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明白?”她把手搭在我的手上,渴望迫切地问。
“你为什么一定想我明白?”我问。
“因为你是唯一对我好的人,从来没有看我不起。”
她还是很天真,对我竟这样信任,我益发羞愧。
她说:“我要走了,有车子在下面等我。”
“劳斯莱斯?”我问,“不,林肯,他是美国人。”她说。
“祝你好迟。”我说。
“你也一样,王,好运。”
我们握手,她把我的手握得很紧,而且眼睛有点湿润,我不期然吻一吻她的额角。
她仰一仰脖子,使她下巴的线条看上去更秀丽,然后她走出我的办公室。
新来的女秘书睁大眼问我,“她真是公主吗?”
“不是公主,”我改正她,“女大公,ARCHDUUCHESS,奥地利亲王的女儿。”
“真的?”
“真的。”我说。
“叫什么名字?”
忽然我记得她的全名了,我说:“她叫米凯拉冯荷兹勃罗林动。”
“哗!”女秘书好人出不了声。
为什么不是真的?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做一个假的公主可比做真的公主困难得多。她凭真功夫打入社交圈子,受尽多少白眼辛酸,今日她坐在林肯里,成则为王,败则为寇,你管得了她的一切从何而来?如果她的钻石是真的,那么她就是真的。女人的时价每分钟不同。
惆怅的是,我相信以后再也看不见她了。
工作如旧,酒会与舞会多得不胜枚举,我开着公司与商行,自然要出去社交应酬。
在一个酒会中,站得腰都酸了,借机会走到冷角落去吃点东西,看见一大堆男士们围看一个女人。那女人有极白皙的皮肤,黑发,碧绿眼珠,穿一件真丝的宽袍子,飘飘状仙。
我问:“但是谁?”
“沙琳纳。”他们说。
我失笑。“沙琳纳是女沙皇,她是俄国人?”
“她自己说是。她可以派给你听——如果沙皇政权没给推翻,她将会是嘉德琳七世。”
“哈利路亚!”我说。
我自管自吃三文治。
几时有空,我也把我的祖宗十八代查一查,说不定还能与乾隆皇帝攀上点关系——是可以的,或许我们姓王的祖宗曾在宫内出入过。
我叹口气。
有人拍我的肩膀,我回头看,简直受宠若惊。这不是嘉陪琳女皇七世吗?
“你好。”我说:“小姐。”
她骄傲地说:“不是小姐,是陛下。”
“是,陛下。我可以为你做什么?”我问。
“能请我喝一杯酒吗?”她问。
“当然,陛下,”我脸上一点也不像开玩笑,“最好的酒,随你喜欢。”
我心中是凄然的,我始终忘不了米凯拉那双灰绿色的大眼……我如此无情地拆穿她的西洋镜,而她始终认为我是个君子人。她娇小的身躯……
身边的声音响起来——“你一定认为我是假冒的,是不是?让我派给你听——”
“不,”我温柔的说:“我相信你。为什么不呢?”
她有点错愕,但马上镇静下来,向我媚笑起来。
我应该相信。
做人在真假间,要求不要太高。
我问这位女沙皇:“请问陛下要喝什么酒?”
前妻
君平在半夜自杀。
我听了电话,转过身又睡。我知道她死不了。明早去看也是一样的。
可是尊起床,燃着一枝烟。
我问:“怎么?陌生枕头陌生枕,睡不着?”
他看我一眼。
我温和的问“你要不要去看她。”
他接熄烟头:“明早也是一样的。”
我说:“反正你睡不着,去看看她也好,也许她想见你,不然不会差人打电话来。”
“明早吧。”尊说。他按熄了灯。
我说“明早你还是要上班的,不如现在去看看她。”
尊说:“每个月自杀一次,有谁那么空闲天天去看她。”
尊说得一点也不错,君平在过去半年中照例每月半夜被亲友送入医院。
我问:“她为什么要自杀。”
尊说:“我怎么知道?”
我说:“她是你的前妻。”
尊翻一个身,不再出声。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睡熟,但是我却睡得很好,事不关已不劳心。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第二天尊与我如常起了,他送我到辨公室,我请半小时的假到医院去看君平。
我买了一点水果。
君平的家人都在医院病房,大家都有点心不在焉。次数多了,各人也不再关心。但他们看见我还都采取敌意的眼光。
人门永远是幼稚的。
人们永远只同情比他们更可怜的人。
君平看见我,摆摆手,叫她的亲友们散开。亲友们也乐得早点走,没到十分钟,病房中只剩下我与她。
我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姓说。
“什么地方想不开?”我问:“寂寞?”
她不答反问:“昨夜尊在你家中。”
“最近个多月,尊都在我家中。”我坦白说。
“他最近怎样?”
