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虽然有点噜嗦,不过她是好人。”我说。
“我相信你的话。”
“至於那位男士,我感到抱歉,我无法与他有什么进展,甚至做普通朋友,我也不会看上他的。”
“交朋友不该太苛求的。”地劝我。
“你劝我交朋友不必苛求。”我说。“你呢?”
“我,我是找不到朋友。”他说。
“不,”我说:“我的意思说:你不是我的朋友?”
“我?”他有点意外,“恐怕更不符合你条件了。”
“不会,我觉得你很好,”我说:“那是不同的。”
他摇摇头。
我不知道他摇头是什么意思,但是我心中不舒服。
他至少应该有一、两分喜倪,但是他没有。
他只是一点点的意外。
我还能说什么呢?可以说的都说了。
不过他不明白,这样使我难受。
我的脸皮似乎无可再厚了,意思也很明显。
可能性只有一个,他实在不喜欢我。
不过这又说不上来,他住在我家这段日子,唯一陪伴他的人就是我,他也只肯与我说话。
我所以坚信一样,我需要时间。
张德晚上出去,我好奇的问:“你上哪里去?”
“信不信由你,我想出去看一场电影。”
“那太好了!”我笑,“你多少年没看戏了?”
我觉得我说错了,又触动了他的心事,
但是我想他反正已经痊愈了,也不必害怕了。
“很多年了。有一阵子,甚至上不了街。”
“那是在外国,现在你在这里,一切都两样。”我连忙说。
“对的。”
“我跟你一块去,好吗?”我忽然问。
他没有叫我一块儿去,但是如果我不提出来,就跟不了他,所以我只好这样说。
他略略想了想,“为什么不呢?一块去好了。”
我没有告诉父母,我们乘火车到外面,买了票进场。
我根本不知道那场电影在放些什么鬼。
反正我跟了来,也没觉得特别快乐。
他应该主动请我的,不该待我自己开口。
这两者的相差很大,今天晚上,我没有自尊心。
他应该想到,当他闷在房里的时候,塞报纸给他的是我,不是其他任何人。
但是他现在痊愈了,一点没把我放在心里。
那时候大家都把他当麻疯病人看待,走近一步都不肯,只有我帮他说好话,站在他那边。
短短一、两个月的事罢了,他倒是很健忘。
他可把这些都忘得一乾二净了。
我很是抱怨。
那个电影说些甚么,我一点也不知道。
但是我看得出张德是开心的。他开朗得多。
他四周看了又看,尽量享受在人群中的乐趣。
他瘦削的脸上有点闪亮,一双眼睛有很多的感慨。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我可以猜得到。
他在想过去,又在想将来,然后他低下了头。
我敢打赌,他也不知道电影说些甚么。
奇怪,认识了他那么久,才第一次与他出来。
而这又不是约会,一点气氛都没有。
看完戏,他还要在街上逛,我只能陪他。
一面倒的情况益发明显了,他根本不征求我的同意。
街上人很少,而且铺子都关上了门。
这样的街,有甚么可逛呢?我后悔出来了。
不过就在家里,岂不是更闷?现在至少我可以陪着一个我所喜欢的人,这里有分别。
我的耐心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张德已经不像一只生病的小猫了,如果他变成一只老虎,我会失去他。但是他应该记得,我替他打过气,鼓励过他,善待过他。
这不是斤斤计较的问题,这是我应得的酬劳。
但是他没有这样做。这是我气难平的地方。
我们终於回家了,乘末班火车。
到家,母亲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似的。
我正在不开心,把房门一关,就睡觉。
张德并没有叫我去,是我自己跟上去的。
在外头的几个小时里,他跟我没说上三句话。
妈妈知道这个,应该更生气了吧?
於是第二天晚上,我与“真命天子”出去了一趟。
他是一个很好的男人,我不否认。
但是一个晚上,我们也没说上十句话。
张德是不想跟我说话,他呢?是说不出口。
如果真的嫁了这样一个人,恐怕孩子养下一大堆了,夫妻之间还是没对白。孩子也没对白,大家都坐在那里。
一个不热闹的家庭,说多恐怖,就有多恐怖。
我又闷了一个晚上,情绪之糟,前所未有。
我几乎想请假不去上班,这次还不用劳动母亲。
难怪政府老是不肯同工同酬,女人的心情,原要比男人复杂,工作力难以集中?
但是弄明白了这一点,对我又有什么帮助呢?
我看不出来。
晚上,我坐在门口乘凉,一个女孩子挽着一个小旅行袋向我们的屋子走过来,越来越近。
我抬头看看她。我们这里极多生人,她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等着她开口,她已经走到我的面前来了。
她问:“这里可是山村路?”
我说:“是。”
“有一位张德先生?”她礼貌的问。
我抬头,彷佛五雷轰顶,“你……找他?”
