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有时问:“求真你没有心事?”
有,当然有,但是两个人不能争着一起说话。
一日,求真迟了下班,一出报馆门口,便有穿制服的司机迎上来,[卜小姐,石先生等了你好久了。”
求真一怔。
“卜小姐,请上车来。”
上陌生人的车?那么大胆?
石某人已经亲自下车来请。
求真犹疑一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要做全套新闻,便得冒这最低限度的险。
她上了石氏的车。
石氏非常客气,“卜小姐,你好。”
求真朝他点点头。
两人静默一会儿。
石氏开口:[卜小姐,我不再浪费你的时间了,听说你是莉莉的朋友,所以想与你谈谈,我想知道,莉莉为什么不开心,她从来不笑,亦很少说话。”
他竟问出如此天真的问题来。
求真好想同这名大商贾开一个玩笑:因为你买得到她的人,却买不到她的心。
但是求真旋即看到石某认真的表情,可见他的忧虑是真的。
他说下去:“她所要求,我都替她办到了。”
求真不出声。
“她要求有房子,她要求父母也有恒产,她要求弟妹出国留学,她要求未来五年的生活保障……她全部得到,为何尚不快乐?”
求真终于忍不住问:“她付出的是什么?”
石某人大惑不解,“不过是时间罢了,。小姐,你应当知道,时间没有人买,一样会得过去。”
求真既好气又好笑,“石先生,我们生命中宝贵的时间是用来消遣享受的,不是用来卖的。”
石氏一怔,“是吗。”他随即笑了,“卜小姐,你不是也得把时间卖给报馆吗?”
好一个卜求真,牙尖嘴利,立刻说:“我喜欢我的工作。”
石某人缄默。
过一会儿他问:“你是说,莉莉不喜欢她的职业?”
求真不出声。
没想到一个成功的商人会这样困惑,“莉莉把我当老板看待?”可见他对莉莉不是没有感情,“她视整件事为一项交易?”
求真立刻为莉莉说话:“她从未作过如是表示,一切只是你的推想。”
“我还以为我们之间有感情存在。”
“石先生,”求真劝道:“你做生意时挥洒自如,得心应手,无往而不利,也许对感情也应该放松点。”
石氏沉吟,“。小姐,你给我很大的启示。”
求真微笑,“我想下车了。”
求真在家门口下车。
停车场有一个少年在等人,手中持一枝玫瑰花。
就在这个时候,他要等的人来了,那漂亮少女接过鲜花,给少年一个最最甜蜜的笑,眼睛里有说不出的柔情。
求真莞尔,原来这个世界上果然有金钱买不到的东西。
过几日,反应来了。
莉莉忙不迭向求真道歉:“他来烦过你是不是?他不放过任何人。”
“没有啦,他不过同我谈谈。”
莉莉很颓丧,“他跟踪我呢。”
求真说:“我不介意,你别放在心上。”
莉莉抬起头,“他不算对我不好,可是对我非常坏。”
这是什么话?
求真笑了。
“我要什么他给什么,二十一岁生日那天,他硬要我挑选生日礼物,我烦透了,顺手取过一本杂志,打开某一页,用手一指,你猜我指到什么?”
求真笑笑,“依稀他钻石。”幸亏没指到天上的月亮。
“是,结果他千方百计派人追寻它的下落,买下来,送给我。”
“太慷慨了。”
“但是却不肯给我一点点自由。”
“有没有同他谈过?”
“他是老板,我是婢仆,有什么好谈?”
求真很吃惊,“你这样看自己?”
太自卑了。
求真问:“你对他总有好感吧。”
“有,他那么能干、果断、精明,我十分佩服他,但我们之间有一道非常大的鸿沟。”
“是年龄上的距离?”
“不,”莉莉摇头,“我比我实际年龄成熟,这不是问题,主要是身份上的差距,他是主人,我是仆人,我处处得听他命令,没有意思。”
求真不出声。
“求真,我们仍是朋友?”
“当然。”
莉莉忽然笑了。
同是女性,求真都为她美丽的笑脸发呆,最贴切的形容,是好比一朵玫瑰花展开它嫩红的花瓣。
但是石先生不常看到,也许根本没有见过这样的笑容吧。
求真问:“那颗依稀他钻石呢?”
“在保险箱里,与它的同伴在一起。”
“你一点也不喜欢它?”
“听说钻石有个不祥的兆头,所有拥有它的女性,都会寂寞终老,你看符小姐就是个例子。”
求真惊曰:“啊。”
“它一代一代的主人均属女性,均有同一命运,看样子,我也难逃噩运。”
“别沮丧,一定有办法。”
“办法是有,”莉莉说:“不知石先生肯不肯。”
“说来听听。”求真好奇。
“我想他把钻石捐出再重新拍卖一次,把款子捐到老人院去。”
求真呵地一声,耸然动容。
真的,为什么不呢?
