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多少?有一次在电梯里,你温和的说:“服过份的镇静剂是不好的。”
我很难为情,不是为了考试。是为了很多很多其它的事。好象生活上的花前常病酒。你知道多少?服食镇静剂是无可奈何的事。你是不会明白的,学生的生活是这么沉闷,我不是一个聪明的人,我只知道死做,我连抽时间去看电影都要三思,所以渐渐,把感情移到你身上,因为你是可靠的,象一棵大树,我很敬佩爱慕你,因为我过去的经验告诉我,象男人的男人实在太少了。
不过是因为这样。愆日我从那条路走到学校,再自学校走回来,一个冬天,就把壮志磨尽了。
身体的疲倦,心的疲倦,精神的疲倦,做不尽,赶不完的工作,所以夏绿蒂说:“我最烦的时候,便想嫁给A老师,不为什么,因为他是最值得信任的。”
这是很不公平的。把一个男人当一处逃避现实荫蔽的地方,只不过我没有得到过任何荫蔽,仿佛自懂事以来,不论发风落雨,降雹下霜,天打雷霹,独个儿总是还得上路的,这么年来了,虽然已经成了习惯,但总是向往那一种安全感。
这是不公平的吧。我不知道回了家你是怎么样的,你的衬衫也得有人洗熨呢。可是真不瞒你,我都不介意为你做这些工作,也许你放了学回来,我会做一个茶等你,我还能做汤面,我会告诉你,花都开了,是桃花,是樱花,是杏花?我会问你。你会回答吗?我会问你,金属过热系数跟钢铁建筑的关系,我会问你,打字机坏了怎么修,我会说,电费单来了,怎么去寄?我会问你,我爸爸生日了,要买什么?我会问你,都会问你,你是什么都知道的,不是吗?你会告诉我0就是△。
真的,我什么都会问你。
那时候星期三下午,我不必昏昏的睡午觉,我可以与你打网球。你看不看电影?你看维斯康蒂吗?你看衣曼纽尔吗?你在星期六干什么?抹车子吗?你做什么?改卷子吗?
你从来不给功课我们做,从来不。你甚至不知道我的字迹如何,考试的时候,你看了号码,便狠狠的扣分数,大公无私。你不知道我的存在,我只是那么一个学生,你对一切学生的态度是平等的。
在其它的老师面的我总有特权,多多少少,但对你,我与所有人是一样的。
但是你记得我的分数。
你说:“衣莎贝,你可以做理科,回家后独自修物理,去考试,因为你天生好奇。你从来没学过理科,两年都考了第四名。”你微笑,有时候你的记性居然不错。
但是你放学回了家做什么?看报纸?看尔视?
我并不认识比你更温柔强壮的男人。我甚至不想伏在你肩上大哭一场,只要见到你,我便心落了地,脚踏了实。三年来我挑不出你的错,你是太公平的一个人。
我从来没有跟你说过,我很寂寞吧,放了学,慢慢的走回家,洗衣服也成为我娱乐的一部分。
有时候太累了,倒在床上,手上拿着笔记,无线电唱着歌,嘴巴里含着巧克力,我眼睛看着天花板上的灯光,忽然悲从中来,就睡着了。一直睡到天亮,还是那个姿态,衣服也不用换,做着连绵不断的梦:永远不会梦到将来,都是过去。象拍电影似的, 一幕幕上来。醒来也没有什么,淋一个浴,换上干净的T恤,又开始新的一天,做不完的工作。常常忘了关无线电,廿四小时,永远有音乐,有时半夜醒来,听到很好的歌,象卜狄伦的“摇鼓先生”,有一夜忽然到十一点半,睡不着了,听到一首歌叫“祖莲”,是一个女人唱给另外一个女人听的。她唱:“……祖莲祖莲,不要抢我的男人,你的美貌,你的才干,你碧绿的眼睛,你金色的柔发,我不是你的对手,你可以挑任何男人为伴,祖莲,但是我没有他不能活,呵祖莲祖莲,我请求你,不要将他抢走,祖莲……”
我叹了一口气,惆怅旧欢如梦。
转转身仍然睡了,把过去未来扯在一起,是最最没有味道的,要生活,只生活今天。
象我这样,每天早上还是笑嘻嘻的,见到老师们大叫一声,“早!”
可是见到你,我总还是很文静,象第一年生那样,避不过你了,又找不到地洞可钻,所以只好含糊的称呼一声,低头而过。第一年我要克服我以前所有的生活习惯,我没有时间笑。但是你总是对我好的。
我猜想英国大概有三万间大学,每间大学里起码有三百个工作人员,总有好几十个是想你这样的,所以你根本不算什么特殊人物。
上课的时候,你总是说:“明白吗?唔?”
