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琪不知道老张有没有将讯息传给他的好友,她正式拿了假期,放下一切,坐船去。
她并没有走毕全程,船到马赛,方琪已经觉得闷不可言,搭飞机转返家中。
并没有与任何人联络,她躲在家中佯装还没有回来,尝试清静不受打扰的生活。
早上睡得很晚才起床,读遍所有报章杂志,方琪幻想已经退休。
下午,到沙滩走走,到图书馆查参考书,日子也并不难过,她解嘲地说:看,朋友没有她,日子照样过,她没有朋友,何尝不一样。
一日在书店裹逛,忽然有人叫她:“方琪是你?”
她抬起头来,发觉他是莫雅各。
他好像又瘦了,看上去更年轻。怎么搞的,方琪想,对他的印象一次好过一次。
“你不是在地中海?”
“总得回来呀。”
“好,去喝杯咖啡。”
方琪没反对。
“老张已动身往多伦多去了。”
“我知道。”
“佳土也清了盘。”
“是。”
“你找到新工作没有?”
“没有。”
“仍然不考虑综合?”
方琪笑,“我们不谈这个。”
对于莫雅各的大方与磊落,她有特别好感。
她觉得他可以做朋友。
“你不怕脱节落伍?”
方琪不在乎的说:“一直站在前线,感觉也非常的累。”
“你要求的薪水,咱们综合庙小,供奉不起,请勿见怪。”他说得很坦白。
方琪有点意外,“你别说我狮子大开口就好。”
“怎么敢。”
“你在书店找什么书?”
“新出的管理要旨,可惜没有存货。”
“我倒有一本,你要看,我可以借你。”
莫雅各忽然说:“这样好了,我跟你到府上,你把书给我,我请你吃晚饭。”
这话说得大胆俏皮,方琪不禁对他另眼相看,只见莫雅各方头大耳,双目炯炯有神,虽不算十分英俊,但着实有男子气概。
她只略略犹疑一下,便说好。
莫雅各为约会顺利庆幸。
方琪心中隐隐有点预感,又说不上是什么,只觉是好不是坏,便与莫雅各一起回家。
老莫一进方寓,便赞声窗明几净。
方琪给他一杯矿泉水,将他要的书找出来交在他手上。
她选了一只轻音乐唱片,把棋盘取出,问道:“有没有兴趣?”完全把他当老友看待。
老莫很感动,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立刻应战。
他来得巧,方琪身在假期中,精神松弛,有点寂寞,故此欢迎他这位客人。
一共下了三盘棋,一败两和,方琪着了先机。
两个人都没有努力搏杀,下得很有风度很有余暇的样子,唉,方琪希望平日做人做事也可以这样。
她斟一杯香茗给他。
莫雅各问:“方小姐,你没有好朋友?”
方琪知他指什么,耸耸肩,摊摊手。
“没有动过成家立室的念头?”
“一天工作十五小时,成什么家立什么室。”
莫雅各点头不语。
“你呢?”方琪不禁也好奇起来。
莫雅各苦笑,“公司发展总算平平,妻子却下堂求去。”
“啊。”
“分手已有三年,她已改嫁到外国。”
“为什么?”方琪很替他不值。
“感情这件事没有理由,不过我承认是我的错,三年来没有陪她看过一场戏,吃过一顿饭,日日夜夜做做做,难怪她觉得没有前途。”
方琪好不同情他,“有没有孩子?”
他摇摇头,“等分手之后,我了解到工作与娱乐并重,可惜已经来不及,只得独自逛书店。”
方琪没料到他会自嘲,忍不住笑出来,但又觉得不好意思,拚命忍住笑,表情十分尴尬。
莫雅各欣赏她的憨态,呆在那里。
没想到这样容易便除去假面。
一定是因为她不在工作岗位上,整个人松懈下来。
当下方琪说:“别放在心上,一次婚姻失败,只表示一次婚姻失败而已。”
这句话老莫自然听得懂,他感激的笑笑。
“告诉我,像你这样的女性,平日有什么消遣。”
方琪苦笑,“生活的全部,也就是工作,没有其他的事可做,成为工作狂之后,也相应觉得其他事不值得做。”
莫雅各说:“有一个时期,我也是那样想,看场电影,来回总要三四个小时,疯了,不如回公司去做计划书,部署下一宗生意。”
“所以你成功。
“但我也失去很多。”
“没有十全十美的生活,最重要的是,看你当时最需要的是什么,得到了,也就不能怨。”
莫雅各点点头,“我现在不肯那么拚命了。”
方琪感喟,“刚自大学出来的时候,连睡眼都觉得是种浪费。”
莫雅各问:“方琪,你说,我们是对还是错?”
