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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欢如梦  第5页    作者:亦舒

  结果我买的房子,成了王老五之居。

  因心中了无牵挂,做起事来特别卖力,回了家就淋浴看报上床,生活除了寂寞一点,别无遗憾。

  就在这个时候,报上刊载大段的触目消息:富商何鸿锦在外国心脏病发身亡。

  我马上想到媚媚,她不是成了寡妇吗?

  她以后的日子……我发觉自己仍然那么关心她。

  但我没有多事,只是写了一张慰问卡寄去。

  不久报上登出了讣文,共有两段,一段是以她的名义发的,另一段由何氏的长子署名,大家族内的纷争,我们小市民也不会清楚。

  后来都说何氏百分之三十以上的财产落在她手中,余者由子女共分,有人不服,但遗嘱立得清清楚楚,反对并不生效,分了家产之后,她与何家的人就没来往了,听说独自住在一间大屋子里,生活日趋神秘。

  这一段大新闻,像所有新闻一般,只所鲜了三五十天。

  媚媚就是这样,成为了一个年轻的寡妇。

  在正常的情况来说,没有一个人的身份比年轻的寡妇更为悲惨,但是世上往往有奇异的例外,我相信媚媚便是罕见的例外。

  她要的是钱与权势,使她摆脱少女时期的穷困,她得到了,凡事都娶付出代价,若果何氏到八十岁才寿终正寝,那么媚媚付出的代价更钜。

  她不是一个简单的女孩子,她的城府很深,从小事可以见大事,从头到尾她没有得罪过我,我始终还是她的朋友——一般女人做得到吗?

  她在社交场所中仍然活跃,信不信由你,追求她的人很多,男人们并不介意她的身份,并且有着太多的传言与绯闻。

  他们见到的只是她的财产和她华美的形象。这便是一个如此伧俗肤浅的社会,郁郁不得志的人大可以叹声曲高和寡,然而大众是永远追随哔众取宠的一群的。

  在这个当儿,我的心情死灰复燃,开始与一位漂亮的小姐约会,她是我同学的妹妹,师范毕业,在一间中学教书,吸引我的,是她一双慧黠的眼睛。

  每当我发谬论的时候,她都温和地微笑,耐心地聆听,我喜欢她的眼神,它们在告诉我:“老小子,你尽情的说吧,我有一双好耳朵。”幽默而容忍,像一个年轻动人的母亲。

  我的母亲生我的时候已四十多了,她的形象属于儿童乐园,不免有点落伍,我们从未好好谈过话。姐姐很拘谨,为生活担子压得喘不过气来,没有心情聊天。至于媚媚,我太爱她,时时呵护她,很多时候,我都只有听的份儿,没有张口的机会。

  到了现在,我生命中第四个重要的女性出现,恰逢其时:工作有点基础,心情也大好,我忽然轻松起来,从一个小老头变得富幽默感,也很懂得表达自己,与女友的关系如鱼得水。

  我最喜爱的题材是幸福。

  我会说:“……原来幸福是没有标准的。以前小时候,我们老以为一家数口够温饱有亲情无疾病便是幸福,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有些人觉得居有大屋,出有平治才是幸福,有没有亲人倒是其次,说真的也怪不得人人变得那么势利,有钱不必吃苦啊。”

  女友抿着嘴笑。

  我自嘲地耸耸肩,知道自己说话象卫道的酸葡萄——总算承认钱有它的好处了,但还采取敌对的态度。

  过没多久,我俩就订婚了。

  我觉得我自己找到了幸福,要什么有什么谓之幸福,我是一个平凡的人,我要的是一个平凡的女人,一个平凡的家,两个平凡的孩子(一个叫平,另一个叫凡),如此而已,既然如愿以偿,当然幸福。

  带着未婚妻子去参观珠宝展览,我笑问她:“我们也要买一枚钻石戒指吧?”