大家合上书本,作其明白状,我则有难题必问,问到发昏为止。
还有几个星期我就要回去了。
找一份工作?不大可能,我会过着那种吐血去看白海棠的日子,睡到十二点正,起来,陪下班的父亲吃顿午饭,说几句话,父亲回写字楼,我再回去睡觉,睡到四点起来,打扮整齐,去喝个下午茶,回来吃饭,等父母睡了,开始工作,把写好的稿子放在客厅的茶几上,父亲会替我航空挂号寄出。
我甚至不走出门。
可是我没有告诉你,我实在是很向往户外生活的。
有一次咱们打泥球,你没把我认出来,我急忙用毛衣套住头,你没把我认出来,因为你不能想象天下间就有那么一个人。
我也喜欢划船,打网球也不错。只是我没有时间,大多数时间,我要温习,我要工作,我要睡觉,而且每天我至少要花三小时以上的时间来研究为什么人家都比我幸运。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别人都轻舟已过万重山了,我还如个纤夫般,头点地似的扯着我的重担。
我不能把这些告诉你,你怎么可能明白。
也许你也有你的麻烦,你说最近不了解孩子们了,你买一只唱机给女儿,女儿不喜唱机,喜欢那只盒子。
我记得我小时候,常常用空的牙膏盒子做小房子,用刀片割开窗门,都可以开合的,那仿佛不过只是昨天的事,我与弟弟,两个人肩依肩,背着母亲缝缝拼拼的书包上学。我们都是好学生。
当然他已经忘记我了,他现在是皇家工程师,他忘记我了。如果我当真成了大作家,我也会忘记他的,我记得他,因为我没有遇见更好的,如此而已。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我想问你,我有一百万个问题要问你,我父亲不能为我解答,我兄弟远离我,我有一百个问题要问你,你可否为我回答。
今天是星期五,宿舍里的人纷纷约好外出,吃一顿中国菜,逛逛街,拖着外籍男同学,散一天的心。我可以做什么呢?我会慢慢的走回宿舍,打开我的法律课本,法律这一科对我有催眠作用,五分钟打开,五分钟后已经睡着了。然后半夜之后,他们回来的喧哗声会把我吵醒,我迟疑一刻,不知身在何处,然后再睡,星期六继续温习法律,星期天也继续,日子总要过的,我已经等了十二年了,不介意再拖下去。
可是这些日子值得珍惜,别人总不如我那么留心身边的事物,即使是一只售热巧克力的机器,我都喜欢它,它在F楼,放进三个便士,便有一杯热巧克力会出来,那味道叫人吐舌瞪眼,小时候吃的泻药巧克力,就差不多,但是大家都用那只机器,大家依在走廊里说话,我总是看着窗外的白鸽。
有一次我问你:“你会一直教书吗?”
你答:“是,我爱教书,教书跟演戏剧差不多,学生是观众。表演得好,学生多,表演得不好,没观众,我尽力而演,我喜欢教书,这辈子我决定以教书为终身职业。”
也许。
我上你的课,你明白,是因为我喜欢你。你记得去年,咱们选科,我在一张白纸上填上老大的两个字:“主产科技”,然后签个名。没有后悔,没有犹疑,不跟别人。
夏绿蒂予我以老大的白眼。
我这一辈子做事,总还是以人的因素为主,如果你教的是会计,说不定我就选了会计。
日出日落,简直一点意思也没有,除非找到一个合心意的人。
有一次我到你小小的办公室,看见你案头放着家庭照片。女儿的,父母的,妻子的,真是,时髦的人都这样,他们喜欢把幸福陈列出来,其实是不是幸福,谁也不大清楚。
我喜欢你,因为你知道我不是一个聪明的人。你否定聪明,你说:“衣莎贝,聪明没有用。”(我被聪明误一生)你喜欢我,是因为我苦干。
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看见我,就说:“……你聪明……”
我聪明还会到这种地步?我就是不聪明,做什么都尽了力,尽了心,结果事倍功半,到头来谁也不见情。你微笑,倒是你明白了,你说:“……别太自卑,能力是有的,只是你太没有信心。”有着十二年的失败支持着我,我还能有信心吗?至少你知道我是勤力的。
象P那个笨笨的男朋友,一日跑来跟我说:“喂,你不知道,P在上课的时候,说了一句最最纯正的英文……” P的英文口音不好,一听就知道是香港中下等英文书院口音,就因为她说得不好,偶然有所进步,故此连她那蠢头蠢脑的男朋友都大喜。
