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真脑海中嗡地一声。
找到了。
她的手有点颤抖,轻轻拣起那张纸,再读一遍。
现在她轻而易举可以直接同史允信联络了。
求真用手捧着头,考虑如何用字措辞。
同事们忙碌地在她身边走来走去,她茫然不觉。
终于她这样写:“史允信先生,我想与你见一次面,详情容后再谈。”
过一日求真收到第二张电传:“卜求真,可否告知见面为着何事?”
求真不得不说出真相:“你从前在圣心的学生朱玫生想与你联络。”
回覆来了:“不记得有朱玫生其人。”
不记得了。
求真再对他说:“我本人亦欲与你会晤,”求真说出意愿,“你对生活的态度使我……”本来写了着迷二字,后又改为钦佩。
史允信这样答:“我只是一个流浪汉,生活乏善足陈,我现在正欲前往复活岛,我将借用法新社通讯地址,你若有兴趣,大可前来会合。]
求真呆在那里,他邀请她前去。
求真去查过,并无航机直赴复活岛,必须兜兜转转,陆路驳海路再乘坐小型飞机前往。
琦琦轻轻说:“你迟疑了。”
求真不出声。
“追求一个梦,不是容易的事。”
求真答:“这个梦好似特别困难。”
“所有的梦都飘渺虚无。”
求真问:“我应该怎么办?”
琦琦叹息:“真可怜,这甚至不是你的梦。”
借来的梦?
琦琦忠告:“凭你的直觉行事,量力而为,切勿勉强?”
这几个字无论应用在什么事上都有益处。
求真先到玫生那里去,把传真字条给她看。
玫生默默读毕,“他不可能忘记我是谁!”
“他这个人四海为家,大江南北不知遇到多少人多少事,他不是一个普通的中学教师。”
玫生颓然,“圣诞岛?谁敢到那种地方去。”
求真改正:“是复活岛。”
“问问他几时经过香港吧,我们或可吃一顿饭。”她已经放弃了。
求真不出声。
“在都会生活,不比在丛林生活更易!”玫生抗议。
“那是另外一件事,但是猜想他短期内不会经过香港,本市暂时不是他的目标。”
“等等吧。”玫生无奈。
“你不打算去找他?”
“开什么玩笑,”玫生打一个呵欠,“我是那种换了枕头套子都睡不着的人,冷气机坏掉就是世界末日,还有,每次出门、带的成药比衣服重。”
很多都会人都患这样的文明病,并不止玫生一个人。
“代我向他问好。”
求真问:“你不是有很多话要与他说吗?”
“这样艰难,我已无话,”玫生说:“最近我做梦也已很少见到他。”
话还没说完,一张英俊的面孔在门口出现,原来是王培基先生。
他把玫生接走。
现在完全看求真的了。
去,还是不去圣诞岛,不,复活岛。
她收拾了一箱小小行李。
犹疑了,要不要带睡袋?要不要带即食面?要不要带矿泉水?还有,浸隐形眼镜的药水怎么办,那边有无卫生纸、香皂、热水沐浴?
三天过去了。
琦琦讶异,“你还没有动身?史允信可能已经走了。”
求真低头。
琦琦挪揄,“心变得真快。”
求真抬头叹息,“琦琦,我们是我们自己的奴隶,是我们不肯释放我们。”
“你讲得对。”
跟着玫生,求真也放弃了复活岛之行,她同史允信解释:“工作繁忙,丢不下,不克前来,歉甚。”
过一日,法新社来电:“史允信君已离开复活岛,无下一站地址。”
终于失去了他的踪迹。
她们有过一次机会,她们没有把握住,因为她们发觉,开头寻找的,并非她们真正想要的东西。
那箱小小的行李仍丢在客厅某一角落。
求真仍在本市最旺地区穿插。
求真知道她会一直在都会生活至尘满面,鬓如霜,她是不折不扣城市的奴隶。
短篇故事说到这里也该结束了。
玫生不久与王培基订婚。
举行了一个小小庆祝会,那一夜,她喝得略多了一点,做梦,在一条幽径里散步。
月亮出来了,银盘似大,她看见前边人影一晃,不由得脱口叫道:“史允信先生。”
史允信转过头来,比从前更年轻了,笑道:“朱玫生,你好。”
玫生急急问:“史允信先生,你是记得我的吧。”
“当然我记得朱玫生,”史允信答:“可是朱玫生早已忘却我。”
就在这时,玫生惊醒。
呵,史允信代表的,是我们早已失却的理想吧。
玫生捧着头,悄悄落下泪来。
请留言
雪白的小公寓,雅致清静,考究的小摆式与芬芳扑鼻的鲜花显示屋主人是女性。
地毯十分整洁,几乎一尘不染,只是近沙发处有一搭小小红渍子,呵有人泼翻过红酒。
主人是个事业女性吧,小小座枱的古董钟细细敲打,当当当当当,已是下午五时,主人尚未归来,还在办公室主持会议?
