博士,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不过要一个真对我好的男朋友,若那男的对我不好,他是皇帝我也捞不到油水。”
老六与男朋友在一起,那神态举止胜过鬼妹,我说过她带一种天真,大庭广众之间只要想得到便做得出,在酒吧喝酒,多少同学在一起,她把男朋友吻了又吻,吻了又吻,奇怪的是,看上去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她小姐做得实在太纯清了,除了头脑龌龊的人,都不会想到脏的方面去。
鬼妹也做得大方,但是老给我一种太随便的味道,做得大多也不好。
老六说:“我一点也不像洋人。”
我说:“你也不像中国人。”
“我像人就行了,我自觉是上路的,谁瞧不顺眼就少看几眼。”她气鼓鼓的说。
“你父母呢?”我说:“你夏天回了家,也是这般情形?他们的心脏够健全,吃得消?受得了?”
“告诉你,回家我又是另外一个人,我听爸妈的。他们并没有对我不起,我想明白了,回了家,他们说什么我做什么,如果我不耐烦,可以不回去,既然回去了,要有牺牲精神。”她笑。
老六一家子兄弟姐妹,都很聪明争气,只有她一个人,又笨又糊涂,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是呀,他们聪明智慧,做得风调雨顺,我笨,可是我也不必靠他们,他们要为我唏嘘,那是他们同情心太丰富了,我没办法,我是嫁不出去了,可是我有文凭,我不愁下半辈子生活。大家不过活几十年,我因为他们运气坏,倒是看了许多奇奇怪怪的嘴睑,得了莫名其妙的经验,自己靠自己,虽然没什么滋味,倒是对得起良心。这上半生,有人负我,并没我负人,我可没对不起任何一个人,我能力有限,可是我是念过书的,我待他们都不错。”
“哪里就这样了,说不定一下子你就嫁了个你要嫁的人。”
她摇摇头,“我现在又不是不快乐。”
想一想,当我们老了,大家牵只狗到公园去走走,也是很有意思的。
我想老六与我都不致要做变态的老姑婆。看老六的姿态,恐怕到了四五十岁,依然有她的味道,依然不乏追求的人,依然可以夜夜笙歌。
她叹口气,“怎么搞的,居然跟孩子们在一起了。”
我说:“你这人事事颠倒了来做,十七八岁一直跟三四十岁的大人做朋友,现在又去跟小孩子玩。”
她说:“他不小。他是成熟的。有一次我说喜欢握他的手,抓着他的手,我才觉得他是我的──”
“老六,我混身起鸡皮疙瘩了,你少肉麻点好不好?这年头还有谁是谁的啊!”我皱着眉头。
“对不起,那次我是喝了点酒。可是你猜他怎么说?他问:‘你以为我还在混别的女人?’哈!他以为我不相信他。他倒真以为我吃醋了。其实我再也酸不起来的,心里早没酵素了,起不了这种化学作用,因此可知他倒是真心的,然而他来迟了呢,早十年八年,倒是好事。”老六停了一停,“现在我连自己的昨天今天明天都不理了,还管其他人的闲事?我没有那意思,我实在是想家了,一喝了酒,我就回了家,仿佛看见了爸爸妈妈,爸爸还是坏脾气,把妈妈支使得团团转,妈妈是老式女人,她有她的美德,什么都存在心里不说,我好像看见了他们,就在台北,就在新生南路,天气正热,大家都一头的汗,想到这里,我就哭了,我再也不为其他人哭的,只哭自己。他哪里知道!”
我叹口气,“明年你就好回家做你的小姐了。”
“是呀。我爸做了五十年的工,没有一年不想退休的,等了这个儿子等那个儿子,他们一个个的成家立室,我爸还在做。他年纪大了,弄不明白这代的思想,现在不流行供养上一代了,直到我最小一个兄弟毕了业,家也不回就结婚到处落籍了,他才明白过来,呀,如此这般五十年了,一场空,他的儿子都是别人的好丈夫。做人不过是那么一回事。这年头,养了博士儿子,不过抬举别人家的女儿,他有什么好处?倒不如叫儿子女儿去做戏,个个都是孝子,讽刺得很。我运气不好,我父母运气更不好,看我,我也是女儿,我就窝囊,别人家的女儿都有办法,我是一团饭,嘿,至今自己养着自己。我没有姊妹,老想,唉,我有姊妹就好了,也有个说话的人。后来想清楚了,觉得我的姊妹,自然是像我的,我有多笨,说不定她们更比我笨,大家也只好抱头痛哭。”
“算啦,老六。”我说:“我这边也是一样呢!”
“真的,这种事不能多说,我不是气,只是不明白。别人受一点点委屈,呼天抢地,又哭又闹又上吊,自然有人为她们出头,不管是什么丫环粗胚,总有她们的道理,我却是有办法的人,一个女人太有办法了,就是活该。我是不是真有办法呢?或许有,我不能死呀,我也得活下去,所以他们益发觉得我有办法了。我做得对,是应该的,做得不对,虽然吃着自己的饭,穿着自己的衣服,却人人可以骂得───我几时成了个人人得而诛之的人物了?如今我想明白了,谁也不能靠,人求我容易,我求人难,索性孤鬼似的,倒四大皆空,了无牵挂。”
我沉默了一会儿。我说:“爸妈总是爱我们的。”
“也不过如此啊!女儿嫁不掉.他们有什么面子?我写信回家,天方夜谭似的,混说一通,我妈妈也明白,我一直说胖了,她说:‘你怎么会胖呢?老六,你一天要做多少事!’我看了这种信就落泪,真正没意思,这年头谁管我的闲事,他们又没能力,我并不向父母诉苦,偶然发几句牢骚,他们也不要听,他们说收我的信怕,又是不好的消皂,我想罢罢罢,这年头没有人要听真话,编故事还不容易,就拣好的说。有时候真累,真不想写这种信,疲倦的时候,真想算了,活什么活的?”
我不响。她喝完了最后的咖啡,站了起来,仍然苗条的身型,美丽的头发。她踱到窗口,看向窗外。一个雨天,永远是雨天。
这是我们独身女子的雨天。
她问:“几点钟了?”
“傍晚了。”
“我有约会,要走了。”她披上那件皮大衣。
“拿把伞吧,再糟蹋这件大衣,就快穿不了啦。”
“管它呢!”她笑。
老六的笑是恢复得快的。我们哭给谁看去,不如不哭。
“到什么地方玩?”我问。
“去利物浦看海,”她扬扬眉毛,“我喜欢那海,看到了那海,觉得活着非常有意思。而他们不喜欢我,是因为他们妒忌我。”
她笑了,那笑是非常适意的。老六有老六快乐的时候。她其实什么也不介意,她有她快乐的时候。
她临走的时候说:“几时你必须见见他,这孩子虽然没念过书,却是个合情合理的人,决非我们这些‘读书人’比得上的。谁知道呢!也许我就嫁给他了,在英国开个炸鱼薯条店,开开心心的过了这辈子。”她装个鬼脸,笑了。
她披着大衣下楼。
我早说过,老六憧得生活,大雨中看海,春寒、雾浓,只要快乐就行了,管他是不是大学生,五百年后有什么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