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车彬彬有礼地替她开车门,伴她到门口按铃。
介芸当然还没有睡,打开门,并且问:“不进来喝杯咖啡吗?”
吉文连忙说:“不了,李先生明早有事。”
介芸有点失望,“那么再见。”
李开明鞠一躬,“再见。”
介芸关上门,立即问,“他是哪间大学的?”
吉文一怔,“我没有问。”
介芸抱怨:“你甚么都不放在心上。”
吉文微笑。
“真是个人材,我看见他替你开车门,现在哪里去找这么礼貌的小生?要把握机会。”
“表姐,晚了,快去睡。”
“下个约会订在几时?”
“没有下个约会。”
“甚么?”
吉文无奈,“他叫我随时找他。”
“那还等甚么?”
吉文想:下次来,真的得住酒店,已经累得贼死,还得把所作所为详细向介芸汇报惨过上班。
她打一个呵欠,回房去。
那张小小白色卡片自手袋里抖出来。
李开明,附着一个电话号码。
他真叫李开明。
原以为他们出来做生意,总得花点心思弄个艺名。大抵时代进步,也无所谓了,真人真事真英雄。
吉文把卡片扔进手袋,给介芸看到可不得了。
想到介芸,吉文十分感喟,住在大城市,而有小镇心态,真是异数。
一连两天,介芸都没有再烦表妹。
吉文放下了心,热烈参予他们夫妻给安排的节目。
介芸到底是介芸,仍然憋不住,说:“大小二程要我做狮子头给他们吃。”
光宇说:“叫他们来好了。”
吉文笑,“是呀,叫他们来好了。”
“你要不要把李先生也叫来。”
“叫来干吗?”
“明知故问,连络感情嘛。”
“过几天我都要回去了,有情也不便留。”
“口口声声说回去,人家巴巴移民到这里来还来不及呢。”
“介芸,人各有志。”
“介芸,”光宇打圆伤,“你去把二程约来再说。”
那二程好不令吉文失望。
大程太大,小程太小。
大程的谈吐及心态比香港人还似香港人,不出十句话就提到金子股票房产,住在外国有十年以上了,对香港却念念不忘,明星艺员动态知道得一清二白,频频问吉文:“谁谁谁是不是搞同性恋?”或是“某某某有婚外情是不是?”
吉文只得说“不知道”,她是真的不知道,她不大看那些报导,平时忙工作忙得抽搐,还去管那些闲事?
但是大程不相信,露出不满的神色来。
这伧俗的人令吉文啼笑皆非。
介芸真的认为同这样的人也可以开花结果?情愿与这样的人作伴也胜过独身?
介芸不是真的这样想吧。
小程正与光宇在谈论上一季的超级网球赛,他同他大哥不同,全盘西化,一口美语,听得吉文耳朵打侧。
不过兄弟俩吃起大白菜烤狮子头来,却老实不客气,每人结结棍棍添了三碗饭。
大程说:“香港的女孩子最难搞。”
杏文看他一眼,懒得搭腔。
光宇笑问:“何以见得?”
“架子大、脾气坏、要求高。”大程偷偷看吉文一眼。
介芸笑,“那你就不要同她们搞好了。”
“可是只有她们才同声同气。”大程搔着头皮。
古文嗤一声笑出来,没想到亚米巴也有烦恼。
饭后各人喝完咖啡也都散了。
吉文帮表姐洗盘碗。
介芸搭讪说:“今天不知恁地,大程似十分猥琐。”
吉文笑了,介芸天良未泯,她原谅了她。
跟着介芸又说:“同小李先生比,大程质素差多了。”
谁说不是。
但介芸不知小李的底蕴。吉文突然有种尔本人才,奈何作贼的感觉。
介芸又说:“有办法的女子,五天足够叫男人一生牵念。”
“谁说不是,可惜你我不是妖姬。”
“打电话给他。”
“谁?”
“小李。”
“我想一想再说。”
光宇进来说:“明天我们开车到新泽西观光如何。”
吉文忙不迭说:“表姐夫,我要逛百货公司,还有,现代美术馆还没去过。”
吓死吉文,她最怕郊游。
介芸说:“让她去吧。”
好几次,吉文都想拨电话找李开明,犹疑片刻,又忍住手,这样的一个危险人物……
介芸又把陈博士叫出来。
陈某陪吉文去买书,计程车抵达目的地,他呆着面孔迟迟没有表示,吉文要隔一会儿才明白,他是不愿意付车资,要命。吉文迅速掏钞票递给司机。
吉文真想补偿他时间上的损失,于是对他说:“你可以走了,我认得路。”
“但是晚上──”
吉文忍不住问:“晚上怎么样?”
