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平庸!怎么向至惠交待?自那一刻起,正印决定永远不向至惠提起这件事。
她抬起头来,“不会是搞错了吧?”
小郭笑,“声誉保证,如假包换。”
“我的天。”
小郭忽然开口了:“可是,他家庭生活十分幸福,妻子体贴,孩子听话,邵小姐,有时,做人毋须名利双收也能得到快乐。”
这是该名聪明的私家侦探教训正印的势力眼。
正印立刻汗颜,“是是,说得对,请把帐单寄来。”
小郭站起来,欠一欠身,预备告辞。
“怎么样可以见到他?”
“他在工务局上班,市民若有投诉,一定有途径找得到他。”
“谢谢你,郭先生。”
“不客气,”那小郭想了想,忽然叹口气,“这一代的女生,精明漂亮能干的确把我们都比下去了。”
邵正印谦逊曰:“哪里哪里,岂敢岂敢。”
过两日,正印得到一个借口,找上门去见张文政,她要亲眼看到才肯相信。
正印有一个朋友在电视台新闻部任职,有市民向他们投诉屋后违章建筑,正印便跟了上去。
招呼那位记者朋友的正是张文政。
他一出来正印便知道不错是他,五官依稀还有当年的样子,只是被发胖的颊肉挤住中间一堆,仔细看,一管鼻子还是笔挺,不过,谁会那么细心观察。
乘记者朋友随人去找资料,正印咳嗽一声,轻轻问:“张先生,不知你可记得我?”
张文政抬起头,看看面前这位衣着时髦,脸容秀丽,姿态成熟大方的女子,不敢怠慢,赔笑道:“你是”
“我是你港大师妹邵正印。”
他呆住了,然后,脸上现出平时少见的光彩,“邵正印,你长大了,可是,你念的是经济系呀,怎么跑到电视台工作了?”都想起来了。
正印黯然,可见真是他,要不要命。
她挂上一个笑脸,“这是我的卡片。”
张文政收下,没仔细看,他说:“我记得你有一个好朋友,两人在大学里像双妹唛,她叫邹至惠是不是?”
“正确。”
“你们好吗,电视台生涯据说很忙碌?”
的确是位好好先生。
记者朋友回来了,正印没有理由再留下去,便向张文政道别。
他笑道:“我的大女儿一直希望有机会参观电视台。”
正印答:“没问题,同新闻部联络好了。”
回到公司,为这次邂逅纳罕了半日。
该不该告诉至惠呢?
合盘托出,抑或隐瞒真相?
正在此际,至惠推门进来。
“正印,”她兴奋得不得了,“我带你去看张文政。”
嘿,正印冷笑一声,她也正想带至惠去见这个人。
“今天晚上有个酒会,他会在场,我与你一起去。”
原来是假张文政。
“我懒得补妆更衣了。”
“去,我一定要你去。”
正印似笑非笑,“你不怕我同你争?”
至惠一怔,笑起来,“你不是那种人。”
“别太高估我,我亦非常渴望找到优质男伴,大打出手,大失风度,在所不计。”
“那么,就公平竞争吧。”
“也罢,”正印好奇心来了,“就跟你去开开眼界。”
正印也并没有作任何额外打扮,就跟着邹至惠去看假张文政。
至惠真是抬举他,至惠心底那一点天真之火始终不熄,正印非常佩服欣赏。
至于她,她早已练成神功,再也不作任何非分之想了。
正印为这点惆怅。
她看到了假的张文政。
高、瘦、打扮得十分整洁,黑西装灰领带白衬衫,脸上有孤傲之色。
邵正印对这种男生一点兴趣也没有。
她现在喜欢大方成熟的男性,凡事气量大,不怕吃亏,笑笑算数,懂得生活情趣,会得体贴照顾人,幽默感丰富,还有,有点事业基础。
男人与男孩是有分别的。
对于真假张文政,邵正印望而却步。
正印对至惠说:“去呀,上去同他讲话呀。”
至惠踌躇。
“你不是渴望与他重逢?”
“正印,你陪我过去叙旧。”
“啐,开玩笑,我早已过了‘先生贵姓,去什么地方玩多’的岁月了。”
“正印,你说话真难听。”
“况且,人家快同李千金订婚,趟什么浑水。”
“奇怪,李小姐看中他什么?”