  她得体的说:“不必了,我情愿换只洗衣机,装多部冷气。”

  我深庆娶得贤妻。

  她说:“以我看,这里陈设的珠宝,都不如那位年轻贵妇所配戴的。”

  我的眼光依她所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了在剪彩的贵妇:一袭设计精致的黑衣,衬着一套珍珠首饰,珠子都有眼珠子那么大,发出圆滑的光辉,映在她的脸颊边,显得光彩怡人,美人如玉,相得益彩,我看得呆了——这不是媚媚是谁?

  她风度更好了,人更漂亮了。我相信她是快乐的,她终于可以高高在上,受人们眼光的拜膜。

  她并没有看见我,我也不希望她看见我,赶紧往人群里缩。

  未婚妻问我:“她就是何媚媚?”

  我点点头。

  “人比照片还漂亮。”

  “是的。”我说。

  “听说她以前只是个银行小职员。”未婚妻说:“大概是谣言,依我看,这样的风度,非十年八年也培养不出来。”

  我仍然微笑。

  未婚妻低声说下去,“据说追求她的人很多,都是富商爵爷之类,不知她花落谁家。”

  我挽起未婚妻的手臂说:“走吧。”

  如果我说,三年前她差点儿花落郭家,不会有人相信吧,何必再提呢,过去已属过去。

  过去已属过去。

  寂寞小姐

  寂寞真是我们最大的敌人,此外就是时间,寂寞的时间简直能够置我们于死地。

  媚媚一与我吵架,就会说:“若不是为了怕寂寞。才没有那么好的兴致与你一次又一次地重修旧好。”说得也有道理。

  这样说起来,媚媚天天跑到写字楼去坐着,虽然说是为了薪水,但如果时间可以打发,她经济情形又不见得那么坏,就不会对着一班乏味的同事度日了。

  我笑称她为“寂寞小姐”,因为她是那么怕寂寞,忍受不了寂寞,所以她爱热闹,无端端拉了我到亲友家坐着,不是过年也吃牛肉干,嗑瓜子,端张椅子霸个好位子看搓麻将。

  一回到家她就叹没意思,没有意思她又忙着去应酬,真矛盾。

  她一天到晚节目安排得满满,即使只有三四天假期,也得往东京去走一趟买衣服,整个人是动态的,一刻静下来的时间也没有,流行打网球,她又忙着跟风;见人学插花,她也去参加草月流学习班,东奔西跑,不亦乐乎。

  她又有一班姊妹团,经常聚会,在一起吃酒猜拳,都是时下的所谓事业女性,但是在这一类聚会,她从不与我一起列席,别以为媚媚糊涂,精明起来,也就是一个厉害的小婆子。

  开头与媚媚在一起,颇有“疲于奔命”的感觉,日子久了好一点,有很多场合,大丈夫说不去就不去,顶多吵嘴,她也拿我没奈何。

  今天她一早穿戴好了,约我在大会堂婚姻注册处见面,她的一个表组结婚,她去做伴娘,人家送她一袭伴娘新衣,全身是荷叶边,我见了就说:“真土。”但她还是穿上了.媚媚对任何事都有股喜气洋洋的起劲,别人觉得她无聊,她自己可享受得紧呢。

  我到了婚姻注册处但见黑压压的挤满了人,正在寻找媚媚,她先一把抓住了我,抱怨我来得迟。

  我笑说:“人家结婚,何必起劲。”

  一大班女客男客都俗不可耐。

  媚媚叫我帮着招呼亲友,她自己象蝴蝶般穿插在人群当中。

  我一眼看到一个穿白衣的女子独白站在一角,便好心的过去唤她:“可以观礼了。”

  她转过头来。

  好一张清丽的面孔,黑鸦鸦的浓眉毛.一双大眼睛,眼睛中闪烁着孤独的气息。

  她是一个陌生人,我以前并没有见过她。

  我轻轻重复一次,“可以观礼了,我与你一起进礼堂去吧。”