他不是在期望甚么艳遇吧。
吉文没好气,一转头就摔甩了他,自由自在逛马路。
下雨了。
有点秋意,吉文身上衣服比较薄,于是进百货公司买了一张大围巾,连头发都包在里面。
她一点目的都没有,在街道上穿插,起码走了十个八个公里,才打道回府。
介芸说:“哪里去了?有人找你。”
“谁?”吉文心一跳。
“香港公司有疑难杂症待你解决。”。
“讨厌。”
“这才显得你的重要性。”介芸笑。
“不要去理他们,下次再打来,说找不到我。”
但是不到十分钟,她取起电话,打回香港去,讲了二十分锺,一一把问题解决。
吉文怅惘,甚么叫够?一个女人,这样拚命赚钱,究竟为谁辛苦为谁忙,毕竟穿得了多少,吃得了多少,一年又能渡几次假?
再辛苦也不会有机会买私人飞机及私人岛屿,但是她所牺牲的,却是她生命中最宝贵及仅有的。
吉文倒在床上。
李开明有她的电话,但行有行规,他们恐怕不能随意骚扰客人。
再说,一天做那么多宗生意,要他记住多日前某个客人的电话地址,也诚属苛求。
所有寂寞的女人看上去都差不多。
他卖笑,她买笑,有需要的话,可以找他,他一定有空,一定准时报到。
但人总有贪念,吉文竟希望人家自动献身,不计分文。
太荒谬了。
那个电话,一直没有拨成功。
假期是成功的,临走的时候,吉文精神放松很多。
介芸夫妇送她往飞机场。
她坐后座。
介芸问:“几时再来?”
“长途飞机实在太辛苦,划不来。”
介芸问:“恐怕是走不开吧,想不到你还随时可以召英俊小生作伴。”语气很佩服羡慕,不再把吉文看作月下货。
面子是挽回来了,吉文想。
到达机场,吉文把行李送进舱,陪他们两夫妻喝杯咖啡,时间也差不多到了。
互道再见珍重,光宇夫妇就离开飞机场。
吉文买了一本小书,打算在飞机上看,忽尔听得一阵轻狂的笑声,她抬起头。
这一看,她不由得怔住。
是李开明。
他伴着的是一个中年妇人,他不知在她耳畔说了甚么好听的话,令得她乐倒,嘻哈大笑。
那妇人可以做他的母亲,是华人,面孔上脂粉厚画画,身上衣着光鲜。
吉文心中有数。
幸亏介芸他们已经离开,看不到这一幕。
李开明的目光无意地落在吉文身上,吉文假装不认识他,他也没把吉文认出来。是真是假,吉文永远不会知道,也没有必要知道。
他扶着中年妇人走开。
这一笔小账一定惊人,别说念一年大学,十年也够了,谁说不是天下第一营生。
吉文突然觉得声音中太多酸味,连忙压抑情绪,长叹一声。
还有十七八小时的飞行旅程呢,不知道怎么样应付,想想都不寒而栗。
但是,不硬着头皮上就永远无法抵达彼邦,非得咬紧牙关亲身去熬不可。
做人,就是这样,过了一关又一关,过了一山又一山。
寻求新闻
皇室人员来了,又去了,本来忙得七荤八素的报馆忽然静了下来,大家翘着二郎腿坐,闲时只听见发报机嗒嗒嗒接收新闻稿,好动的同事们闷得浑身无力,打呵欠,吃零食。
南南说过,从事这一行,全是贱骨头,非得忙得自己姓什么都忘记,否则没有满足。
开会的时候,上司说:“去挖呀,干吗不去发掘?大都会里,每个人都有故事,写了特写,同你登出来。”
南南不出声。
小茜说:“有许多新闻,读者都不要看,社会版登太多了。”
“那么,”副老总说:“看看有什么请帖,去参观时装表演,鸡尾酒会,珠宝展览吧。”
女将们噫地一声,男同事抿着嘴笑起来。
冬儿摊开报纸,“大家来看这段新闻。”
南南趋过头去,“是警方发出的消息:稚龄姐弟遭父母遗弃,寻求公众协助。”
“追下去也是一个好故事。”
“不用追,我可以把故事即刻告诉你:他们的父母亲年纪很轻就结婚,熬不住穷,肯定有一方面先离家出走,另一方面越来越不甘心,撇下孩子,也来个不仁不义”
小茵笑着接下去:“其中一定有人嗜赌,或是吸毒。”
冬儿扔开报纸。
南南说:“惨是惨,可惜大家都麻木了。”
阿贝说:“还有这一段:男子驾豪华房车蓄意撞向路人,被控以伤人,殴警,拒捕。”
“咄,他是被告,不能接受访问。”
“我对杀人凶徒没有兴趣。”
“被告身边还有一个女人。”
“肯定是他的相好,而且百分九十九是欢场女子。”
南南大笑。
老总问:“笑什么?”
“笑没有好故事。”
“你们没有想像力才真,”上司有点生气,“限一星期内每人交一个故事出来。”
阿贝立刻叫苦,“要命,我们是记者,不是作家,哪来的故事。”
“有了,我们访问作家,叫他们提供故事。”
冬儿说:“我到街上去逛逛,看看有什么新闻。”
南南说:“我同冬记一组。”
老总摇头叹息,“一代不如一代,没有人才。”
大家挤眉弄眼,也不把这种话放在心上。
南南与冬儿孵到记者会所去喝啤酒,摸着冰冻的杯子,南南问:“叫你做战地记者你做不做?”
