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起床,已是下午二时,我忙着做茶夹三文治,休息够了便想到街上逛,到处打电话给人,一边看早报。
嘉丽丝气道:“今天是我们结婚纪念日,没你的份,早不问,显得你没诚意。”
“顺道带我一道去。”我说。
“不行!找个老公嫁掉,日日陪着你,不是更好?”
“我又不要天天有人陪,我只想星期日下午有人陪。”
“登报征求吧。”她摔电话。
“喂,喂!”我无可奈何的放下电话。
我继续看报纸。
电话铃又响,我拾起听筒。
嘉丽丝的声音:“你反正有空,帮我们做一件事。”
“什么事?”我说:“不见得有什么好带挈。”
“啊,是这样的,我们早就计划好周末该做什么,可是小林的老板叫他去接飞机,我们忽然想到了你。”
“忽然想到了我。”我苦笑,“谢谢你。”
“为我们做件好事行不行?我们把那个客户的姓名告诉你,四点钟的飞机,你赶快,乖一点。”
“真会使人。”我问:“叫什么名字?”
“苏安东尼。”她说。
我啼笑皆非。“这是中国人吗?”
“是,不会说中文的中国人。”
“四点钟的飞机?”我问。
“你真是一个宝贝,”嘉丽丝说:“我与小林都感激你,记得,泛美班机,接到了送他上计程车便是。”
“OK。”我说:“记得报答我。”
她笑:“你这个小人。”
我看看钟。
好吧,助人为快乐之本,反正有的是时间。
我用一张白纸写上这个人的英文名字,站在飞机场出口处,等他出来。
四点钟的班机,我想:大把时间。
然后我站了半小时。飞机误点?我去查,没有,飞机提早到达,事实上全世界的人已经走清。
该死,我想,嘉丽丝会咀咒得我十世不得超生。
刚在心焦,有人在我肩膀上一拍,我转过头去,一个高大漂亮的男人站在我身后笑。
一切高大漂亮的男人都有点面熟,不知是在哪部影片中见过似的,我也不在意。
“我是安东尼,你在找的人,你是堂煌广告公司的代表?”
“我并不是,”我说:“我只负责接你的飞机。”
“好得很。”他说:“你已经接到我了,打算怎么样?”
“送你上计程车,”我说:“他们会与你通电话。”
“他们是谁?”他间。
“他们是堂煌广告公司的人。”
“你真是把我搅糊涂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是,你就这样把我扔下不顾?”
“你希望我怎么样?”我竖起两条眉毛。
我听说过广告这个行业是著名的臭,女职员或许要陪客人的,我不想淌这个混水,因此马上戒备。
“你误会了!”他举起双手,像投降一般,“本来公司通知我,来接我的人姓林。”
“他没有空,今天是他的结婚纪念日,他怎么能够跑出来?我是他的生死之交,我替他来的。”
“原来如此。”
“嗨!”我忽然想起,“你的中文说得不错。”
“我是中国人。”
“可是他们说你不会说中文。”我说。
他苦笑一下,提起行李。
计程车的人龙三十尺长。
我说:“算了,我开车送你。”
“送我上哪里?”他问。
“酒店。”我说。
“什么酒店?”
“什么?”我跳起来,“你不知道什么酒店?”
“我自然不知道,有一个姓林的人会替我安排,我不是跟你说清楚了吗?”
“你不必对我叫,上车吧。”真是一场糊涂。
“我并没有叫。”他闷闷不乐。
“我替你订酒店吧。”我说。
“谢谢你。”他一路维持沉默。
他的面孔真熟,我想: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但是哪里呢?
我问:“你干哪一行?”
“广告。”他说。
“啊,你是老板?”
“小小的老板,微不足道,所以才得到这种待遇。”他诉苦。
我笑,“别担心,我总会替你找到睡觉的地方。”
“谢谢。”
我把他放在一个咖啡室里,每间酒店打过去,可是都住满了人,一间空房都没有。”
一小时下来,他几乎精神崩溃。
他说“小姐,我在飞机上已有廿二小时,我口渴我疲倦,我想淋一个浴,休息一下,小姐,请你救救我。”
“我也够累的!”我大声说:“这件事根本与我无关,看,我没联络到小林他们,这不是我的错。”
“我知道了。”他抬起布满红筋的眼睛。
我觉得他好可怜,于是说:“你有否身份证明书?”
“干么?”他问。
“看清楚你的底子之后让你到我家去休息。”我说。
他将他所有的文件交给我,然后说:“小姐,你是一个仁慈的人,我将会永远感激你。”
“你言重了。”我微笑说,
我把车驶到家去,他在车厢后面睡着了。
我大喝一声,把他惊醒。
他一到我家便坐下来解领带脱外套,我也任得他,这是香港著名的一个黄梅天,我看他混身都发腻了。
我问:“要不要淋一个浴?我给你倒一杯冰冻啤酒。”
“你就是天使!”他感激涕零。
我把毛巾牙刷肥皂指给他看,他自行李箱子内取出替换衣裳,便进去浴间。
我替他做一个简单的水果沙拉加一杯啤酒,他出来一看到,瞳孔发亮,他说:“你便是男人梦寐以求的对象。”
因为一杯啤酒与一个沙拉?
