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看我一眼,“不喝了,收拾了吧。”
我莫名其妙,只好闷声不响的又把杯子、瓶子、壶子拿回厨房,这一家人真怪,叫我们怎么做好呢?
我用湿布抹桌子,婆婆又在劝少爷了。婆婆因在赵家做久了,很有一点力量,少爷也颇不出声。
婆婆说:“妹妹是妹妹,都嫁了,她是掌上明珠,千金小姐,自幼惯了的,她又不知道咖啡放哪儿,你把她轰出去,这可也是她的家啊。”
少爷说:“让她们出去喝个够,带了群胭粉妖怪来,真受不了,借故赶走她们也好。”
婆婆说:“那都是为你介绍的对象。”
“要命了!”少爷忽然笑了起来。那笑脸是很漂亮的。
婆婆转头说:“玉桂!别呆耽着,去煮碗面给少爷,他还没吃饭呢。”
“唤!”我应了一声。
没想到少爷跟了进厨房,自己弄了起来,倒头头是道,我与婆婆只有看的份儿。
少爷说:“掌上明珠,嘿!谁不是谁父母的掌上明珠,有几个钱,就可以呼么呼么吆六了?最看不过眼!”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青菜虾仁放在面中,一下子香喷喷的弄好了面,捧出去吃了。
我与婆婆对笑一番,我们肚子也饿了,于是也吃起饭来。
婆婆说:“少爷真是好,老爷也一样,据说老爷白手兴家,开了一家小小的厂,与太太熬到今日的,少爷事事亲力亲为,品格好,相貌好,学问好,真正难得的一个男孩子,谁要是嫁了他,福气。”
我笑了。是的,这位少爷,与众不同。其实小姐也不算过分,不过少爷实在太好了。
每天他不是看书就是打字,穿一件旧的白色布衫,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一双拖鞋,他很少上街,要不就听音乐。小姐常常喃喃笑着咒骂他,他不以为意。少爷不吸烟不喝酒,从来不见他有不规矩的行为,除了跟他妹妹抬杠之外,一点不良嗜好也没有。
日子过得快,渐渐我们熟了,我发觉他真是个值得倾慕的人。他无论对谁,都和蔼可亲。
一日在家闲坐,他帮我们包饺子,婆婆赶他不走。
他说;“暑假过后,回去包给同学吃,哈!”他用手擦擦鼻子,很得意的样子,鼻子上沾了面粉还不知道。
婆婆说:“老爷太太见了,我这份差使就丢了。”
我默默的笑。
他看我一眼,“你总不说话。”他说。
“我?”我一怔。
“是,你呀。又穿着唐装短衫裤,头发短短齐齐,一眼看上去,真象廿多卅年前的打扮,仿佛不是现代的人,是以前的人,闯到这里来了,一定不惯吧。”
婆婆说:“少爷说的话,我们听不懂。”
“玉桂,你懂吗?”他问我。
我说:“少爷说我是个过了时的人。”
他笑了,“还少爷少爷的,真过时了,我倒问你,你念书念到几时?”
“满中二。”我说:“不过是乡间中学,作不得准的。”
他笑,“妈呀,真对不起,我又走了眼了。”
婆婆瞪他,“你以为乡下人都不识字,好欺侮?”
“我可没欺侮你,婆婆。”少爷说。
“说出来可别脸红,十五年前我第一天上工,拿橡皮筋弹我的是谁?”婆婆笑。
少爷红了险,包的饺子益发歪七缠八了。
婆婆一手拍开他的手,“你别玩了,少爷,一会儿等着吃吧!都叫你弄坏了。”
他洗了手,还在厨房坐着。他说:“婆婆,这次回来,只觉你还可以谈谈话,其它的人,益发乏味了。”
婆婆说:“少爷,你娶了老婆.组织个小家庭,精神省了寄托,就不会这么慌慌张张了。”
少爷白她一眼,又是那句老话,“你懂什么!”
婆婆也气了,“你再说这话,我告诉太太去!”
他笑了,我转过身子,也笑。
婆婆使我去买姜花,他要开车送我去。
我连忙摆手不敢答应,他没好气了,他说:“我在外国,还跟店铺送汽水呢!谁又没做过这些工作,将来你嫁了去做老板娘,说不定我还来讨假期工做,那时候,又怎么说?”
我的脸红得像火烧似的。
婆婆摇头说:“这孩子越发疯了,跟他去吧,他们自外国回来的人,另有一套,没上没下,什么都不理的,没奈何。”
我于是跟他下楼取车,坐上他的车,我看看自己,象什么呢,身为乡下妹,也就像个乡下妹,穿着短衫裤,一双最老式的皮鞋。我的世界,不是少爷的世界,少爷的世界,又不同小姐的世界。
我的世界很浅很薄,但是我满足;小姐的世界很广很宽,她很快乐,少爷的世界太阴沉了,深不见底,我也弄不清楚他到底是高兴抑或不满意。
照规矩他做人好象是十全十美了,简直没有遗憾,应该是很开心的,读书读得这么多,地方又走得远,见识广……为什么他总还是看不过眼许多事呢?