“他的气质吧。”
“他的确有书卷气。”
“有什么,就得服侍什么,”正印笑,“那是很累的一件事,李千金有得是时间精力金钱,才不怕他的气质,可是我同你为生活频频扑扑,最好找一个毋须照顾的人。”
至惠不语。
“换句话说,与其追寻真爱,不如物色伴侣。”
“太消极了。”
“相信我,婚后三年,金童玉女都变为柴米夫妻。”
至惠苦笑。
“过去打个招呼,不要紧啦。”
至惠并没有移动玉步。
正印笑了,两人心意相同。
“来,我们去喝清酒。”
至惠伸出手,搭着好友的肩膀离开酒会。
她告诉正印:“当年我最渴望的事,是他会打电话给我。”
正印笑说:“那一年一定是热昏了头了。”
“必然是。”
“相信我,这种男生,此刻倒贴你一百万美金,你也不会收货。”
“外型还不错呵。”
“不过不去理它了,过去的人过去的事,与我们无关,人家一样有家庭有妻女。”
街外夜凉如水。
至惠看着天空,感喟曰:“晃眼多年已经过去。”
正印答:“谁说不是。”
“当年的愿望多简单。”
“你不遗憾吗?他始终没打电话来。”
至惠笑笑不答。
正印心中却想,幸亏没打来,不然,今日,带女儿去参观电视台的可能就是她邵正印了。
那并非她那杯茶,不不不。
三四零号
移民之后,杨碧如的生活不过不失。
居住环境当然比从前好,早晨起来,在园子打个转,消磨大半个小时,轻而易举,不管开太阳抑或烟雨蒙蒙,碧如都觉得是种享受。
随后,当地创办一张中文报纸,诚聘她复出,碧如欣然上任,精神也有了寄托,每天开小跑车上下班,不知多潇洒。
她丈夫罗家泳是会计师,在一家移民公司任职,两份收入,没有孩子,故此他们可以负担两个家,洋房在山上,公寓在市中心,别出心裁两边住,以免生闷。
罗家泳说:“移民最怕破釜沉舟,一不高兴,或是觉得沉闷,立刻打回头,切莫难为自己。”
因此他们一家二口不觉压力。
主要原因是没有孩子吧。
隔邻梁家夫妇有一个三岁大的小女孩,才一名,就叫大人忙得不可开交。
旁观者清,碧如心静,每早七时多便听见那孩子在园子奔走,咯咯笑声。
一日她故意早起,站在露台张望过去,只见小孩穿玫瑰红衣裤,头发乌黑,跑来跑去,父母紧跟身旁,乐趣无穷的样子。
中午时候,那位太太驾车送女儿上学,要到下午三四点买了菜才能接放学回来,有得忙的,碧如过去探访过一次,梁太太连说话时间也无,一边煮饭一边哄囡囡上厕所,非常滑稽,连斟茶给客人都忘了。
碧如急急告辞。
可是回到静寂悠闲的家,又怀念那小孩漆黑调皮的眼睛,梁太太一离开她就叫“妈妈,妈妈”,可是碧如想,那样深的工夫,那样吃苦,日以继夜,带大了,也不过是十多亿人口中的一名。
报纸即将出版,每夜做到凌晨,移民生活如此紧张,也确属难得。
碧如与丈夫见面时间也减至最少:他下班,她刚抵达报馆,她回到家,他已熟睡,他出门,她还在床上,她中午起来,他在公司里做得如火如荼。
碧如觉得她已回到大学独居时代,但是毫不介意,有事留个条子给丈夫:“罗家泳,请注意……”
报纸一星期出版七天,周末欠奉。
一日中午,碧如在厨房喝咖啡,先是听见有货车接近门口,继而有人按铃。
碧如去开门。
“太太,运家具来。”
碧如马上说:“是左边三四零号,你弄错了。”
工人道歉退下。
三四零号洋房求沽已有好几个月,最近成交,没想到这么快便搬进来。
碧如更衣出门,刚取过手袋,门铃又响。
碧如开启大门,一见来人,呆住。
一句吴志林就想叫出口。
可是随即定下神来,吴志林!志林与她同年,怎么可能是眼前这个青年。
只听得那青年说:“我叫伍敦贤,是新邻居,这位女士,我想讨口茶喝。”
碧如说:“当然,是三四零号吧,我借把电茶壶给你。”
“最好还有茶包。”他笑着要求。
碧如一股脑儿连茶杯都借给她。
“你不过来看看?”青年邀请她。
也好,碧如锁门随他过去。
三四零号园子特大海景清晰,进到屋内才发觉地毯已经换过墙壁髹新,地方宽敞。
那青年说:“我是先锋部队,先把屋子布置好,父母弟妹随即会来。”
没想到他愿担此重任,现在的年轻人不简单。
“有什么事,尽管过来。”
“谢谢你。”
年轻真好,白衬衫粗布裤,一双破球鞋,不减魅力。
碧如没有时间久留,她上车离去。
那天下班,已是午夜,可是三四零号灯光未熄。
碧如停好车,发觉今晨借出的茶壶茶杯已经归还,还加小小一盆栀子花作为利息。
碧如笑笑,开门进屋。
“家泳,”她叫丈夫:“家泳?”
