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矜贵的她如何会坐到公众儿童游乐场来?
她朝玉容点头。
玉容不便逼视,低头不语。
那黑衣女子忽然轻轻说:“我知道你在想什麽?”
玉容一怔:
女子说下去:“那是不应该的,你与她们不同,至少,你有一份稳定可靠的工作。”
玉容动容,她怎麽会知道她、心中想些什麽?
玉容的手一松,报纸掉在地下。
当天的标题是:少妇携女跳楼,母女当场命殇。
那女子看了看报纸,“即使只是想,也不应该。”
玉容本想站起来带女儿即刻离开公园,可是她许久没有倾诉过、心事,不禁与陌生人攀谈起来。
她低声说:“一了百了,也好。”
女子却说:“不,做人总有责任。”
“我自己的生命,自己作主。”
“也不可这样说,亲友对你,均有期望。”
“有谁会来关、心我们母女。”
“生活得好,是人的本能。”
刘玉容真未想到她会同一个陌生人说那麽,可是该位女士笑容如此可亲,语气十分熟络,使孤苦旁徨的她乐意多讲几句。
玉容落下泪来。
女子递一方手帕给她。
她印干眼泪。
“看,孩子多活泼可爱。”
“是,”玉容承认,“褓姆对她极好。”
“那也算是运气。”
短短三言两语,玉容已觉安慰。
玉容愿意知道她的身份,“请问尊姓大名?”
她诧异地反问:“你不知道我是谁?”
玉容怔怔地看看她,“你是哪一位?”
女子笑笑,“这一阵子,你不是一直对我念念不忘吗。”
玉容睁大双目,浑身寒毛竖起来,“你——”
这时,玉容听见女儿叫她:“妈妈,妈妈”
那幼儿跻了一鲛,痛了呼她。
玉容本能地跑过去把孩子抱在怀内,再抬头,已不再见那陌生女子。
她犹自发愣。
莫非一切都是幻觉?
她不敢多想,抱起女儿,忽忽回家。
半夜醒来,还是哭了。
是,最近常常想到一了百了,自此之後,什麽都不必理会,日出日落,与她与关,
再也看不到白眼,听不见啥言冷语。
生命根本短暂,迟去,充其量八九十岁,这样吃苦,不如早点走。
说来说去,不舍得留下孩子独自在世上,故又有念头,不如把她也带走。
真是可怕而绝望的想法。
玉容浑身战栗。
孩子熟睡,好像一只洋娃娃。
她轻轻握住小手。
魅由心生,那陌生女子是谁,她已有数。
天亮了。
玉容如常把孩子送到托儿所才去上班。
一到办公室,便发生一件叫玉容更为沮丧的事:一位同事办事不妥当,竟把责任推到玉容身上,且对上头说了许多是非。
本来,不过是茶杯里风波,玉容与同事的职位不高,很难做出什麽弥天大错,只是无辜成为代罪羔羊,有词莫辩,玉容气得浑身发抖,更觉人、心险恶。
平日她人缘又不好,到了这种时候,十分吃亏。
被上司教训一顿之後,她回到自己座位上,还得强自振作,把那天的工作赶出来。
她面孔滚熨,眼泪冰冷,心灰意冷。
为了菲薄的二分四,坐在此地动弹不得,笑骂由人,整个月薪水还不够名媛买一只名牌手袋。
人生倒底是怎么一回事。
电话响了
是褓姆打来,“刘姑娘,囡囡发烧到一O三度,你来领她去看医生可好?”
“拜托你好不好?我在上班走不开。”
“我不负责跑医务所,这你是知道的,况且,囡囡一直叫妈妈。”
玉容心如刀割,立刻说:“我马上来。”
她跑出去告半天假,听见旁边有人说:“是,闹情绪,不罢工示威,还待何时。”
玉容忍声吞气,叫计程车赶回去。
只见姻姻整个小小身体已经转倒,面孔通红,她忽忽把她带到医务所。
轮诊当儿,猛地抬起头,在镜中看到自己,吓了一大跳,这是谁?脸容枯槁,双目无神,嘴巴紧紧合着向下坠,苦纹深深。
啊,这是才廿多岁的刘玉容吗?
她低下头,眼泪不禁汨汨而下。
看护出来看到,同她说:“孩子左右不过中耳发炎之类,无碍,不用害怕。”
抱着孩子回家,玉容筋疲力尽,与囡囡一起入睡。
这一觉,倘若不用醒来,倒也是好事。
那念头似抽丝一般又钻进她的脑袋。
与其一辈子这样黑暗地过日子,不如爽爽快快早点寻出路。
她倦极入睡。
有人想推醒她,玉容讨厌,“让我睡一会,我累坏了,睡醒了才陪你玩,怎么样都可以。”
她累得眼睛都睁不开来。
“是我,你不是想见我吗?”
玉容一震,是,她在心中呼召过她。
她自床上一骨碌起来。冲口而出:“把我们母女一起带走吧。”
“受一点委屈,就愿意放弃生命?”