车子向山下驶去。
他说:“你不说话啊,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说:“我不会说话,怕说错了,你见怪。”
“谁不说错几句话?真是!”他说:“你年纪小小,这么谨慎,有什么好?”
“少爷你年纪也不大,怎么一直训人啊。”我鼓起勇气说。
他笑了。
“嫁到外国去,你情愿啊。”
我点点头,“是我表哥,每个人都问这个问题,为什么呢?”
“这不是盲婚吗?”他笑问。
“盲婚?”我涨红了脸,“怎么会呢?我是见过他的。”
“没有了解的婚姻,都是盲婚。”他说。
“什么叫了解?”我糊涂的问。
“你知道他想什么,他也知道你想什么。”他说。
车子已经停了下来,市场已经到了,但是我还是说:“少爷,为什么呢?为什么我要知道他在想什么呢?有什么好处呢?他自想他的事,我为什么要管他呢?我不要了解他。”我傻傻的说。
他忽然呆住了,一手把着车门,一动也不动,大热的太阳晒在他头上,他汗淌下来,然而浑然不觉,他就那么站着不动。
我急了,这次可说错话了,可是说错了什么呢?我说错了什么呢?
少爷忽然说:“玉桂,咱们回去了。”
我急说:“买花呢,来到此地,不买就回去了?”
“不买了,走。回家有话跟你说,咱们说话要紧。”
他上车,我也只好上车,他飞车到了家,婆婆见我俩空手回去,才去了那么一阵间,也不敢问,只是一脸的惊讶。少爷吩咐她做两个冰冻柠檬茶,然后他把我叫到露台上,叫我坐下。
露台上落着细竹帘,花盆里开着成球的香茉莉。竹帘一丝丝的影子落在少爷的脸上,衬衫上,身上。
家里也是这样,用竹帘的,将来我到了外国,总是会得想家的吧。
我看着少爷,不知道他要跟我说什么话。他是大学生,我是他家帮工的,有什么话可说?
婆婆捧来了茶,放下,稀奇的看了我们一眼,走开了。
少爷用手帕抹了抹汗,他说:“玉挂,我想问你几个问题,你听了,不要想太久,就回答我,好不好?”
我怀疑的问:“是什么啊?是我答不出的呢?要你问我飞机是怎么飞上去的,我怎么知道?”
他笑了,“不,不是那些,那些我懂。”
“你有什么不懂的?”我不置信地问。
“好,你听着了,我要问你了。”他一本正经的。
我倒没有什么紧张,我也很罕纳的看着他。婆婆说他有点怪怪的,我看不只怪呢,然而他必定有他的理由吧。
他问我:“你爱你未婚夫吗?”
我松口气,原来问这些,虽然很难为情,但少爷是个正经人,决不会讨我便宜,但答无妨。
于是我答:“现在还不知道,如果见了面,他是值得爱的,当然爱他。”
少爷问:“可是你一去就嫁他了,你怎么知道他是不是一个值得爱的人?如果错了,岂非太迟了?”
我摇头,“错不了的,我父母说他好。”
“你信你父母?”
我诧异:“少爷,父母不信,信谁?”
他又不响,隔了很久,他问:“父母能力有限,你信不信上帝?”
我笑,摇头,“信上帝的人不外想上天国,因为地狱可怕,我从不想那么远的事,做人,做完了人,就做完了,人人都会做完的,哪怕得了那么多,不如不想,多想也没用,少爷,我没吃过什么书,我是不大想的,我只要有饭吃,有衣穿,就很高兴,你问婆婆就知道,我是一个很快乐的人。少爷的脾气不好,就是因为想太多了。我觉得妈妈把我嫁出去,很好,若不嫁时,在家帮工,也很好,在我来说,少爷,没有不好的事。”
他看了我很久,然后低下头,问我:“你觉得活著有意思吗?”他问得这么重复。
我耐心的答:“少爷,咱们已经活了这些年了,再没意思,也活了,也没死,总得活下去啊,活着跟有没有意思,有什么关系呢?”
“唉吩!玉桂!”他倒在藤椅子上。
婆婆奔出来,“什么事,少爷!”
我慌忙的站起来。
只见他躺在藤椅上大笑,“唉呀,我弄明白了,总算弄明白了,多谢玉桂,多谢玉桂!”
