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我问:“那时候我已经爱上你了。”
“谢谢你。”坚说:“谢谢你的爱。”
“为了我,你把工作也丢了。”我轻声的说:“所以你不要提谁累了谁。”
“两百五可以维持十天?”坚问:“差不多了吧?在这十天内,我希望可以找到工作,希望是每天算薪水的那种工作,否则也是没有用,而每天算薪水的,除了舞女,便是苦力。”
“那就让我做舞女好了。”我微笑说。
坚忽然之间暴怒起来,“你晓得什么?把这种事当笑话来讲,闭嘴!”
我看看他,呆住了,我发觉自己失言。
坚叹气,“吃完没有,我们该走了。”
“回旅馆?”我问:“还是到哪儿去走走?”
坚付了账。“随便你。”他拉我起来。
我与他才走到餐室门口,便看到一个影子。
“不好,”我嚷起来,“那是阿伍!”
但是阿伍已经推门进来了,她挽了一篮菜,分明是偷懒,约好姊妹在这里吃点心。我想躲她,后来想想没有必要,反而会引起坚的误会,索性挺身而出。
阿伍看到我呆了,“小姐……小姐,你在这里?”
“是,”我傲然答:“怎么样?”
“太太日哭夜哭,你一定要跟我回去!”她菜篮也不要了,死命拉住我的手。“小姐,我们找得你好苦!”
“阿伍,”我与她讲道理,“你是从小把我看大的,对不对?你应该相信我。”
她有点怔怔的,松了手,“小姐,你一向是听话的孩子。”
“可不是?”我笑着看看坚,坚也在微笑。
“老实说,我们也都说太太老爷有点过份,自家已经有钱了,还要女婿家有钱干什么?”
她偷偷的瞥坚一眼,“但是小姐,你可别行差踏错啊!”
“阿伍,你会帮我的,你身边有多少钱?”我问。
“我?”阿伍摸不着头脑,“卅块小菜钱,太太给我明天用的。”
“秀儿,”坚走向前来,“别这样,我们走吧。”
“阿伍,我走了。”我告诉她,“别挂着我。”
“唉,小姐,你总得回家啊!”她急坏了,“我怎么跟太太讲呢?她知道我不拉住你,会怪我的。”
“索性别告诉她你见过我。”我说。
“小姐,你好吧?好象瘦了。”阿伍是真的关心我。
“没有,我健康得很。”我说。
“小姐……”她还要说什么。
坚把我拉了出门。我与他在附近兜了几个圈子,没见到阿伍跟在后面,才放了心。其实阿伍这么老,说什么都跟不上我们,这担心是多余的。
坚看着我,“你失去了一个回家的好机会。”
“是吗?”我冷冷的反问。
“其实他们始终是你的父母,不会把你怎么样。”
“坚,假如他们要逼我与你分离,他们是会后悔的,”我恶毒的说:“我会使他们后悔一辈子!”
“你不是想自杀吧?”坚有深意地间。
“我会自杀?那太便宜他们,我会尽量作践自己,坏他们的名誉,到处告诉人家,我是某某的女儿,然后做最卑下的事情。”我狠狠的说。
坚不出声。“秀儿,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你是天真甜蜜的一个小女孩,自从与我在一起,就变得这样反常。”他隔了一会儿这样说。
“是谁把我们害成这个样子?你又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他们总不体谅我?”我一连串的问。
坚不答。“我们回去吧。”他说。
晚上,天气转凉,坚吸着烟躺在地板上面。
我依然睡床。“今天让我睡地板如何?”我问坚。
“地板没你想象中的舒服。”他看我一眼。
“你还是看轻我。”我笑说:“让给我睡吧。”
“将来总有机会。”坚说:“将来我们两夫妻吵架,我会把你赶下床去睡地板的。”
我笑了起来,感谢坚给我这份甜蜜。
“将来我们租个房子,”我说下去,“两个小房间,一个客厅,什么都整整齐齐,老老实实的。我就与你这样的过一辈子。”
“所以我要找一份工作,”坚微笑,希望好像又回来了,“我得写几封应征信,明天开始。”
一连好几天坚都在看报纸,写信,打电话。我想假使卖了玉坠,大概可以维持多半个月——他要是找到事做,我们还是有希望的。
坚失败了好几次,终于接到一封信,叫他去面议。才不过一个礼拜,便得到机会,已经是不容易的了。我与坚雀跃起来。
坚小心的说:“我会要求六百块钱薪水,我在你父亲的公司做,已经有六百五薪水了。”
“他分明是剥削你,像你这样的人材,应该起码有一千块。”我骄傲的道。
“假如不是为你,我也不会给开除,让人开除,就可以娶你了,但是如果要你,就得给开除,唉,”坚摇摇头,“是悲剧。”
我说;“你可以到别的公司做事,还不一样?”