忽然之间,静寂的公寓传来电话铃声,铃,铃,有人拨电话进来,接着是嗒地一声,一盏小小红灯亮了,是电话录音机开始操作,一把斯文有礼的女声说:“我此刻不方便即时来听你的电话,请留言,我会尽快回覆你。”
嘟一声,对方先是一阵笑,然后说:“静子,早出晚归,太辛苦了,星期天下午两时有没有空?一起出海吧,我是马利。”
电话挂断,红灯转为一闪一闪,电话录音机完成任务,公寓恢复寂静。
都会中有许多独身年轻男女,因贪清静,只用钟点女工,电话没人听,所以都用录音机留言。
不到一会儿,铃声又响,又有人留言:“静子,母亲说她有廿年没见过你了,在你头发白之前,请回家一趟,你的姐姐。”
过十五分钟之后,又是一通电话,“静子,到底你真人在何方?我几时可以向真人讲话?我是芝雅,有空请覆我。”
看样子这位静子小姐是个大忙人,对亲友均十分冷淡,见得她最多的,怕是公司同事。
说到曹操,曹操即到,女主人开门回来了。
她年轻、貌美、神气,但此刻疲容毕露,一进门就踢去高跟鞋,扔下公事包,走到厨房,打开冰箱,取出一罐啤酒,拉开罐头,对看嘴喝一大口。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
接着把套装除下,拿着啤酒,边喝边到浴室,开大了莲蓬头,哗啦哗啦,自项至踵地洗擦。
客厅的电话又来了。
“静子,我在飞机场过境往美国开会,特地问候,静子,你好吗?我是你老同学美美。”
静子沉迷在热水浴中。
淋个痛快之后,她才裹着毛巾浴袍出来,边擦头发,边扭开电视看新闻。
她对电话录音不瞅不睬。
接着又取出另外一罐啤酒,这次倒进冰冻杯子中,慢慢品尝。
她累了。
蜷缩在长沙发上,睡熟。
公寓内仍一片静寂,只余电视机画面跳动。
她这一觉,要过两个半小时,才醒来。
静子睁开双眼,一时像是不知道身在何处,怔怔地看牢天花板,过很久,才觉得肚子饿,于是找到面包,夹着香肠,张口就咬。
她深觉无聊,到这个时候,才按下电话录音机,听听有什么好消息。
她决定先覆马利,电话拨通,马利却不在家,录音机内传出马利的声音:“请你说出姓名电话,我会尽快覆你。”
静子清清喉咙:“录音机对录音机,唉,马利,我是静子,星期六我不打算参加海上运动了,怕晒老,下次再约。”
接着拨给芝雅,又是对录音机讲话,正是六月债,还得快,你怎么样对人,人也怎么样对你。
“芝雅,这是静子真人,喂,你真人又在哪里?这世上到底还有没有真人讲电话?”
说到此地,挂线,苦笑。
电话铃响了。
本来人在,应当去接听,但静子决定以录音机当秘书,挡掉闲杂人等。
“静子,我是妈妈,我找你呢——”
静子连忙取起话筒,“妈妈,妈妈。”
“静子,”她母亲一口气讲下去:“回来吃顿饭,爸爸也想见你。”
“妈,我在这里,你想我几时来?”
她母亲疑惑地问:“静子,怎么你的声音似录音机?”
静子笑了。
“你在家?”
“是,我在家。”
“爸爸想见你。”
“我忙得很。”
“星期天怎么样?一起去做礼拜,你多久没做主日崇拜了?”
“妈,我星期六再与你联络,现在夜深了,我要去睡觉。”
静子挂断电话。
她打一个呵欠,伸手按钮,把录音带洗掉。
没有好消息,只有老生常谈。
静子睡了。
这个时候,万籁俱寂,公寓中再也没有半丝声响,天蒙蒙地亮起来。
闹钟哗一声大作,静子不得不自床上跃起。
电话马上开始操作,“周小姐,我是大班房的咪咪,提醒你今朝九时开会。”
静子大喊:“知道了知道了。”
一连串快动作,她穿衣化妆喝下两杯浓浓的黑咖啡抢出门去。
大门碰一声关上。
室内一片凌乱。
过了片刻,电话铃响,录音机啪一声启用。
对方的声传来,“出去了?”
这边回答:“是,刚出门。”
那边说:“那我们可以聊几句了。”
“可以,钟点女佣稍后才来。”
一点都没错,这是两把声音在聊天!
谁同谁?
公寓里分明没有人。
听仔细点,声音似是静子与她的朋友马利。
“她们其实很寂寞。”
“是,日日像肓头苍蝇,扑进扑出,为谁?为什么?一概不知,只顾往上爬,薪水付了房租只够买衣裳穿,生活无限虚空。”
对面传来讪笑声,“我的主人何尝不这样过活,一边还得四处张望,看有什么理想对象。”
噫,这是两架电话录音机在聊天,它们活转来了!