“是的。”她脸上却是兴奋。
她的脸并不美,也不算过份清秀,但是有一种奇异的味道,非常与众不同。她也不算高,但是身材非常苗条,穿衬衫裤子,手中挽一件外套。
“请你代我通知他一声好吗?我姓王。”她说。
我缓缓的站起来,“你跟我进来吧。”
她跟在我身后,我推开门,才到客厅,张德已经从楼梯上奔下来了,一见到她,一声不响,可是他的眼睛,说了很多很多。
於是我明白了。
我实实在在的明白了。
我觉得我的手在颤抖,脚步有点浮。
我明白了。
然后我听见张德说:“你上来吧,我们谈一会儿。”
那个女孩子笑,那个笑里,大概有几吨重的幸福。
他们上楼去了。
张德连正眼都没春秋一眼。我握紧了手。
母亲在我身后说.“咦,这可是谁啊?”
爸爸说:“大约是他的女朋友吧,看情形就知道了。”
“倒看不出他有那样的女朋友,这女孩子不错呢?”
爸咳嗽一声,“事情很难说的,张德也不错。”
“这倒奇了,”妈说:“再也没想到他有女朋友。”
我也没听到。
他那些信,我恍然大悟,他那些从外国寄来的信。
他镇静的神色,他充满信心的眼睛,他从来不失望气短,因为他心内有这个女孩子吧?
我站在客厅的中央不动。
妈妈说:“你怎么了?玉儿呆呆的。”
我连忙的坐下来,再不愿意她听出或是看出任何不对。
“那个女孩子长得不错,是不是?”妈问我。
“是。”我说。
“如果有这样一个朋友,他的病倒不愁会好不起来。”
我听着,我就不响。妈妈回到自己的房里去了。
没到半小时,张德把他的女朋友送下楼来,一直到门口,他们俩点点头,那个女孩子又走了。
她临走向我点点头,说:“谢谢你。”
我没出声,我看着张德,他并没有替我介绍。
张德就是这样把那个女孩子送走了,关上门,然后打算再回到楼上去。
他连看都不看我眼。
“张德。”我苦涩的叫住了他。
他转过头来,倒是一脸的笑容!“什么事?”
“那是你的女朋友?”我低声问。
“是的。”
“你从来没有提起过,”我说:“我们一点也不知道。”
“何必提呢?我并没想到我的病会好得这么快。我们一直通讯,在外国也是她尽力照顾我,”他说:“这也许是我的运气吧。既然病已经不成问题了,我就叫她回来,我们或者会在这里找一份工作,这应该不太难吧?”
“你有很好的计划,你现在是一个快乐的入了。”
是的,他现在是一个健康的人了,他不再会稀罕我。现在满街的人都会与他说话、谈笑,现在他可以出去交际玩乐,他不会再在乎一份从门缝处塞进去的报纸。
而且他的女朋友也来了。
我还有打么用途呢?我现在的样子,看上去一定好像一只旧花瓶,破裂了,再不适宜插花。
“你们会不会结婚?,”我问。
“这也是计划的一部份,现在她住到青年会去了,我打算到外边去找层房子。”
“你要搬离此地了?”
“是的,这……到底不是我的家。”他说。
“你以前说过这是个好地方,你想留下来,我求母亲让你留下来,你才可以留下来,你说过的,你难道忘了?为什么你们都那么健忘?把自己说过的话都忘了?”
他吃惊的看住我。
“你真当这里是疗养院是不是?你喜欢来就来,爱去就去,难道你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一点感情都没有?你不知道我们家为了留你,担了多大的风险?”我的声音渐渐升高,我的语气越来越像母亲。
他站起来,“我没有必要听这些话——”
“你简直无礼!”我大叫,“只有我父亲这样的人,才会把一个病人留在家里,好,你走吧,明天就走,有本事的就走好了,你以为这里是你的家?你见鬼!”
爸爸闻声跑下来,“怎么回事?”
张德用奇奇怪怪的眼光看了我一下,然后再看父亲一眼,他就上去了。
爸喝止我:“玉儿,你疯了?”
妈也问:“什么事?吵什么?”
我怒道:“这个人太无礼了,妈,明天就把他轰出去!”
“怎么了?”
“他现在病不是好了吗?他有了健康,还住在我们这里干么?难道我们家用不够,要租房间给人做贴补不成?我们已经恩尽义至了,赶他走!”
“玉儿,你真的发神经了,”妈瞪着眼睛,“以前为他说尽好话的也是你。”
我连爸也痛恨起来,“你看爸,”我说:“一点主意都没有,就这样过了一辈子!”
“玉儿,那个时候,你为什么苦苦留他?”