莉莉说下去:“我在想,这种钻石一年至多戴一次,也不见得是全城最大,配着它,我亦不会比现在更快乐,何必呢,不如东施效颦,学你,将它拍卖,做件好事。”
“石君已经送给你,你大可同石先生商量。”求真鼓励她。
莉莉苦笑,“我从来没有跟他详谈过。”
“这是机会了。”
莉莉不出声,双目看着远方。
“跟他说话呀,他也是人,你不应把他当怪兽,他不肯,拉倒好了,石先生不见得会为这样的小事恼怒。”
“我怕他以为我贪得无厌。”
啊,她在乎他怎么看她,可见两个人是有感情的。
“怎么开口呢?”
求真献计,“向他预支廿二岁生日礼物。”
莉莉但笑不语。
过没多久,她随石君出发到欧洲旅行。
这样的生活,不知羡慕煞多少人。
琦琦问求真:“莉莉的愿望会不会达成?”
“一定会。”求真肯定。
“因为她是个美女?”
“是,实在长得美,性格也可爱。”
他俩在欧洲逗留了一段颇长的日子。
一日,求真在小郭侦探社喝下午茶,忽然之间,听见小郭噫地一声。
琦琦探头过去问:“什么事?”
小郭在看报纸,摊开来,给她们看报上一段启事。
求真读出来。
“我俩情投意合,谨订于公元九二年十月三日在伦敦圣安得鲁教堂举行婚礼,石少雄林莉莉启。”
求真打心底笑出来。
结婚了。
他们一定得到了新的了解。
“咦,还有另一段新闻。”
求真再读一次:“名钻依稀他将于本年度十一月公开拍卖,得款将捐助本市老人院。”
好呀!求真拍起手来。
小郭大奇,“这是什么世界,钻石没人要!”
琦琦笑,“我要,我要。”
求真完全明白了。
依稀他钻石成全了这一对男女。
不是因为得到它,而是因为失去它。
求真觉得无限宽慰。
琦琦说:“莉莉终于向石少雄证明她不是纯拜金者。”
小郭喃喃道:“多么聪颖的女子。”
“莉莉是以退为进吗?”求真问。
“你猜呢?”
“我想他们是有真感情的。”
拍卖依稀他的日期又到了。
求真与小郭先生自然在场。
他们看到本市各贵妇的代表严阵以待。
到了中场,主角出现了。
莉莉挽着石先生手臂,笑着进场,引起轻微的骚动。
石少雄一脸陶醉,小心翼翼聆听新婚妻子说话。
求真笑了。
即使莉莉利用了卜求真,求真也不介意,大家为做善事,何乐不为?
莉莉看到求真了,忽然佻皮地向她眨眨眼。
求真朝她颔首。
钻石再一次成功地以高价售出。
而林莉莉之后再也没有约求真会晤。
她现在已是石少雄的正式妻子了,石夫人社交繁忙,又要参予石氏企业事务,哪里有空。
求真当然明白到极点,也根本不计较。
求真在想,要不要追踪钻石的下落?
“你猜,”她问小郭:“女人是先寂寞才拥有钻石,还是在拥有钻石后才觉得寂寞?”
小郭先生莫名其妙,“钻石同寂寞如何挂钩?”
琦琦却听懂了,她代答:“先寂寞,才以物质填充空虚,然后发觉无效,并且更加寂寞。”
恶性循环。
小郭问:“你俩寂寞吗?”
琦琦答:“寂寞,且没有钻石。”
求真又笑。
小郭说:“我有个朋友,新开一家珠宝店,也许可以有折扣,我介绍你去看看……”
婴梦
医生问:“你发觉她不住做梦?”
“是。”华苓回答。
“晚上时常惊醒吧?”
“对,她自噩梦中醒来,往往惊怖地喊。”
“过多久才能重新入睡?”
“不一定,有时半小时,有时一小时,有时要到天亮才能入睡,睡得这样差,真是磨难。”
“嗯,”医生说:“家人也不好过呢。”
“可不是。”华苓擦一擦疲倦的黑眼圈。
医生极表示同情,“多久了?”
“就这一两个月。”
“所以,你想知道,她做的是什么梦。”
“是,”华苓说:“听讲你这里有详梦的仪器。”
“不,”医生纠正她的说法,“仪器绝对不懂详梦,梦境是不能解释的一种现象,仪器只能把梦境演绎成映像。”
华苓点点头:“我明白了。”
医生语气又温和起来,“偷窥他人梦境,是妨碍他人私隐的一件事呢。”
华苓无奈,“我何尝不知道,但是她夜夜噩梦,总要寻找一个解决的办法”
医生微笑,“我很同情你。”
“况且,她那么幼小,大抵不会计较私隐吧。”
医生又笑笑,“她可以说是我们这里最小的病人。”
华苓警惕,“这是一种病吗?”
医生摊摊手,“凡是来看医生寻求帮助的人,统称病人。”
华苓点点头。
“你带她来检查好了。”
“我同看护去约时间。”
华苓向医生道谢,告别。
相貌标致的看护过来招呼华苓,安排下次诊症时间。
华苓十分疲倦,靠在静寂的候诊室沙发上,不愿离去,她也想好好睡上一觉,做几场好梦。
终于她拖着重重的脚步离去。
回到家中,丈夫林子程迎上来,“医生怎么说?”
“医生那里没问题。”
子程松一口气,“希望找到原因,大家可以睡上一觉。”
华苓苦笑,“她呢?”