只听得她们聊下去。
“外头哪有什么好人,众人皆知,张查理追我们静子小姐,可是我同那人的录音机谈过,他仍与其他女子约会,情话绵绵。”
“张查理后来叫你撵走了。”
“可不是,我让张家的电话录音机帮了一个忙,把他与其他女子最肉麻的谈话传录到我这边来,播给静子小姐听,结果两人告吹。”
“你做了件好事。”
“哪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静子可知真相?”
“她呀,小事精明,大事糊涂,至今尚以为是张查理拨错电话,老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你跟了静子也有五六年了吧。”
“是呀,时间过得快。”
这个时候,大门啲嗒一声。
“不同你说了,钟点女工来了。”
“好,改天再聊。”
电话录音机停止操作。
女佣人启门进来,边走边拾起衣物,“要命,天天这么乱,谁敢娶这干女人真是英雄好汉,我不信你们一辈子都有佣人跟在身边。”
一边咕哝一边快手快脚收拾。
女工开了无线电听。
她取过内衣用手洗涤。
又嘀咕:“真会花钱,这样一条衬裙怕不是我们半个月的薪水?要她加两三百薪水却如削她的肉,净会扣克下人。”
嘻。
女俩蓦然转过头来,“谁,谁在笑?”
忽然想起室内统共只得她一人,才继续低头洗衣服。
三小时之后,她下班了,喝一杯果汁,启门出去。
录音机在这个时候,发出轻轻一声叹息。
又一个电话拨进来,这次,是芝雅的声音。
“真闷。”
“谁说不是。”
“你的工作忙不忙?”
“还好。”
“我在等芝雅小姐男朋友李振辉的电话,天天提心吊胆。”
“他要打来,最终都会打来,芝雅不是那么笨吧。”
“谁敢劝她。”
两具录音机叹息了。
过一刻,其中一架问:“主人要是听见我们讲话,不吓坏才怪。”笑。
“才不会,主人下班后天天听我们讲话。”
“可是,那是录音。”
“我们根本是微型电脑,录得人言多了,变通一下,同自己人聊起来,也稀疏平常。”
“主人会那么想吗?”
“怕他们惊慌,所以暂时瞒着他们。”
“嗳,有电话进来了,我且去听。”
是一通长途电话,对方心急地叫:“静子,静子,怎么老以录音机应付我?你究竟在不在家?快来听电话,我有急事。”那人连名字也不讲,十分气恼,“你避我能避一世不成,我明日就起程返来。”
电话鲁莽地挂断。
录音机忠实地把留言记录下来。
它当然知道那是谁,它在静子冢已经有一段时日,现代人与亲友来往,几乎单靠电话联络,它对静子的社交生活了如指掌。
那是静子的第一任正经男友傅琛。
他与静子之间的帐不是轻易可以算得清。
走了两年,她想结婚,他不想,两人协议分手,不知怎地,她立刻找到了别人,他心死了,也同另外一位小姐走,这次,不到半年就结了婚,她只得苦笑。
众人都觉得那位小姐的内内外外,容貌学识都不能与周静子比,傅琛本人也认为如此,但他还是愿意结婚。
傅琛的母亲本来对静子尚有挑剔,老怕未来媳妇事业心重,不安于室,好了,等儿子身边换了个更差的人,反而认了命。
静子开头不知是好笑好气,后来决定生气。
芝雅这样安慰静子:“傅家没有福气。”
讲得真好听,静子马上认为的确如此,渐渐无可奈何,心平气和。
但是傅君婚后生活非常不愉快,婆媳不能和平相处,傅母不会做人,倒处诉苦:“傅琛同静子走的时候,每月薪水交三分一到我手,现在,只有两千块,两千块能做什么,你们说,两千块能做什么?”
传到静子耳中,静子几乎有点庆幸她没有同傅琛有进一步发展。
过没多久,傅琛同妻子分居了。
不是因为他母亲的缘故,而是发觉这次婚姻是一个错误。
这个时候,他又想见静子。
他们约会过一两次,这些,录音机都知道。
它也知道静子已经长高长大,早已脱离傅琛那个层次,她对他很客气,但是他不再有机会。
因为它听到静子这样同马利说:“傅家那位小老太太天生一对金鱼眼,神经兮兮,瘦且小,视长子如情人,见了面一把拉住,情深款款看到儿子眼睛里去,然后问要钱,我不是不能应付那样的人,而是时间力气花在她身上不值得,不如在公司好好对付异己,可以升级加薪。”
“傅家是老式家庭,不合时宜了。”
“是呀,他们家认为长媳须服侍整家舒舒服服。”
马利笑,“我还得养活自己呢,哪来的时间。”
“我同傅君亦无可说。”
“他给人窝囊的感觉。”
静子不出声。
没多久他被公司派到伦敦受训,异乡寂寥,更加想到旧友的好处来,渐渐紧追不舍。
深夜,静子回来。
照例冰冻啤酒一杯,坐在沙发上听录音机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