“我可怜他,他像头被扔在街头的小猫,我们把他拾回,等到养好了,它白白胖胖,无忧无虑了,他也就忘了本了。哼!这种人,什么东西!扮哥说得太对了,留他来发神经。”
“算了,他会走的。你去睡吧。”母亲说:“何必为他生气,你自己的事情也够忙的。”
“对,妈妈,明天替我约那个人出来,忽然我想起我有一个电影要看,请他陪我。”
“好的好的。我替你办妥,你现在去睡,别嚷得邻居都以为是出了事了。”
我往自己房里一坐,就哭了。
我没想到自己说出来的话会那么难听,甚至比妈妈的话还粗俗,但是当时我心里面实在气了,张德刚才对我的态度,令我愤怒,他至少还可以把我当一个朋友,但是他没有,他的病一好,就没心事了,也不必找人倾吐了,不必要人同情了,连眼角都不看我一眼。
这算是什么意思,我并不反悔骂了他,他搬走也是好的,越快越好。以前他说过些什么,向我求过些什么,我都一概忘了,我只希望他快点走。
有些人有两张脸,他在弱的时候,是一张睑,强壮起来,又是另外一张脸,我这样的上了一个当。
在生气的时候,我再也想不到自己有什么不对。
一个晚上没睡。
第二天,我还是觉得要叫他搬走。
上班的时候,无精打采。下了班,发觉张德的女朋友,又在我们家。她坐在那里跟妈妈聊天,奇怪的是,妈妈居然跟她谈得津津有味。
我把皮包很重的扣在沙发里。
那个女孩子很礼貌的抬起头来向我微笑。我倒不生她的气,我只是气张德,装蒜装了那么久,昨天不但不抱歉意,还那样的气我。
那个女孩子说:“花了一个上午,总算找到一间屋子,地方不太大,但是够他住的了。
我有一个姨妈在这里,所以居住不成问题,先得急的是找工作。”
“你的学历这样好,是不成问题的,一会儿我先生回来,看看他有没有熟人替你办了这件事也好。”
“那谢谢,不敢劳烦。”她笑。
“一点小事情罢了。”
然后张德就下来了,他挽着两个箱子。那副情形,就像他当初来的模样,我呆住了。
“你这样就搬出去了?自己要小心,有空来玩。”母亲说。
“是的,”那个女孩子说:“我们一定会来。”
张德放—箱子,他并没有很气的样子,他心平气和的对我说:“我有话跟你讲,能不能借你的房间一会儿?几句话罢了。”
我没想到他这么快会走,我以为我们的时间还长。但是事情往往是出人意料的,他并没有留在我们家里很久,他的病居然好得这么快。
“你要是不满意,那就算了,我也不讲了。”
“你要讲什么?”我问。
我跟他去,他说:“我只是要请你别生气。或者我欠你一点情,但是谁不欠朋友的情?”
我低下头,忽然之间,我不再埋怨他,我的心软下来。
“像我的女朋友,我欠她更多,但她不会要我还过她任何东西。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
我问:“你是说我不好?”我抬起了头。
“我不会这样说,但是你的要求就比较多。你很同情我,可怜我,我知道。”他笑了,“但是我并不需要这样的感情,你把我当作弱者,在那一方面得到了满足,但是我的女朋友却从来没有这样过。她希望我病好,你下意识却希望我留下来陪你,因为你寂寞,你说。其实你应该养一只狗,或者是一只猫。”
“你骂我。”我说,我的脸色转为苍白,“即使你要托高你的女朋友,也不应该这样说我。”
“你可记得你昨天说过什么来看?”他问。
“那番话,对不起。”
“但是我记得很清楚,下次你对一个人好,我希望你不要处处期望报答。你父亲就没有这样,而你母亲她也没有这样,她根本不愿意对我好。”
“你说完了没有呢?”我问。
“我知道你不爱听这番话,但是你已经付了最大的耐心。”
我不响。
“谢谢你,对於在病里的招待,我是会永远感激的,我希望我有时间慢慢的向你解释这件事,但是现在不能够了。”他摊摊手。
我说:“在很多方面,你误会了我。我原是一片好心对待你的。”
地呆了一会说:“或许我不识好歹吧。”
他转过身子,与他的女朋友走出了我们家的大门。
我跑到自己的房间去,胸口里好像塞住了一大块东西。
他真的走了,而且对我误会重重,他对我猜测,我承认有一点是正确的,但是没有他想的那么不堪。
抑或是从他的眼内看出来,我的确是一个那样的人。
母亲说:“好了好了,我们的功德圆满了,他现在走了,我们也对得起张先生了。叫阿好上去收拾收拾,依旧恢复以以前的样子。这个客人在这里喧喧闹闹,也几个月了。”
我呆呆的坐在床上。
“玉儿,你不是一直想要一间书房?我看样子,也不必再保留以前的模样,索性改成书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