方琪也茫然,“我不知道,众志成城,绝对这社会的繁荣有点贡献吧。”
“给你一说,倒有点伟大的感受。”
“这一个月,我什么也没做,倒是发觉,社会少了我,照样运作。”
方琪自嘲完毕,笑了起来。
晚上,他们在海旁瞎逛,记忆中,两个人都只有在中学时期才有这种情怀。
海堤有许多大胆的少男少女旁若无人地拥抱亲热,方琪第一次看到,蔚为奇观,有点难为情。
“他们这一代真正自由。”莫雅各说。
方琪点点头。
“那时我们即使在外国读书,也还有许多顾忌。”
“怕影响功课呀。”
“也怕名誉受损。”
“十年前风气还是相当保守。”
莫雅各看着方琪,忽然说:“真没想到会同你谈得这么投机。”
方琪也觉得意外。
她不是没朋友,也时常参予社交活动,但是一开口,一班年轻才俊,不约而同都说起公事来,烦恼多,快乐少,那有这样心平气和,说些无关重要的话题的机会。
方琪说:“我真幸运,没想到你这么健谈。”。
“我也是。”
方琪想:莫雅各未必是个好老板,但他绝对是个好朋友。闻听他聪明入骨,亲力亲为,伙计们都有点怕他,他不大肯放手让手下去做事……
不遇方琪决定约他下周末再出来,他是个好伴侣就行了。
饭后他送她回家,她在门口咳嗽一声,“下星期六可有时间看戏?”
他大喜过望,拍着手说:“我明天就有空。”
“但是,你不怕没有透气的机会?”
他只得说:“好吧,星期六,一言为定,不准推搪。”
莫雅各回家途中思想完全变通,他此刻的想法是:能干的助手,要多少有多少,红颜知己,一生或许只遇见一个。
方琪到不到综合工作,已经不成问题。
两个人都没等到周末。
才过了两天,方琪在雾台淋花,电话铃响起来,她有预感,放下水壶,去取过话筒。
“好吗。”是莫雅各的声音。
“托赖,还不错。”
“要不要吃水果?有桃子石榴蜜瓜葡萄。”
“你在哪里?”
“你家楼下。”
再说什么就显得多余。
方琪开头的一点预兆证实有发展余地。
他俩又痛痛快快的大吃大喝大玩了一天。方琪怀疑天下没有这样便宜的事,她迟早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但,也顾不得了,权且快活了再说。
一次接一次,他们竟正式地约会起来。
使方琪吃惊的是,她把所有的时间用来修饰及讨好老莫,她甚至没有好好的去找一份新的工作。
她有点害怕。
这不是真的吧。
是什么一回事?
白天有点怯意,黄昏待老莫的车子一到,她又高高兴兴的出去赴约,心情一如少女。
一日午夜,接到多伦多长途电话,是她前上司安东尼张打来的。
他一开口就问:“新工作很忙?早晚都找不到你,我介绍得不错吧,老莫果然重用你,他们说,他到那里都带着你,幸亏你未嫁,他未娶,哈哈哈哈。”
方琪吞一口涎沫,没有搭腔。
“过两个月我会回来一次,届时同你们吃饭。”
“我,呃,我……”
“好好工作。”老张挂上电话。
方琪有种无面目见江东父老的感觉。
她根本好像已经退了休,想起几个月前,每日大清早准八点三十分抵达写字楼的情况,不寒而栗。
为了什么呢?
她已经不复记忆。
在一个月亮很好的晚上,莫雅各吃完方琪亲手做的大虾沙律,忽然问:“你觉得我人怎么样?”
方琪很大方的答:“很好,我很满意。”
“那么,我向你求婚。”
他取出一只小小盒子,递给方琪。
方琪吁出一口气,他再不开口,她都快坐食山崩。
打开了,取出指境,套上无名指,离远看了看,“不错。”
“答应吗?”
方琪有点不放心,“公管公,私管私?”
莫雅各说:“声明在先,做我妻子,已是一份重要的全职,不必打理公司的的业务。”
正中方琪下怀,“我还怕婚后你会逼我回公司做牛做马,兼做太太。”
莫雅各摊摊手,“我像是那么刻薄的人吗?”
方琪说:“幸亏不是。”
两个月后他们就注册结婚蜜月旅行。
特地到多伦多找安东尼张去谢媒。
老张嘴巴合不拢来,啧啧称奇。
把新娘子拉在一边说:“他根本不是你喜欢的那个类型。”
方琪笑笑,“谁说的,我一直想嫁这样的人。”
老张银着说:“我也不相信你肯守着一个家过日子。”
“不用做有得吃,不管是粥是饭,都值得高兴。”
“我的天,方琪,你整个人变了。”
“是吗,”方琪摸摸自己的面孔,“我变了?老莫老莫,安东尼说我变了,你看如何?”
她丈夫走过来,爱怜仔细地凝视她,“才怪,一点都没有变。”
方琪朝安东尼睐睐眼。
再见
父母办移民手续的时候,齐晓光还不相信一切是真的。
只见父亲下班吃完饭拿着杯热茶便到书房填写表格,一直做到夜深,面色郑重。
晓光也不知道是什么表格,一填就花上一两个月的时间,比写一本书还费劲。
只见母亲把一切证件都找了出来,分门别类,列得清清楚楚,供父亲参考。
父亲托一托眼镜说:“在这种时候,有个能干的太太,就比较见功了,这才不愧为贤内助呢,岂止煮饭洗衣这么简单。”
晓光的母亲笑一笑,“会讲几句英语,好算贤妻?”