我莫名其妙,不知他谢我什么,但见他笑就好,我就没得罪他。
后来老爷太太小姐回来了,大家就吃晚饭,我忙着帮婆婆做菜,一身的汗。没多久,小姐的未婚夫也来了,长得真漂亮,我跟婆婆说:这间屋子里进进出出的年轻男女比画报里的明星好看得多呢。
婆婆说:“都轻薄得很,长得太好了,也未必是什么美事,小姐那夫君,也很浮,你看久了就知道,小姐将来未必幸福。”她们老人家都喜欢算将来的事,“我看最好是少爷,没有一处不好,就是那股傻劲,也是难得的,我在他们家做了这么些年,他对我,真是好,倒是我,有时候反来教训他几句。这次他走了,又不知几时回来,他是越来越不耐烦耽在家里了。你呢,玉桂,走了也不回来了,也该忘了婆婆了。”
我笑说:“婆婆,上菜吧,别多说了。”
这天以后,少爷说我不久要离开家,到很远的地方去,就要带我到处走一走。婆婆不反对,我也不反对。我很喜欢与少爷接近,与他说话、讲笑,都是很有趣味的。老爷太太也不说什么。小姐投来活泼泼的一眼,她以她一贯的娇憨说:“其实哥哥最坏,最坏的人是看不出来的。”
少爷带我到浅水湾山顶去。
我虽然也住在香港,却没去过这些地方。
我仍穿着我的唐装衫裤。有些人看我,有些人不看我,有些外国游客问我是什么地方买的,他们也想要。
少爷说:“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自然纯朴的人啊!玉桂。”
我笑答:“这不过是换句话,说我土罢了。”
他不出声,只是微微笑着,他说:“你且是个稍有大聪明的人。”
我说:“罢哟,少爷,开什么玩笑。”
因为他是这么和蔼可亲,所以渐渐我说话无拘无束起来,他说了很多事给我听,说一个物体最小是原子,原子要还有电子、中子和质子,我只好听着。
后来他问:“你去了外国干什么?”
我答:“在他们家的餐馆帮工。”
少爷想了一想说:“唉,大概不会用得到原子问题。”他停了一停,“大概什么都用不到呢,你看婆婆,十年前我问她:婆婆,你晓得水为什么会滚?婆婆瞪我一眼说:放在火上煮,当然就滚了!傻子。”
我笑了。
我说:“但婆婆是一个好人,这一点也不影响她。”
“是呀。”少爷皱起眉头。“你看这百合花,他既不收也不种,但是我老老实实的告诉你,所罗门王最荣耀的时候,那装饰尚不及他呢!”
我温柔地看着他。
他问我:“你高兴吗?走得累不累?”
“还好,不累。”
“只有你,听我的话,从来不腻,我妹妹说我是个痴子。”少爷含笑说。
我笑笑。我不相信,那些漂亮的小姐们,如果他肯对她们说话,我相信她们也一定非常耐心听,只是他不说罢了,有时候我真奇怪:将来少爷娶的,是个什么样的太太?
婆婆说我福气好,“难得呢,那里都走遍了,那些有钱人去的地方,我活了这些岁数,也没到过。”
少爷的假期到了,他开始收拾行李。我帮着他。
他问我:“玉桂,将来你会不会想起我?”
我点点头。
“为什么想起我?”他问。
“因为你与别人不一样,因为你对我很好。”我说。
他也点点头。
老爷太太买下很多东西给他带过去,都得很小心的收拾。
他又说:“玉桂,将来你结婚生子,儿女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呢。”我笑说,很不好意思。
“我写两个名字给你,如果你家里不反对,就用这两个名字。”他在纸上写了四个大字。
我看了一眼,一个名字叫凤仪,女孩子的,另一个叫龙现,男孩子的。
我笑了。
“笑什么?”他问。
“我的孩子,将来又不做皇后、皇帝,取这种名字做什么?”我笑道。
他叹口气,“说你聪明,原是不错!”
少爷走了。
他走没几天,我也走了。伯父伯母他们催我走的。
到了那边,我与表哥结婚,表哥人很好,我们的小家庭很开心。餐馆的生意也不错,生活清苦一点,但是我很能适应新环境。
没过几年,就添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并没照少爷改的名字,名字是孩子祖父取的,叫明儿与英儿。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想起那一年婆婆来借人的事。那位少爷,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物,我常常想,他结了婚没呢,他的妻子,是不是完美如他呢?
我想再隔三十年,我还是会在路上把他认出来的,他是那么的一个好人。这少爷。
赛车手
我认识杰奇司徒的时候,刚巧在事业上失意,想在感情上找出路,因此特别留心有“可能性”的男人。
在一次酒会中,看见他白衣白裤的坐在一角,神情寂寥,便自动走过去与他打招呼,他是一个英俊的男人。
这是我第一次主动勾搭异性,因此显得有点生硬。
我走过去跟他说:“你好,我叫安比比。”
他看我一眼,有点诧异,并没有介绍他自己。
我有点尴尬,耸耸肩,喝一口酒,“怎么?”我问:“是不是有太多的女人向你介绍自己,以致你感情麻木了?”吊儿郎当地充作老手。
他笑一笑,“小姐,你略为喝多了。”声音很温和。
我马上沮丧起来,我真是什么都做不好,连这种不需要天才,只将利用天赋本钱的事都做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