那位秀丽的黑衣女子笑吟吟地看着她。
“我看不到前途。”
“生命转转折折柳暗花明,你怎麽知道将来如何?”
玉容饮泣。
“把孩子给我。”
玉容愕住。
“把她给我抱抱。”
玉容不禁说:“不!”
那女子笑,“你已知我是谁。”
玉容颔首。
她把女子借她的手帕取出,那方雪白的麻纱手绢角绣着一个M字。
玉容说:“开头我想,怎麽会是M不是D呢,原来,你的名字在拉丁文正应M字为首。”
那女子说:“是。”
玉容问:“你跟着我有多久了?”
“不,不是我跟着你,相反地,是你不住念着我,我才现身。”
“我的时辰到了吗?”
“你说呢?”女子笑吟吟。
玉容低下头,“我累了,已不能照顾我的孩子,我不怕你。”
“你真的已经准备好了。”
玉容麻木地说:“是。”
“孩子,不打算交人领养?”
“我怕她吃苦。”
“你不给她机会?也许,长大了,她会是一名出色的艺术家或是科学家。”
玉容从来没想过这一点,呆呆地抬起头来。
“你不觉得可惜?”
玉容问女子:“你为何口口声声劝我活下去?”
“我不急於收录任何人。”
“真没想到你是那麽善心。”
女子也感喟,“是呀,几乎所有画家都把我们画成骷髅模样,真可怕,太不公平了。”
“我没想到你会以一美貌女子姿态出现。”
她笑着说下去:“还有,我的拍档更受委屈。”
玉容好奇,“你拍档是谁?”
“时间大神呀,人们一直把他当一个白发白胡的老公公。”
玉容一怔,“他又以什么形象出现?”
“她也是一妙龄女子。”
“为什麽选美貌的形象?”
“否则,人类又怎么会甘心受时间欺骗?”
这句话如醒砌灌顶,使玉容好好思想起来,人们那样坛於浪费时间,莫非,真是受一年轻貌美的时间大神蒙蔽?
“天快亮了,你好好补一觉吧。”
“我实在不想再醒来面对现实。”
“明天是星期天,一连三天假期,你趁此机会好好想清楚,我再来找你。”
玉容转头去看孩子,发觉高烧已经褪去,睡得很好。她把小手放在脸旁,又忍不住流下泪来。
她走到窗前往下看,家住十一楼,楼下是一个平台,看下去脚都有点辏。
她连忙关上窗,回到床上去。
再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玉容最喜欢假期,母女虽无节目,无处可去,可是能够舒服宁静地相处,也是乐事.
囡囡一觉醒来,精神好转。
褓姆打电话来问孩子情况,玉容仍然萎靡。
她不是一个能干的女人,看样子永无翻身机会。
同谁在一起都会成为负担。
致电娘家,想去串门,父亲冷淡地说:“今日跑马,我没有空招呼你们。
母亲呢?
“她到教会去了。”
是,女儿已经成年,会得结婚生子离婚,也就得会照顾自己甚至应该调转过头来帮助父母,如何还奢望在娘家得到什么。
当然—一些有条件的母亲把佣人训练好了才往女儿家送,女儿的嫁粉包括豪华公寓及欧洲跑车。
刘玉容本身也不是那种能干母亲,希望囡囡他日会得包涵。
孩子醒来,一只小小的手搭在她肩膀上。
一双眼清晰晶莹,紧紧凝视母亲,玉容深深感动,把她抱在怀中。
“我们出去玩一天。”
孩子欢呼。
那一日,晴天,有风,公路车上居然有空位,母女乘车到郊外公园,欢欢喜喜,消磨一个上午,再转车到市区,吃小食,逛玩具店。
小小孩子有点累,又有好心人士在地车内让位,玉容发觉原来世事也有顺境的时候,她的愿望与要求都十分卑微。
抱孩子上楼,放床上睡好,她自己也伸个懒腰,淋个浴,预备午睡片刻。
电话响了,是上司打来。
“李小姐,有什么事?”
“玉容,昨日那件事,真相出来了,原来不是你的错。”
玉容一怔。
“下班时,对方向我一五一十解释,这件事,也许造成若干阴影。”
“呵,没有没有,同事间总有点小误会。”
“假期後我们再谈。”
“谢谢你打来,李小姐。”
“应该的。”
放下电话,玉容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正在这时候,有人轻轻问:“你准备好了吗?”
玉容一惊,猛地转过头去。
是她,她又来了。
玉容怔怔地看着那位女士。
半晌反问:“准备什么?”
她的声音非常温柔,“跟我走呀。”
“跟你走?”
“是,”她说:“你多次承认生无可恋,愿与女儿一起走上不归路。”
玉容低头,“是,我曾经萌过这种念头。”
“你召我前来与你相见,现在,你可准备好了?”
玉容不知如何回答。
“让我提醒你,刘玉容,上次有一少妇携子跳楼身亡,她前夫得知消息,只是淡淡地说:哦,死了吗。”
玉容耸然动容。
那位女士深深叹口气,“你看,白白牺牲生命甚至无人觉得伤心,不如好好坚强生活下去,不枉来这一场。”
玉容微笑,“你其实不愿带走任何人。”
“你说得对。”
她轻轻坐在床沿,伸手想去拍小孩。
“不不,别碰我女儿。”
“为什么,不是要一起走吗?”