“那天我第一次看见你,你穿一条白色的裙子,来找经理,”坚拥着我在回忆,“美得像—个仙女。冷气间里的仙女,解除闷气的仙女。我告诉自己,必须要认识你。但是你父亲是股东,是经理,我们当中有距离……也许我不该爱上你,秀儿,但是我没有法子不爱你。”
我笑,我吻了他的额角。
坚凝视我,“秀儿,给我力量。”
“你要什么样的力量?”我问地。
坚一呆,马上放开我。我有点失望,低下了头。
“天很暗。”他说:“不会下雨吧?”
“我把你的衬衫袜子洗了,明天干了,清爽的好去见工。”我一副贤妻的样子。
坚笑了笑,“好,”他脱下了衬衫,“你去洗吧,我看着。”
我没洗过衣服,但是这几个星期的训练并没有白费,不到一会儿,坚的衬衫便干干净净的搭在椅背上了。
“这里地方真糟糕,名副其实的是小旅馆。”坚叹道:“秀儿,时间不早了,睡吧。”他和衣躺在地板上。
我在床上辗转反侧,却是睡不着。
“坚,“我叫他,“坚!”
他没出声,我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睡着了,看了他一眼,他又背着我。坚是好人,天可怜好人。
第二天清早,坚已经起来了,衬衫还不怎么干,但是他却把它穿在身上。我看着他,不知怎的有点心酸。
“还可以吧?”他笑问,充满希望。
我有点呆。“你让我一个人呆在这里?”我问。
“学学做大人,”坚说:“我最多去二个钟头,等我回来,你小心点。”他拉住我的手。
我点点头,“好,你去吧。”情形被我搅得有点凄惨。
但是坚说得对,他不过是去几个钟头而已。
我坐在房间里等地,等他,等他,两个钟头,他没回来,我的心在抖,三个钟头,他没回来,我觉得有点窒息。下雨了。
我走到门口去等,每一部车子,我都留意着,起初是公共汽车,后来我又留意街车。也许坚会乘街车回来,多花几块钱而已。
但是坚没来,我站在门口等,小旅馆的招牌就在我头上。我的手渐渐冷了起来。坚呢?坚呢?我应该跟着他一块儿去的,现在应该是下午了,下午他还没回来?他……
我的嘴有点渴,旅馆里收帐的给我装手势,叫我回屋子里去,我装作没看见,要是我可以哭就好了,但在这种情形下,谁也哭不出。
我只是等,雨越来越大,仿佛没有停的意思。坚还没回来。他说过他会回来的。我想起了他那件半干的衬衫,他在哪里呢?遇了车祸?
我害怕起来,适才我不过是等,但是害怕一来,就没法子抖得掉了。我怔怔的又怕了大半个钟头。
人家已经在吃下午点心了。
雨还是那么大,一辆街车在前面停下,坚!一定是坚!我冲到雨下。
“坚!”我嚷。雨点掉在我头上,半分钟内把我浑身都淋湿了。
车子跳出一个人来,紧紧的把我的手握住。“秀儿!”
我拾头一看,“爸!”我退后一步,差点滑倒在地上。
“秀儿!”跟着出来的是妈。阿伍随在她身边,撑起伞。
“不!”我尖叫,“你们让我走!”这不是我想的,这不是我想的,来的是坚,不是他们,他们怎么可能找到我呢?一定是阿伍出卖了我。
“秀儿。”爸张着嘴,雨点直击着我的脸,“回去吧。”
“不要。”我忽然镇静下来,“不要,爸,坚会回来,如果他回来的时候,看不见我,他会伤心。爸假如你有你所说的那般爱我,请让我爱我所爱的人吧。”
爸的嘴角动了一动,“秀儿,坚不会来了。”
“不,他会来的。”我说。
“不要站在雨下了,秀儿,难道你不明白吗?是坚告诉我们的,你在此地,否则我们如何得知?坚下午来的,他说他不可以爱你。回家吧,秀儿。”
“但是……”我看着爸,不相信,“坚昨天还说着我们结婚的事,别骗我,爸,别骗我。”
“他有一封长信在我袋里,进车来吧,秀儿,进车来看,爸从来没骗过你,爸是喜欢你的。你的脸色是这样的难看,秀儿,你一定生病了。坚说他找不到工作,他说可以拖多久呢?他说不该累了你,是的,我们都不该累你,他走了,他说他爱你,但是爱是爱,活是活,他要活下去,你也要活下去,这是坚的话。”
我像受重物所击,又有点痴呆。“但是,坚他说过……”
“秀儿,有人在注意我们了,上车再说吧,上了车,你即使不想回家,都一样可以。”
“坚,不回来了?”我问;“他撒谎?”他们扶我进车。
“他没撒谎,这封信你慢慢的看好了。他……实在很爱你,现在我晓得了。他只是说:一切是错的。”
“只是因为他得不到那份工作?”我终于弄明白了。
“如果你想哭,秀儿,你尽管哭好了。妈妈不会多啰嗦你了,我也不会再反对你什么,一齐回家吧。”
“我必须要找到坚,”我说:“他出卖了我,牺牲了自己。”我哭起来,
“是的,但是他说或许以后你可以有自由爱人了,但决不会是他,他说你不会再爱他,因为他在你眼中,是一个懦夫,你不会爱一个懦夫的,秀儿。”
雨还在下,水拨忙着左右摆动。我哭。
江湖客
他们叫他江湖客。
我问他:“你的真姓名叫什么?”