他狠吞虎咽地吃。
我说:“一会儿我再替你找小林。”
“是是。”他饮着啤酒。
我说:“我再跟你去瞧瞧还有没有啤酒。”
等我自厨房拿了啤酒出来,看见他躺在我的沙发上。
他睡着了!
我说:“喂!你不能在我家睡觉!喂。”
我踢他的屁股。
他动也不动,鼻子发出鼾声;“呼,呼。”
我嚷:“起来!起来。”
他没有反应。
我啼笑皆非,这汉子体重起码有一百六十磅,我又拉他不动,现在如果有什么人到我家来看到他躺在这里,我一世的英名也就扫地了。
都是小林两夫妻害的。
我恶向胆边生,赶紧打电话到林家,他们家的录音带说:“林氏夫妇今天结婚纪念日,外出庆祝,有什么重要的事,请留话。”
我大叫:“混球!把客人扔在飞机场,混球——”
录音带中止了,我生气,又再拨电话这样断断续续的把他们两夫妻臭骂一顿。
我挂上电话,看着沙发上的客人,无可奈何。
他睡得像一头猪似的。
我把碗筷洗干净之后,到房间躺着看武侠小说,看完厚厚的一套书,天早黑了。
我到厨房为自己做晚餐,一下子就把饭炒得香气扑鼻。
那混小子仍然在睡,双腿蜷缩在沙发上,比起飞机上,那是太舒服了。
我一边看电视中的足球赛,一边吃饭,津津有味。
有种奇异的感觉,我从来未曾在男人身旁看过电视,只觉有种安全感。
因为他躺在沙发上,我只好坐地下,把头枕他大腿上,他大腿结实有力,比任何椅垫都写意。
我搔搔头皮。
也许屋子里真需要一个男人。
球赛到下半场三比〇的时候,他转了个身,呻吟一声,我在那里起劲的嚷:“加把油!对,踢啊!都是死人吗?”我挥拳助阵。
结果三比一,力挽狂澜无效,我拥护的那一队终于输了。
大个子慢慢靠起身子来,糊里糊涂的问:“我在哪里?嘎?我在哪里?”
我看他一眼?“你在阿拉伯后宫,已被油王收为爱妃。”
他笑,“老天!”
“你睡够了?”
“嗯。”他伸一个懒腰,取过香烟,点起一枝。
刚巧电视播出那只香烟广告,我看看他,再看看电视,呆住了。
我说:“看!”
他瞥到自己往广告中出现,马上聚精会神地看起来,一边问:“拍得不错吧,是我自编自导自演兼制片。”
“你是那家伙?”我问。
“是呀。”
是呀,为什么我没发觉?这广告我已看过无数次。
我说:“你本人比上镜头好看。”
“为什么?”
“本人很爽快很随和,广告中太神气太威风。”
他笑,随即问我:“姓林的他们还没回来?”
“没有。”我说。
“反正明天我上他公司去找他也行。”
“可是你今天晚上睡哪儿?”我担心地问。
“睡你这里不行?”
“对不起,”我说:“我不能那么做。”
他点点头,“我很明白。”
“或许我们可以试一试小公寓。”
“我不去,有臭虫。”他笑。
“别这样好不好?”我也笑。
我很想说出本来另一个朋友想把他介绍给我的故事,但终于没开口。
“我请你出去吃饭,来。”他说。
“我已经吃过。”我说。
“没关系,陪我喝咖啡。”
“好。”我终于说。
我与他吃了晚饭,顺便逛逛香港,在山顶,浓雾弥漫,他说:“这种天气,实在忍不住兴起结婚的念头来。”
我取笑他:“浓雾天想结婚,雾散了怎么办?瞎浪漫。”
他微笑。
他是个很有气质的英俊男人,最重要的是,他并不自觉英俊。
我看着他,原来咪咪要为我介绍的人就是他,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太妙了。
他比我们想象中的好,至少与他在一起舒服,自在,无拘无束。
午夜十二点正,我拨一个电话到林家,终于有人来接听。
我冷笑道:“在接吻吗?”
“喂,你在哪里?电话打到你家去没有人。”小林急。
“我们在山顶流浪!”
“我为他订了希尔顿,真抱歉,忘记跟你说,这次我可惨了——”
“你惨?”我再冷笑,把小林冷进冰箱里去,“我们怎么办?”
“我想我已经失去这个客人,明天见了老板,死无葬舟之地,我马上出来接他,你们别动。”
“好,限你廿分钟赶到,山顶旧咖啡厅。”
但是安东尼怪我,他问:“你为什么叫他来,我不需要他,我自己懂得到希尔顿。”
我笑:“他需要你。”
“不要紧,我不会怪他,生意毫无问题。他做了件好事——我因此认识了你。”
我抱住双臂,看着他笑。
“首先,”我说,“你要把中文名字告诉我。”
“自然。”他说:“苏震佳。”
我伸出手,“你好你好。”
他微笑,“我明天能约你吃晚饭吗?”