象我这样,说得好是应该,说不好是活该。谁也没说过我英文讲得好,除了我自己,我很会自得其乐,老鼠跌在秤盘上一番。
只除了一次,我在房中看书,温带了一个洋小子来,叫我到理工学院看电影,我皱着眉头说:“……理工学院……不不,我去了那里,会心碎,一去就想起我弟弟。对不起,我不能去了。”
那洋小子就瞪起了眼说:“我从来没听过外国人能说那么好的英文。”
正宗牛津口音,你知道。不过普通会话兰口郡音是很浓的。从来没有人说我英文讲得好,没有人。连你也不说我英文讲得好,其实我的英文好过你的多多。在学校里,英文比我准的只有夏绿蒂与荷顿先生。象李斯里,他一开口,我们就嘘他:“说法文!说法文我们还听得多一点!”他是新堡人,那口音真令人昏迷。
三年过去了,你还是要继续作育英才的。英才。真是英才。我们以三分一的时间等电梯,三分一的时间等咖啡,另外那三分一的时间泡在酒吧里。
我运气不好,来迟了十年。我运气不好,因为我不够聪明。常常嘲笑自己:猫落了平阳了,白白与这样的人在一起,脸上居然还得挂一个笑。
你那日在课上说:“我请助手,老是请不到,因为助手要为我抄笔记,记录复杂的仪器,又得为我洗玻璃瓶子,抹工作台子,有什么人有两种能力,双面性格呢。”你停一停,“后来我动脑筋,决定用两个人,一个人做粗工,另外一个做细工,结果皆大欢喜,问题解决。”
我的问题是无法解决的。远远的看着你,不过是一种精神的寄托,我一点也不要接近你,越远越好,象一棵大树上最高的枝梢,叶子刚长出来,翻过来,是深绿,翻过去,是浅绿,我喜欢以那样的距离看你,最最安全的距离。有时候也会偶然想起你,但不是那种心痛的思念。
这种感情,据说往往是婚姻最好的基础,一种无关痛痒的爱,象爱一幅梵高的画。
你可喜欢梵高?以前我去看病的医生,他喜欢梵高,桌前悬一张梵高的“向日葵”。我永远不会知道了,我永远没有机会知道了,你晓不晓得梵高,一个科学家对于画家的观点。
只不过因为我是真的寂寞了,真的寂寞了。我也老了呢,你难道看不出来?我也老了。我的笑是假的,假的,在我身边没有朋友,没有朋友,没有可说话的人,没有可说话的人……没有。
你还有你的学生,你的观众,我有什么。我是一无所有的人,连跟在身边的傻子也没有一个,连提提大衣,缚缚鞋带的人也没有一个。然而每日早起,我还是努力的微笑着,我说话,被人打断着,日日与僮仆接近着。巴不得最后的几个星期可以结束,回家关在房间里,把别人的幸运忘记。忘得一干二挣,甚至在梦中也不要出现,连你也是,我不要你在梦中出现。
过去的全过去了,考完第二天便上飞机,在飞机上要开始忘记,不能想起。我们活在不同的环境里,因为我这样偶然来了,遇见了你,你想那机会是几分之几?你相不相信缘份?当然离去,我也应该偶然地把你忘记。
我不相信嘉洛琳蓝勃式的爱,夜夜在拜伦的园子里呆立不去,一个总督夫人,色若春晓,写信给拜伦的佣人,苦苦哀求那佣人开门给她进去见一见拜伦。
这算什么呢。真是强人所难,这种牺牲,简直是令人难为情的,真是令人难为情的。
如果我跑到你住宅前去站着,那又算什么?吓坏了你与你的一家,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当然我也是自私的,不然我不会写这样的东西。可是,现在我不相信爱人是这种表演,爱是一种责任。
象你,当你在食堂坐在我对面,大家微笑,而你问:“衣莎贝,好吗?”我认为那就是爱了,我认为在那一刻里,你爱我爱得不得了,足足令我高兴一整天。
而我,我怎么爱你呢?
每年当我接到考试卷子,当我选三题你的题目,做得几乎满分,当我交上卷子的时候,我认为我再爱你也没有了,这难道还不是爱吗?我是深爱你的。我不能再爱一个人比爱你更多了。
现在我的肩胛上是有责任的,我不能为任何人而死,如果你跑来跟我说:“衣莎贝,我们私奔吧。”我就会蔑视你,如果你这么说,你也不是男人了,你也有你的责任。我要回去的,我父亲在等我,我父亲在香港接我回台北,好象我永远没去过台北一样。我怎么可以跟任何人私奔,开玩笑。
所以你始终是一棵大树,在我过渡时期,最最寂寞的时候,我仰望于你。我仰望于你。
也许在考试之后,我会到你的办公室去,跟你说:“生命基本上真是叫人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