地笑答;“我姓江,名湖客。”
“那有这样的名字?”
“真的,这名字很雅致呢,你别想到别的地方去就行了。”
他在大学附近开了一家小酒馆,很受学生欢迎,下课我们总到那里去孵着。
他是一个传奇人物,据说有黑社会上去找麻烦,被他三言两语,加上一双拳头就打发掉了。
他们形容他会发暗器,有些说是小刀,有些说是飞镖,玄得很,我都没相信。
他约四十上下年纪,留着大胡髭,笑起来眼尾有皱纹,带一种粗犷的英俊,应该很受女人欢迎,但不知怎地,据说他从来没有结过婚。
“据说”是因为他守口如瓶,从来不说自己的身世,是以没人知道他的来龙去脉,只晓得他身份神秘。
“你是中国人?”我问。
“有中国血统。”
“混血儿,你看上去像欧亚混血儿。”
他但笑不语。
“据说”他身上还有英国、日本、希腊、法国等血统。
他会说流利的法文、意大利语、英语与中文。
华语说得比我还标准。
我说:“老江湖呀,你何必开酒吧?简直浪费了你。”
他微笑,“是,不开酒吧,我还能做什么?替水手带街?”
他为人很谦和、大方。
嗜酒又付不起酒资的人常常可以赊数。
我问他道:“有没有女孩子追求你?”
“有,你。”
“我?”我脸红,“胡说。”
“不然怎么对我表示如此大的兴趣呢?”他指指我的鼻子
“因为你有魅力。”我说。
轮到他脸红。
每天放学,我都往他酒馆跑,喝啤酒、吃肉饼。
他说:“小妞,当心长士啤呔。”
我看看肚子,不在乎的说:“谁关心?”
“你一点女人味都没有,像个男孩。”他取笑我。
“做男人有什么不好,自由自在,”我向往,“如果我身为男人,大学毕业,先去做两年水手。”
“怎么?大学毕业才做水手,不浪费吗?”他问。
“水手浪漫的生涯,到异乡游览,大海是家,盐香的空气,”我心向往之,“阿里巴巴的国都,南美的丛林……多么美丽的理想。”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老江大笑起来,顺手拉拉我的粗辫子。
我好脾气地笑,“代沟呵,你听过没有?”
“这倒是真的,我可以做你的爹。”
“你几岁?”
“比你大好多好多。”他总有办法避而不答。
我念经济学。他便笑我可以一边航海一边看股票上落:“一只手罗盘,一只手算盘。”
我被他气结。
渐渐,我把江氏酒馆当作我第二个家,而老江成了我的大哥哥,凡是生活有疑问,都找他解决。
直到那个像卡门似的女郎出现。
她的头发是深蓝色的,大眼睛黑沉沉、长睫毛、奶白色皮肤、曲折的身材包在黑色的毛线下,松着三粒钮扣,看得人(不论男女)心卜卜跳。她也不是纯种人,拉丁美洲的血统露在五官上,她推门进来要找江湖客。
江抬起头,见到她,呆住,脸上露出非常复杂的表情来。
一看就知道他与卡门女郎的关系并非寻常。
她挽着行李,扭到老江面前,媚笑道:“忘了我啦?”
江沉声说:“我此地不收留你这种人。”
“三年了,还生这么大的气?还记住那些小事?”
江说:“对我不忠实的人,我永远记住。”
我竖起耳朵,拼命窃听。
“我有话同你说。”卡门的眼光飘到我身上。
“我的顾客亦即是我的朋友,你有什么话办管说。”
我心一乐。
“你真要赶我走?”卡门问。
我的心吊起来。
“你走吧,不要讨价还价的。”江边擦杯子边说,他头也不抬。
“你忘了我们的好时光?”
江咬咬牙,他额角的青筋暗现。
“我的记性很差。”他说。
我的一颗心又放下来。
奇怪,根本不关我的事,为什么我的心上上落落,忐忑不安。
卡门悻悻然说;“我住在对街的酒店,我明天再来找你。”她扭出门去。
一只玻璃杯子“卜”地在老江手中握碎,他手心沁出鲜血。
我扑过去问:“那是谁?你的老情人?”
老江用水冲伤口,“关你什么事?”他粗暴的说。
“何必这么不客气。”我失望的说。
“你还是小孩子,懂什么?”
“哟,三岁的婴孩也看得出,你是她相好,后来因故闹翻,才分手的,现在她回头来找你,你想要她又不甘心,是不是?”
他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