玉容落下泪来,“我实在走投无路。”
“你永远不知下一个转弯有什麽在等你。
玉容答:“更多的豺狼虎豹。”
女士笑,“你仍保持幽默感,好极了。”
玉容说:“你给我那么多盼望,你彷佛是希望女神。”
女士忽然略有愠意,“别提她,最喜欢欺骗人的,就是希望
玉容接上去:“还有诺言。”
女士说:“讲得太对了。”
“所有的诺言,都不知几时可实现。”
那位女士又问:“你准备好了没有?”
玉容忽然勇敢地冲口而出:“不,我没有,我愿意继续在世上挣扎]
女士放心了,颔首,“好,我就是等这句话。”
“你,你是我的苦海明灯!”
女士讶异,“你这样说,人家会取笑你。”
“我不怕。”
“放松自己,出去多结交朋友,不要太看重得失。”
玉容低下头,轻轻说:“明白。”
[这孩子对你来说,是一件宝贝,好好抚育她。]
“我知道。”
“将来,你一天会比一天好。”
玉容含泪,“请告诉我更多。”
“前程掌握你自己手中,何用假他人之手。一
“我会永远怀念感激你。”
女士双手乱摇,“千万不要想念我,最好完全忘记我,到你八十八岁之时,我自然会来接你。”
“八十八岁,”玉容吓一跳,“那麽老?”
女士笑,“相信我,时间过得比你想像中快得多。”
“那,我为何觉得度日如年?”
“事情会有好转,相信我。”
就在此际,玉容听见哗辣辣一声,一惊而醒,原来是隔壁人家在搓麻将、牌声清脆响亮。
红日炎炎,一觉醒来,玉容知道她必须咬紧牙关生活下去。
生活根本是长期抗战,像打仗,不输已经很好,如果还能赢,那真正是丰功伟绩,应乘胜追击,”步步进攻。
有夥伴当然好得多,并排上路,但像刘玉容孑然一人那般奋斗而成绩骄人的,也大不乏人。
一定不能放弃。
刘玉容下了决心。
这种坚毅是看得见的,她开始,实事求事地处事,一改往日颓风,不再怕人怕事,不再认为努力无用,只知道能做多好就多好。
上司当然第一个发觉,予以嘉许。
玉容学历有限,担任文职,再升也升不到什么地方去,从前因此深觉气馁,今日却不再小窥局限自己。
半年後,升职名单公布,刘玉容升了一级
她露出罕有的笑容。
孩子已送进幼儿班,进展良好。
一日,收到孩子父亲来电,玉容正在与同事开会,匆忙间听得他想探访孩子,她大方地答允。
事後有点後悔,但一切为着孩子着想,不愿见那人,也得见那人。
在约定的地方,他来了,环境显然比她好,有私人汽车用,身穿西装,跟从前的样子没有多大变化。
玉容知道自己已经憔悴许多。
她不禁在心中默默地念:玉容憔悴三年,谁复商量管弦。
他过来打招呼,玉容让孩子上前,孩子没有笑容,她已经不认得他。
他茫然失措。
看,世上凡事均需付出才有得到,这世界还是公平的。
他轻轻说:“我愿意负担孩子生活。”
他交一张支票给玉容,补交了过去一年开销。
暑假
阮承祖没考到好大学,神情有点憔悴。
姐姐惠祖嘀咕他:“告诉你是一辈子的事,偏不相信,叫那王曼怡缠住了,天天晚上在她家中留到凌晨三时,还有什么时间温习!”
姐姐说得对。
花太多时间在女友身上,自己太懒,太轻敌,根本没考虑到新移民以倍数增加,加拿大卑诗大学学位紧得很,成绩需三个A以上才能有取录把握。
只差那么一点点。
姐姐见他不出声,便适可而止,停止教训他。
最叫人难过的是,王曼怡一家拿到护照回流去了,一声再见珍重,承祖便失去女朋友,这件事叫年轻的他大惑不解。
怎么可以说走就走呢?
年轻的他那颗年轻的的心受到严重伤害。
彼此已投资了无限时间精力,一声回去,曼怡好似还顶开心,叽叽呱呱谈着未来的计划,什么一位表叔在唱片公司任职,可以介绍她去试音等等。
她一点离别的愁苦都没有。
承祖知道自己这一次是表错了情。
原来王曼怡不过利用他打发时间,管接管送,陪进陪出。
她根本没打算与他有任何长远计划,她也一早知道,父母决定一拿护照就走。
承祖在某一个程度上可以说是遭到欺骗了。
可是在这个重女轻男的社会里,女孩子受到委屈,那是有人同情的,而他,阮承祖,不过是不知自爱,疏懒,兼不知轻重的一个年轻人。
承祖几乎被打沉。
大半个暑假躲在家里睡懒觉,不肯外出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