“老样子,收入数千元的小职员,你又不是不知道。”
“听说加了薪水。”她说。
我温和的说:“加了三百四十块,现在的薪水是四千九百八十元,对你来说算什么。君平,还不够你买两件衣裳。”
君平不出声,她躺在病床上苍白而憔悴。
“君平你为什么想不开。”我问:“你还年轻,而且又富有,常常闹这种事,对你对人都不好。本来你有份理想的职业,现在工作也丢了,君平你改改。”
她不响。
“你有什么不开心的呢?”我问:“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如果香港住得腻了,那么到欧洲去,欧洲住腻了,你可以到阿拉斯加去,世界还是很大的有很多的事可以做,你何必为小事耿耿于怀,自轻自贱?”
她闭上眼睛。“没想到你来安慰我。”
“我们原是朋友。”我说。
“尊会不会来?”她问。
“也许不来了。”我了解尊。
“为什么?怕你误会?”她问。
“君平,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人。”我说。
“他为什么不来,是因为你们快要结婚了?”她又问。
“是因为你赶他走你骂他是个最没出息的人,一辈子做个小公务员,他伤了自尊心。不愿意再见你。”
“那不过是一时气话。”她说。
我不出声。三年来她天天说这种气话,尊不会原谅她。
我说:“你好好的保养,我要走了,我只请了半小时的假。”
她又问:“你们的生活是否很愉快?”我耸耸肩,“我们又买不起豪华车子,又没有游艇出海,你想想我们的生活会怎么榆快?不过是看场戏之类不见得夜夜去参加大型舞会!这种生活不适合你,不够刺激。”
她不出声。
“我走了。”
那日尊来接我下班,精神倒还很愉快,他没有提君平,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
我终于说:“我去看遇君平。”
“呵?有没有劝她在手腕装条拉练?拉开拉拢更方便。我们今天晚上吃什么?”
“尊别残忍。”我皱起眉头。
“我打算吃日本鱼生,吃鱼生残忍?”他问。
他一直打岔顾左右而言他,我拿他没法子。
晚上他躺在床上看报纸的时候我问他:“你与君平,一点感情也没有了吗?”
“没有了。”他放下报纸。
“你们做过三年夫妻哩。”我说。
“曾经一度我非常爱她,但是爱像一切生命,没有灌溉是会死亡的。早死了。你又不知道她怎么对我。甚至不肯怀孩子,因为她不愿意孩子有一个没出息的父亲,我还留在她身边干什么?离婚也是她提出来的,我又没做过半丝对她不起的事。过去的事还提来做什么?”
我看着尊。
尊说:“我们下个月便可结婚了”
我问:“你不怕?”
“怕什么?”他反问:“怕再婚?你与她是完全不同的我们有了解。”
“她仿佛对你很留恋。”
“是吗?”
“尊,或者你应该去看看她。”
“看她?看她做什么?与她重修旧好?再听她使唤?不必了。或者她现在觉得身边无论有个谁肯捱打捱骂都好,但是那个人不会是我。我在你身边得到应有的尊重与待遇,我很快乐。她是千金小姐,还怕没人服侍,你替她放心。”
“但是她一次又一次的闹自杀,人家总怪你不是。”
“人家怪我,找可不理你怪不怪我?”尊问。
当然我是明白的,我怎么会怪他。
“你不怪我就好,”他说:“我只在乎你。我们有空筹备一下,看看婚礼怎么进行。”
“简单点好。”我说。
不久君平出院了。我到她家去看她。
她自己住一层公寓,非常大,几近两千呎装修豪华。
我说:“你是完全被纵坏的。”
她不响。
“看这一切,多少人羡慕你。”我说:“要什么有什么。”
她无聊地站在露台上。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些什么。
我说:“我要走了。”
她问:“是不是你不让尊来看我?”
我说:“没有可能,你知道我的脾气。”
“你也是个好胜的人。”君平看着我。
“是,但我不会阻止尊来看你,你有尊写字楼的电话,为什么你不与他谈谈?”
“听说你们快结婚了。”她说。
“是的。下个月。”
“到什么地方去渡蜜月?”
“渡蜜月?开玩笑,我们只打算到浅水弯上住三天。”
君平哼一声:“反正他什么地方都到过了,欧洲、美洲,都是我父亲付的钱——”
我不愿意再听下去,我不愿意听别人侮辱尊。
我说:“我走了。”
君平就是这样,家里现在论财产,也算是亿万阶级,却还是如此小家字气,斤斤计较。两夫妻之间,谁的钱都一样,施比受有福,怎么个算法?