罗家泳尚未回来。
碧如仍无睡意,索性到书房去翻寻旧照片簿。
找到了。
她与吴志林的合照。
大学二年生,二十岁,一脸稚气,看着镜头笑,真要命,那样的良辰美景都会过去。
同学们都以为他俩会结婚,但是没有。
她嫁的是罗家泳。
结了婚也有三年了,两人都没有闭着眼睛,婚前已把对方的优点与缺点看得一清二楚。
太清醒了,欠缺柔情蜜意,可是将来肯定也不会有太大失望。
碧如对这段婚姻十分满意。
她没想到有一日会在半夜把旧男友的照片找出来细看。
照片里的吴志林的确象足隔壁的小朋友。
碧如抬起头叹口气收起照片。
她接到罗家泳的电话:“我在公寓里,不回来了。”
碧如说:“嘿,旧时你驾车个多小时来见我十五分钟。”
罗家泳只是笑,“我曾经那样做吗?我一定在恋爱。”
碧如挂了电话。
第二天,芳邻又来按铃。
“请过来坐,家具全部安置好,茶具也已经整理出来。”
碧如喜欢小伍那爽朗的笑容。
随他到三四零号一看,只见家具杂物已统统放妥,式式俱备。
碧如啧啧称奇,“真快。”
小伍有一双会笑的眼睛,“我靠朋友帮忙。”
碧如有顿悟:“是女生吧。”难怪收拾得如此干净。
“两男两女,均是同学。”
碧如颔首,当年,她是为了那班可爱的同学才读了四年大学。
“现在就差窗帘。”
“令尊令堂一定觉得满意。”
“希望啦。”
“几时来?”
“八月十五,弟妹赶着入学。”
“呵快了。”碧如看看腕表。
“上班时间到了?”
真是个聪明的年轻人。
他解释:“三八零的梁太太告诉我,你在中文报馆任职。”
碧如这时才醒悟到,一列三家都是华人,难怪洋人叫这里筷子山。
他看着她上车,替她关上车门。
连那一分周到,都象当年的吴志林。
不知恁地,毕业后碧如与每一位同学都有来往,独独没见过吴志林。
好象听说他移民了,又闻说在澳洲结了婚。
换了是别人,别人当可好好打听追究,可是志林与她有特殊关系,每逢人家说起,她只得不置可否,象是不关心,又象是什么都知道。
旁人见如此反应,不便多说,因此碧如并不知志林下落。
她无缘无故想念起他来。
一直都以为已经把吴志林忘得一干二净,知道此时此刻,所有细节涌上心头,碧如才大吃一惊。
原来一切都压在心底。
那时候,双方家长都反对他们在一起。
志林没有父亲,只得寡母与一个大姐,家境清贫,后来更传闻父亲仍在,只不过抛弃了妻儿,杨家一听,厌恶顿生,一直对志林冷淡。
这还不是原因,主要是碧如一找到工作,心散了,约会频频,不能专一,志林再三警告,碧如未加理会,结果不欢而散。
分手那一天,两人都没有看对方,尽管低着头。
终于,碧如说:“志林,没有人会爱我比你更多。”
可是不知恁地,她还是决定与他分手,可能对少女的她来说,过量的爱是种压力。
年轻的志林也说:“我也知道那是事实,以后我再也做不到那样的奉献。”
那天他穿着卡其裤白衬衫,背影孤傲。
接着一年,碧如的约会没有一天间断,可是跳舞到半夜回来,又悄悄痛哭。
之后,遇见了罗家泳,碧如已经发现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鼓励自己同家泳发展,伴侣之间尊重已经足够。
再后来他们就结婚了。
婚礼简单低调,碧如在工作岗位上仍称杨小姐,两人相敬如蜜,生活愉快。
是芳邻小伍唤起往事。
不过,唤得起,也不叫往事了。
该日有一宗突发新闻,碧如那一组人,直做到清晨五时多,下班,喝杯茶,天蒙亮。
一位同事过来说:“这就叫做披星戴月,唉。”
碧如笑笑不出声。
“不知就里,还以为我们在逃避什么呢,你看,敌进我退,敌退我进,人家睡觉,我们工作。”
碧如嗤一声笑出来,心中一动。
同事打个呵欠,“我要回家睡觉了,唉,永远没有机会认识异性。”
碧如驾车回家,到了私家路,迎面出来的是罗家泳。
他开了车窗,问妻子:“好吗?”
碧如也打招呼:“眼睛都睁不开来。”
“好好休息。”罗家泳把车子开走。
回到家碧如又不想马上睡,于是开了电视看看清晨电视新闻,方有点睡意,邻居有剪草机轧轧,她悄悄去张望一下,发觉是小伍,正大规模地用电剪修剪树丛。
真是勤力,年青人是该如此。
碧如对报馆以外的事不感兴趣,从来不打算莳花剪草,统统叫人来做。
碧如知道睡不着,于是推门出去。
小伍自高梯上下来。
他除下护耳器说:“这么早起来?”
碧如只是笑。
小伍说:“杨小姐,你可认识一位吴志林?”
忽然之间在陌生人口中听到这个名字,碧如吓一大跳,象是天大秘密被人偷窥一样。
她尽快恢复镇定:“有印象,可能是我中学同学。”
小伍笑着更正:“是大学同学。”
“说得不错,你也认识他?”
“是我舅舅,昨晚他问我把这个家搞成怎么样了,于是说起左邻右里,无意中提起氧小姐大名。”
碧如怔住。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忍不住问:“你舅舅住哪里?”
“他在多伦多,九月份会来探访我们,杨小姐,届时你不会去旅游吧,一起吃顿饭如何?”
“没问题。”
“今晚,我这里开一个小小暖屋会,请了几个朋友,车子也许会停到你们这边,请包涵,有空,不妨过来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