  正在这个时候,媚媚在我身边出现,嚷道:“不是我们的客人,你怎么乱叫?”她的手马上插进我臂弯中。我尴尬了,连忙道歉:“对不起,小姐,对不起。”

  那女郎淡淡一笑走开。

  媚媚连忙拉起我的手去看新郎新娘说“是”。

  礼成后我驾车送媚媚,她一迭声喊累。

  “你喉咙都哑了。”我讽刺她。

  “晚上我穿那件盘金龙的旗袍。”

  “媚媚,晚上我不想去了……”

  “谭家树,你敢。”她懊恼的说。

  “我为什么不敢?”我笑问:“我想回家陪父母吃顿饭,今天是他们结婚三十五周年。”

  “好,你今天不陪我,以后——”

  “媚媚,别再使个性子了。”

  她马上鼓起了嘴。

  “那么多人陪着你,何必还多个我?你也没空跟我说话,别忘了你是伴娘。”

  “那些人,不管用。”她说:“我要你陪。”我笑道:“既然那些人不管用,为什么你好歹总拉扯着他们,少有时间陪我?看样子,你是希望全世界的人都簇拥着你,是不是?”

  “不跟你说。”

  “你什么时候长大学习做一个独立冷静的人呢?生是一个人生,死是一个人死,要那么多人陪干什么?”

  “我不是和尚,亦不是哲学家,我不管,今晚你要来。”

  “我只再重复一次:今晚我不来。”我开了车门让她下车。

  她头也不回的走了,绝对有信心我会听命于她。

  我没有打算那么做。

  我回家听了一个下午的音乐。傍晚驾车过港岛父母的家。我并没有过隧道。乘汽车渡轮的情调特别一点。

  天气很懊热,这个夏天又长又热,到了如今季末,虽然傍晚有点风,但衬农还是汗湿了,我站在渡轮边吹风,身边站着的女郎背影非常熟稔。

  ——真巧,我想。

  她又转过头来,见是我,一怔,眼光在我身边一溜。

  我知道她在找谁,但是我不出声,只是笑笑。

  她的目光重新落在浪花上。

  美丽的黑发编成一条长辫子,有几绺粘在后颈。

  寂寞小姐,我忽然想冲口而出。

  她才是真正的寂寞小姐,神情多么动人心弦,永远只有一个人,独来独往,清傲而带点傍徨,矜持沉默。

  这是我同一天内第二次见到她了。

  我搭讪道:“好热。”声音很低。

  她微微侧头,“是的。”她的声音也不高。

  不知如何,我忽然紧张起来。

  我问:“为何搭汽车渡轮,又慢又热。”她反问:“那你呢。”

  “我有许多时间,我是一个喜欢浪费时间的人。”我在那一刹那间说了真话。

  她点点头。

  我又问:“你呢?”

  她掠一惊头发,“我?”她停了一停,又说下去,“很久之前,我恋爱过一次。”又停了。

  就这么一句,已经荡气回肠,我非常震惊,不敢看她的脸,我不明白为问她会对我说这么深刻的话。

  “那时还没有海底隧道,”她说下去,“我们常常坐渡轮过海,非常浪费时间。”声音很平和,完全象是在说别人家的事。

  因此我更加深深的悲哀了。

  “后来呢?”我追问。

  “我较年轻的时候很浮躁,并不懂得爱人,我失去了一次机会,以后就永远不再了。”她静静的说。

  船到码头了。

  我微笑,“不见得永远不再,”我说:“我们一定要再见。”

  她诧异起来。“再见?”