三年来她人是嫁了给尊,可是老忘不了她是强者,处处提醒尊,没有她,他是不会有那个地位的。尊在一年前终于脱离了她父亲的公司而自立门户。
尊说过:“她们家那种做小生意的人最难服侍,发了点财,是暴发的,恩惠轮不到人,气焰先逼死了穷亲戚。”
君平体贴他,日子可以过得很舒服。君平的母亲早逝父亲是个典型的老式生意人,家事开药店,分行越来越多,老实说,卖驱风油实在不算体面生意,所以老先生也知道自己永无希望做MBE或是JP,倒是安份守己的。
可是君平异样的嚣张今天把陈年焖帐都翻出来,我觉得她很过分。
这个故事也教训了我,便宜是不能贪的,即使是夫妻之间,还是分得清清楚楚的好。可是我只不是那种性格的人,我最糊涂,薪水拿回来,往抽屉一掷,然后用完为止,我觉得尊不会在这种地方欺侮我。事实上我没有看错他。
晚上尊跟我说:“你以后别去看君平了。”
“为什么?”我问。
“我觉得没这个必要。”
“好的。”我答应。
到月底,我们注册结婚,拍照留念之后在浅水湾酒店渡过最快乐的三天,这三天我们除了睡与吃,便是躺在沙滩上晒太阳两个人都哂得金棕色。
尊问我:“你为什么这么可爱?在适当的时候出现来搭救我?若非为你,我简直一蹶不振,做人再也没有味道。”
这是一个最佳蜜月,连房租才一共花掉两千元。
我说“尊,你猜我们会不会有孩子?”
“当然。”他说:“至少两个。我喜欢孩子.尽管做人苦多于乐,然而大家都在做的事是不会错到什么地方去的,辛苦一点就是了。”
我点点头。
“你怕不怕生孩子?”尊笑问。
“怕是怕的,”我也笑,“可是英女皇都生了四个,没奈何,难免要从俗,趁这两年多储蓄一点。”
他拥抱我。
我们回家时精神愉快。
睡到半夜,忽儿门铃声大作,我震惊地自床上跳起来。
“谁。”尊问我。
“什么人在这种时辰来按铃?我去报警。”尊起床去开门。
他把大门打开一看,马上又关上。
“谁。”
“睡觉,别去理它!”
“是谁呀。”
门铃还是不停。
尊一手把门钤都拉了下来。
“你疯了你!”我骂他:“到底门外是谁?”
他铁青着脸走进书房,关好门上了锁。
我奇怪得要命大看胆子打开门,门外站着君平。
我早就该想到了。
“君平,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我打开门。
“他为什么不让我进去?”她嘶叫。
“你喝醉了。”我说。
她抢进门来,住地上一坐大叫:“尊!你出来见我。”
我看她披头散发,脸上的化妆品一搭一搭,眼泪鼻涕。
我去扶她但是她很重我拉不起来。
“君平,你到沙发来坐下,我替你抹一把面,你喝口水。”
“好不要脸,猫哭老鼠,你叫尊出来见我!”
我没奈河去敲书房门。“尊你出来一下好不好。”
尊在书房里冷冷的说:“谁叫你放了个疯婆子进来?被限她十分钟内离开,否则我打九九九报警。”
我真没料到尊会说出这么绝倩的话来!转头看君平,她脸上煞白,至今她是死了心了。
“何苦呢,君平。”我说。
啊,君平,曾经是你的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也不表示永远属于你。
她并没有醉得我想象中的地步,她颤巍巍的站起来,指看书房说:“尊,你有种,我先把电话摔烂了再说。”
尊冷冷的隔着门说:“你试试看我书房的电话跟客厅的电话并不同号码,我早已通知你家人来接你回去,你少胡闹。”
君平看看我,眼泪直流下来。
我说:“君平,事到如今,你还来这里做什么呢?”
“我……我……我……”
她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是你要跟他离婚的,是你觉得他配你不起,是你一手结束这段婚姻,如今你怪他,是不公平的,过去的事算了,你好好的回去吧。”
“男人——”她泣不成声。
“君平——”
这时门铃又响起来。
尊在书房中骂:“半夜三更,我们住看自己的屋子,交着房租,给这种莫名其妙的人来噜苏,开完一次门又开一次,疯了。”
我去开门,是君平的兄嫂。
她们理亏的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指一指君平,我说:“带她回去吧。”
他们两人一手夹起君平一边臂膀,把她抬出去。
“对不起。”临走时又说。
我都忍不住加一句:“我们明天还要上班的!”
君平两兄嫂面面相觑,红看脖子走出去。
我觉得很惭愧。我不能帮君平。
尊开门出来。
我说:“你的态度怎么这样坏?”
“我们不要为这个人与这种事吵架好不好。”尊说。
“你太恶劣了。”我说:“到底是你的前妻。”
“睡吧,明天还要上班。”
他回到房间,熄了灯。
我把客厅收拾好,不想他明天见了心烦。等我进房间的时候,天都蒙蒙亮了。
我没有睡,也不觉疲倦。
作为一个女人,我不是不同情君平的,虽然她咎由自取但是尊的确冷酷过分,他仿佛在报仇似的。
他既然睡着,就不想再叫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