“自然?”我说。
我心中在想,如果鬼灵精侄女儿再打电话来,我可以跟他说:“有人约会我。”
他点起一枝烟。
奇怪,就是因为那个广告——
小林的车子赶到了。
他奔出来与苏震佳握手,道歉,他送他到酒店。
我回家。
多少年心情未曾这么好过了。
我吹着口哨,打开衣柜,不知为什么,把跳舞的裙子都取出来查看。
忽然电话响了,我连忙接听。
是苏的声音,他说:“还没睡?”
“马上睡了。”
“记得,明天有我的约会。”
我快乐的说:“是,我会记得。”
自然记得。
偶遇
雅伦冯是张太太张先生介绍我认识的。
听他的名字就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那种在殖民地受教育,打幼稚园起就得讲英文,一帆风顺到香港大学,考到硕士,在政府机关找到所谓一份高薪的工作,非常年轻有为的样子,开着一部日本房车进出上班,日日如是,可是生活得很起劲。
中国不是因为他们而强的。
我最不喜欢这种男人,一点出息都没有,缺乏气质,也许他是牛头角顺嫂心目中的乘龙快婿,但对于我,他什么也不是。
况且那日雅伦冯带着他的女友丽丝一起赴会。
丽丝是一个小巧的女孩子,五官端正,称得上漂亮,也颇能说几句笑话,可是她没有那种阳光空气,大地芬芳的味道。
香港土产。我想。
张先生他们很客气,可是我仍然觉得闷。
张说:“小白老说找不到男朋友,别太挑剔好不好?”
我笑笑。
我怎么挑剔?我当时想,旨趣不同的人不能够在一起,譬如说我看上了雅伦冯这个人,他也未必会喜欢我。
张又对雅伦冯说:“他们艺术学生,就是这样子,浪漫不羁,成天披着长头发穿双凉鞋晒太阳,要不就雨中散步,很不负责任的一种态度,却又瞧不起我们这一群‘普通人’。”张笑了。
我白张一眼。
张太太说:“她还算是好的,就是那把头发惊人点,”她摸我的长发,“天然这么鬈,天天怎么梳擦呢?一大把熨过的稻草似的。”
丽丝说:“不少人特别去理发店做成这个样子呢,很流行。”她停一下好奇的问:“白小姐你干哪一行?”
“我画画。”我说:“必要时也画帆船与蛋家妇女。”
雅伦冯听了笑出来。
“听她的!”张说:“她取笑香港的文化呢,她住巴黎,回来分遗产,没多久又回去过她那红酒面包的日子,她是闲云野鹤。”
张太太说:“小白有很精明的头脑,她在巴黎有一爿店。”
我问:“你们呢?你们俩做什么?”
丽丝答:“我与雅伦是同事,同在政府机构做行政工作。”
张太太说:“他们是大学同学。”
我忽然失口说:“那不是惨过结婚?”
室内一片静默,我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走到露台去独自坐着。
人生要过得丰富,因为我们只能活一次,住在香港,生活圈子已经够狭窄,那还仿佛不够,还得与同学恋爱,与同事结婚,彼此困死在一起,这样子单调的生活,我不能想象乏味到什么地步,换了是我,要做恶梦的。
张轻声责备我:“你怎么说这种话?得罪人的。”
我吐吐舌头,耸耸肩。
“你自己是个吉卜赛,不能要求每个人像你,你要尊重别人的全活方式。”
“是,先生。”我说。
“去你的。”
这便是我认识雅伦冯的过程。
没想到他会打电话给我。
那天我在洗头,正使劲地擦头发,他电话来了。
我没弄清楚他是谁,态度很坏。
他说:“我是雅伦。”
“雅伦谁?一百个雅伦。”我很不客气。
“我是张的朋友,记得吗?”他问:“我在你楼下,张托我拿点东西给你,能上来吗?”
“哦,当然,”我说:“三楼。”
我不是不喜欢他,我只是对他没有印象。
他上来了,手中拿着两张画,一张是我在找的双色木刻的“升官发财”图。
我很高兴欢呼起来,马上因此对他青睐有加。
我坐在阳光下晒干头发,一边与他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他喝着啤酒,有种异样的兴奋。
我说:“你们也许看我不入眼,张说我不负责任,在你们心目中,我必然是个散漫任性逸乐可耻的人。”我忍不住仰起头大笑起来,“可是我正是这样的人呢!”
他说:“‘你们’,你口中的‘你们’是些什么人?”
“你们呀,你与丽丝——丽丝怎么没来?”
“她有事。”
“请恕我直言,你们好比笼中鸟,一半是不能飞,一半是不愿飞,将来结婚生子,子女大了也念港大依着父母的老路走,在政府机关找工作做。我不是劝你们背个包袱去流浪——那是很俗的事——可是为什么不丰富人生呢?你们是那种念了一科食物营养学博士,便自以为有权把曹雪芹当作一种苹果批的人。你们与你们的朋友,香港充满了‘你们’,周末搓小麻将,到茶楼喝茶买金子储蓄,闲时为到欧洲而上欧洲,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