  “是的。”我交一张卡片给她,“你也有名片吧?一看就知道你是一个做事的人。”

  她垂下了眼睛。

  “你想一想,我不是坏人。”

  船到岸了,我们各自上车。

  我不急于回父母家,车子盯在她车子后面,她转上半山去,停在一层新建的大厦旁边,我至少知道她住在这里。

  她下车进大厦,明知我在身后,却再也没有跟我打招呼。我点点头,这是对的,否则就显得轻浮了。

  她的背影非常纤长,脚步落寞,黄昏太阳的影子拖得长长。

  我把车子驶走了。

  那天晚上,我与父母亲度过一个非常愉快的晚上,主要是宁静。

  回到自己的公寓,头枕在双臂上,我又开始听音乐。

  电话铃在半夜响起来,我去接听,是媚媚,泼妇似的破口大骂,我还来不及答嘴,她已经挂了电话,我并没有再打回去,让她索性气够了再说。

  电话铃在十分钟后又响了,我想:媚媚有耐力,拿起听筒,我说:“喂。”

  那边却是一个不同的声音:“我以为你出去了。”

  我立刻知道她是谁,立刻紧张,“是你,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谢珊。”

  “很高兴你肯找我聊天。”

  “我不只聊天呢,”她幽默地说:“我想约会你,如何?不要推我。”

  我笑了。“想去哪里?”

  “明天也许是个下雨天,如今有点凉意,要是你不介意上山顶,如何?”

  我完全明白下雨天上山顶走的情调,立刻说:“明天早上八点半,我到你家楼下等你。”

  “明天见。”她挂了电话。

  我知道为什么我想见她,与她对谈,实在太投机太默契,我们完全知道对方的意思,太流畅的一种感觉,不肯放弃。

  匆匆入睡,天就仿佛亮得比平时快,我穿了慢跑的衣服,便上车去接她。

  她依时站在楼下,一套运动装,长发仍然编一条粗辫子。我感动得很,平日媚媚起码叫我等二十分钟,否则就觉得自己不够矜贵。

  她上车,一声不响地坐在我旁边,没有化妆的脸是这么孤傲美丽,真是一个难得的女人。

  我们在车程上没有说话,但是我的双手冒着汗。

  到了山顶,雾还没有散,兼且落起毛毛雨来。我们锁好车子,就绕着山跑步。

  我有一天跑三哩的记录,看样子她也不象个弱手,我们有节奏地跑过草地小径树木,胸怀大开。

  谢珊象是一整天可以不说一句话。

  我们跑了半小时,才到凉亭的长凳上坐下,这时候的雨已经下得很急了。

  我俩默默坐着看雨景,象是多年的老友。

  终于她说:“不知恁地,大雨老是给我一种惆怅旧欢如梦的感觉。”

  “怎么会?”

  “不知道。我跟男友走的那几年雨水特别多,常在大雨中驾车上街,也许便因为如此,老是想起他。”

  “你是恋爱一次,便背着包袱一世的那种人。”

  她微笑,“给你说中了。”

  “你仍爱他?”

  “不,我只是背着个包袱。”

  “象你这样漂亮的女郎——”

  “你认为我漂亮?”她很俏皮,“多年没有人这么说了。”

  “你不应该这么寂寞。”

  “你怎么知道我寂寞?”

  “闻也闻得出来。”

  “嘿。”她又微笑,话总是不多。

  “在家干什么多?”

  “开无遮大会。”

  我哈哈大笑。

  她说:“最近看南美洲的几个现代作家的作品度日。”

  “你是干什么的?”

  “自己开一家室内装修公司。”

  “这么能干高雅?”

  她嗤一声笑出来:“还不是忙着替阔太太找金色的浴室瓷砖。”

  我又一次为她的自嘲与诙谐感感动。

  “你呢?”她问。

  “我是商人,帮家父推销洋酒。”

  “你是怎么认得你女朋友的?”

  “我们自小青梅竹马。”

  “她是一个快乐的女人。”

  “嗳。”

  “快结婚了吧?”

  我很怅惆的说:“大家都那么问。走得久了,不结婚也不行,陈世美的下场有目共睹。”“她会是个好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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