冬儿摇头。
南南说:“我也不干。第一,我爱生命。第二,那种场面像地狱,实在没有勇气承受。”
“像六十分钟时事摘录那样的新闻你又做不做?”
“小姐,人家的人力物力不是我们办得到的。”
“真的,许多名记者写一篇访问用去三个月,与主题人物苦苦相缠,到最后,关系密切,自然写得好,我们却事事急就章。”
南南说:“人家记者功夫也做得足。”
冬儿长叹一声,“也许老总真说得对,我们不是人才。”
南南咭咭咭笑起来。
“你打算交什么故事?”
“实在没法子,去访问本市所谓名人。”
“算了,那些滥竽充数,江湖客拉扯酒朋饭友换好处的稿子……”
“别太认真。”
南南坐在窗前,始终坚持己见,衣食足要知荣辱,有什么道理丰衣足食之余还要昧着良心乱写一通。
她情愿写一座建筑物,写一条街,写一个行业,或是大城小景,甚至是小人物。
她还年轻。
虽然了解社会运作情况,却还怀着理想。
南南与冬儿分手,踱步去乘车。
地下铁路站在非繁忙时间也相当拥挤。
一大群人围着在看热闹。
南南身为记者,好奇心自然强烈,走过去,拨开人群,只见一个约十多廿岁的女孩子在地下呕吐,衣冠不整,围观者不住讪笑,无人援助。
南南生了拔刀相助之意,过去扶她,“你怎么了,醉酒,不舒服?”
女孩抬起头来,倒是娟秀的一张睑,满额是汗,喉咙发出呻吟,像是在忍受极大的痛楚。
管理人员到场,对南南喝问:“是你的朋友?”
不知恁地,南南答:“我这就带她走。”
“要不要叫救护车?”
那女孩揪紧南南,“不要,不要。”
南南问她:“你伤在哪里?”
她已经挣扎着站起来,一步步向出口走去,南南只得跟住她。
她伸手叫街车,南南看到她脚面上有血。
南南马上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拉住她,“不立刻看医生,你会死。”
女孩大眼露出恐惧的神色,摇摇欲坠,南南把她推进计程车,说出私人医务所地址。
医生是南南父母的朋友,无论如何不肯接手,立刻把女孩送到公立医院,南南一路上狠狠咒骂,全然不了解德高望重医生的苦衷。
女孩已陷入昏迷,经过急救,生命是挽救回来,但事情一下子通天,名誉肯定扫地。
院方向南南要口供,但是南南并不认识她。
从女孩的手袋中,他们找到身份证,她才十八岁。
冬儿赶来接南南。
南南疲倦的问:“我算不算多管闲事?”
“总得有你这样的人。”
“她现没事了。”
“我们走吧。”
两人结伴离开医院。
“可否把这件意外写成一个故事?”
“唏,你以为是小学生周记乎。”。
“嘿,报上许多日记式杂文连小学生的趣致都没有。”
“交不出货,老总会不会开除我?”
“不会,他只会摔甩你的头。”
南南不能立刻忘怀那个少女,深夜入睡,看见她一身血污,站在那里哭。
吓得南南满头大汗惊醒,心卜卜跳。
第二天,在报馆,却接到她的电话。
她表明身份,向南南道谢,声音虽弱,身体已无大碍。“护士把你姓名地址给我,”她彬彬有礼,“待我出院亲自再来拜访。”
完全不像那种父母疏于管教的失足少女。
南南放心了,日行一善还是值得的。
她的名字叫安娜。
南南本想与冬儿结伴看电影去,可惜老总逼着要故事,她连忙打醒十二分精神,挑灯夜战,做了一篇“本市动物园沧桑史”,以轻松口吻,由战前兵头花园那只老虎说起,直写了五千字。
老总很感动,删改之后,选一个星期天,把它图文并茂的刊登出来,他的评语是“资料充足,文笔活泼”。
第二天早上,郊外一辆公共汽车失事,压死五名学生,最大那个才十五岁,南南与冬儿自家内扑出去,赶到现场,拍摄残酷场面,唏嘘不已。
两个人都吃不下早餐。
“真没意思,做好功课,穿上校服,挤上公路车,预备开始新的一天,谁知蒙主呼召,就此完结。”
冬儿看她一眼,疾笔而书。
南南进黑房去冲照片。
电话接进来,有人找她。
南南看看表,才十一点,她本人也很少在这种时间上班,她带着照片走出来。
南南看到安娜。
脸上薄薄化妆,身上合时衣裳,明艳照人。
南南意外,“你出院了?”
“是的,没妨碍你工作吧。”
“没有没有。”
“我想请你吃饭。”
“不用客气。”
“假如你不嫌弃,我想做你的朋友。”
南南本人选择朋友极之严格,行内人都知道她性情颇为孤僻,因此她只矜持地笑笑,不置可否。
当下安娜问:“现在可方便出去?”
南南点点头,放下照片。
地方是安娜挑的,一流的法国饭店,叫了菜,她点起一枝香烟,再次多谢南南救命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