齐先生转过头来问:“晓光,你可喜欢到外国升学?”
晓光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一切还早着呢,不用立即给她压力。”
晓光默默回房温习。
她与好同学黄硕说起这件事。
黄硕把手掩着嘴,“呵晓光你也要走了。”
她不舍得她。
去年离开的同学有何志军与陈向力,今年预备走的有郭开明与梁京平,现在又轮到晓光,黄硕怕好朋友全离开她。
晓光说:“看志军写回来的信,就不想到外国去,那边的青年不知多坏,动辄欺侮华人。”
“他说暑假要回来拜师学咏春拳,叫那些蛮人吃不消兜着走。”
“那也不行,他们会说华侨不合群。”
晓光已开始觉得寂寞。
“那边的女孩子到了十六七岁,已经很成熟,大人一样。”黄硕说。
晓光看看自己,穿着校服的她,看上去比真实年龄又要小一截。
黄硕又说,“她们在十三四岁已开始约会接吻。”
晓光忍不住看她一眼,“不用努力学习吧。”
“但也永远不能成为他们一份子,交不到朋友。”
晓光不置可否,她担心的不是这些,“要离开外婆,我真不舍得。”
黄硕笑,“真是个小孩,恐怕你不舍得的,还不止外婆呢。”
晓光不出声,她知道黄硕指的是沈小兵,高她一班的男同学,体育组组长。
“又不是明天就走,何用一早皱上眉头。”
“手续要多久?”
“听人说,仿佛也要做一年半载的。”
晓光决定问父母。
齐先生说:“早呢,十划未有一撇,不过晓光,下星期一告上午假,我们要去取证件。”
“星期一有测验。”
“那么星期二。”
“星期二有地理课。”
齐太太过来说:“晓光,这也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听爸爸的话,告半天假。”
晚上沈小兵买了戏票,叫晓光出去看七点半,晓光没有心情,“把票子送掉,我们聊聊天。”
小兵当然尊重她的意思。
齐家给女儿很大自由,随她的同学朋友进出,十分尊重晓光。
小兵是常客,一到便往书房走,晓光说:“爸爸在里边办正经事,我们到露台去坐。”
小兵笑着坐在藤椅子上,“晚香玉这么早就开了。”
晓光问:“北美洲有没有晚香玉?”
“对,你们几时走?”
晓光见小兵说得好不轻松,像是巴不得她走的样子,不禁心中有气。“你呢,”她反问:“你也可以走呀,你妈妈嫁的是外国人。”冲口而出,才有点后悔造次。
果然,小兵沉默了一会儿。
“对不起。”
“没关系,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家母改嫁英国人。”
“我不是那个意思。”
小兵说:“我明白你的意思。”
本来好好的气氛忽然僵住,祸从口出,晓光想骂自己不小心。
终于还是小兵打破沉默,“我并不想到外国生活。”
“我也不想,最怕外国乡下老太婆故作矜持地问一句:‘告诉我,亲爱的,你认为学习英语困难吗?”
小兵听了,笑出声来,气氛缓和下来。
“你反正要去升大学,现在不过提早一两年去。”
晓光叹口气,小兵好似不明白她的意思。
“几时学会长叹?”
“跟父亲学的,你只要经过书房,便可听到叹息。”
“这件事真的令许多成年人烦恼。”小兵说。
“还是做小孩子,只需拉着大人衣角走便行。”
“那是因为你幸运,像我,父母与我不常见面。”
“小兵,你会不会想念我?”
“你又不是明天走。”小兵取笑她。
事情一件件办起来,表格连同所需证明文件由父亲亲手交上去。
这之前,他们一家去拍报名照,拍得兴起,索性加添一张合家欢。
摄影师把齐太太拍得十分年轻,看上去像是晓光的大姐姐。
齐太太本来喜欢在周末逛公司打牌,最近仿佛把这些都戒掉了,减却不少乐趣。
“没有心情。”她说。
她老与丈夫讨论卖房子的事,连带晓光也吸收不少有关经济的知识。
在外婆家吃饭,亲戚所说的,也都是这一套。
晓光不耐烦,一个电话把黄硕叫出来吃茶。
大家暂停温习。
黄硕说:“像沈小兵那样的男孩子,还是很多的。”她一口咬定晓光是为他烦恼。
“你肯定要念英国文学?”晓光问。
“这一科是百搭,将来无论是教书、做公务员、进商界、当公关,都用得着。
“聪明,用它打底,还可以念法律。”
“其实我自己最喜欢的是天文物理。”
“我喜欢地理物理。”
“太不切实际了。”
“连科目都不能随心所欲地选择,真是。”
黄硕笑,“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也许到了外国,父母眼光放宽,会准我念一门无聊而快活的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