“刚睡着了。”
华苓苦笑,“人家的婴儿养到七八个礼拜已可一觉睡到天亮,这小家伙到七八个月犹自一晚醒三次。”
“这就叫做异于常见了。”
亏林子程还有心情与精神说笑。
是。要看医生的是他们七个半月大的女儿幼苓。
子程打一个阿欠,“你放心,廿一世纪医学发达,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子程——”
华苓才转过头去,发觉丈夫已经扯起鼻鼾。
可怜,倦成这样。
她自己也好不了多少。
趁婴儿睡着,和衣倒在床上,忽然之间,眼前一黑,已堕入黑甜乡。
没过多久,华苓被幼儿哇的一声叫醒,连忙睁开酸涩双眼,看看钟,原来才睡了廿五分钟。
她叹口气,实在起不来,但又怕孩子吵醒丈夫,只得苦苦撑起,双腿如踩在云里,不切实际。
婴儿见到母亲,胖胖双臂不住划动,示意要抱抱,华苓心一阵酸,连忙将她拥在怀中。
“宝宝,”她轻声问:“你梦见生,还是梦见死,到底为何惊怖?”
婴儿不懂回答,只是饮泣。
“不怕,不怕,妈妈在此,妈妈服侍你。”
婴儿渐渐平复,华苓已经疲倦得将倒地不醒,觉得人生没有意义。
一定要携婴儿到医生处看好她。
老人家大力反对。
“带孩子自然是最辛苦的事,孩子一夜醒转三两次亦是常事,到医生处用那种最新仪器,怕只怕有不良影响。”
华苓向长辈解释,“不会的,医生保证百分百安全。”
“医生只懂得赚钱!”
华苓还是决定去找出因由,她是孩子的母亲,她有权这么做。
她只希望孩子与父母都能好好睡一觉。
多年来老式父母带孩子都只会忍耐忍耐忍耐,忍到孩子长大,或是忍无可忍,索性把孩子交到托儿所,由专人打理,不闻不问。
华苓想寻根究底。
婴儿到底做什么噩梦?
他们不会说话,不能表达心意,唯有借助仪器。
幸亏已经廿一世纪了,科学昌明。
依约来到医务所。
看护迎上来,笑道:“真是个可爱的宝宝,同爸爸一个印子印出来。”
婴儿看到陌生人,不让抱,躲开。
母女两人见到医生。
医生温和地安慰华苓:“也许只是消化不良。”
华苓有点紧张。
“你放心,这项实验完全安全。”
医生轻轻替婴儿注射。
幼儿哭泣数声,昏昏入睡。
华苓真希望沉睡的是她。
医生用仪器搭在婴儿身体各个部位。
华苓叹道:“真是奇妙。”
“可不是,上个世纪,发明超声波扫描已经算是了不起,你看,现在科技多进步。”
医生打开荧幕。
一片灰蒙蒙,没有画面。
医生问:“孩子的父亲呢?”
“忙着上班。”华苓简单地答。
这时,幼儿的胖手忽然挥动一下。
“呵,”华苓关注。
医生摇摇头,太紧张了。
静候片刻,终于荧幕上出现一个模糊的影子。
华苓一看,兴奋起来,呀,这正是她自己,原来宝宝做梦看见母亲。
映像渐渐清晰,不妙,华苓看到的是双目圆睁,正在大发雌威的自己。
华苓不由得辩道:“我从来不骂孩子。”
可是荧幕上的她的确在发脾气。
声音也慢慢清晰。
只听得华苓高声说:“我真的累坏了,如果再无援手,真怕倒下来,你们林家有的是闲人,为什么不来帮帮忙?”
华苓呆住。
她刷一下涨红了脸,没想到令幼婴做噩梦的人,竟是她自己。
宝宝在梦中咿呀出来。
医生转过身来,微笑道:“林太太,以后讲话,请降低声线。”
“是是是。”华苓没声价答允。
原来妈妈是罪魁。
这时孩子又平静下来。
华苓落泪。
医生关掉机器,“我们已经有了端倪,”他安慰华苓,“今日的孩子比上一代敏感得多了。”
原来是妈妈发脾气令她不安。
医生说:“今天到此为止,下星期再来吧。”
华苓轻轻抱起女儿,泪流不止。
医生说:“哭是宣泄紧张情绪最佳办法之一。”
那一整天,华苓特别讨厌自己的声音,她一句话都没讲,牢骚全部吞到肚子里,有看不顺眼的事,也绝不出声。
她决定收敛脾气。
那一夜,宝宝在清晨三点还是醒了,哗一声叫,华苓赶紧去抱起女儿。
她没有怨言,因为使婴儿做噩梦,感到害怕的,正是她自己。
华苓在幼儿耳畔呢喃:“对不起,宝宝,对不起,是妈妈把你带到这寂寞又荒谬的世界来。”
她的眼泪又落下来,忽然心平气和了。
第二天早上,林子程问:“宝宝昨夜没醒?真难得。”
“只醒过一次。”
“呵,有进步。”
华苓不语。
“医生找到宝宝惊醒的原因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