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何尝没有经过到处找工作的岁月,一家一家,兜售力气,不知看过多少白眼。
创业之初,不眠不休,事事亲力亲为,人神两疲,亲友冷眼旁观,不论她失败成功,他们都一样高兴,在他人嘴里,他人的荣耀都不过只是一个话题。
是以把她训练成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什么都不喜宣扬,即使此刻生活已属小康,也采取低调,风流不为人知。
陶欣记得俞慧年多前曾同一洋人走,吃饭当儿,那洋鬼子整个身子猴在俞慧身上,陶欣借故早退,不欲观之,并且暂时不打算同俞慧出来,免得旁观者以为她俩是同道。
后来并无下文,泰半洋人目的不在结婚。
那些人,都没有帮她。
俞慧的确结交了那些人。
第二天一早,俞女士的电话又来了。
一开口就说:“那只是一份临时工。”
“你想找一份怎么样的工作?”
“永久性,至好是政府公务员,铁饭碗。”
陶欣笑出来,“政府?香港政府也只不过做到一九九七年而已,天下哪有生生世世的事,你比谁都应当明白。小姐,做不做工在你,我此刻没空说话,我要上班。”
贪得无厌。
暂时喘口气,骑牛找马,已是不幸中大幸,她此刻索性打蛇随棍上,不放过陶欣。
变了,年轻时真是小巧玲珑人见人爱的一个少女,那时流行她那个式样,像陶欣这般高大硕健的类型反而不受异性欢迎,据说俞慧的追求者无数。
当日回到写字楼,秘书迎上来,“陶小姐,有熟人找。”
陶欣放下公文包,“哪一位?”
“姓卢,叫健子。”
哎呀,竟这么巧,卢先生便是俞慧第一任丈夫。
陶欣连忙迎出去。
卢某并没有像一般小生意人那样长胖,人隔多年,他沉实了也圆滑了,自有一股风度。
他简单地道出来意:“内子到一位蒋太大家小坐,极喜蒋家的装修,说出你的名字,原来是熟人,劳驾你了陶小姐,我们新居请你负责设计。”
生意上门来,焉有不喜之理。
他笑,“一切请与内人商量,我无所谓,当然以她的意见为重,费用方面嘛
陶小姐尽可能在五六十万内伤伤脑筋。”
俞慧的两任丈夫都是好男人,可惜她甩掉了第一个,第二个又过早离开她
真可惜。
那天下午陶欣就同卢太太联络。
单从电话的对白便知道那是位愉快大方的女子,她们约了在卢家新居见面。
卢宅背山面海,近三千平方尺地方,光线充足,陶欣一看就知道装修费用肯定不止五十万。
卢太太笑说:“你尽管把预算打给我看。”
陶欣内心无限感慨:本来在这间豪华住宅享福的该是俞慧。
这类住宅,光是差饷水电管理费每月已超过万多元,不是收入稳定,怎么住这种地方。
不是陶欣市侩,实实在在,衣食足方能知荣辱,削尖头皮钻营觅食,落得如今日俞慧那样,还有什么尊严可言。
卢太太问:“陶小姐同阿卢是老朋友?”
“认识也有好几年了。”陶欣笑笑。
“我们结婚才三年。”
“朋友都认为他是老实的好人。”
“老实得简直有点笨。”卢太太笑。
陶欣说:“那多难得。”
“你们见过他第一任太太吧。”
陶欣点点头。
“据说是个美女。”女人到底是女人
陶欣叹口气,忍不住说一句;“言之过实了。”
这位卢太太粗眉大眼,反而更时髦漂亮。
“听说她嫁了好几次。”
陶欣不得不撒个善意的谎,“我们没见面已经很久。”
卢太太说:“都是阿卢告诉我的,他对她很怀念。”
不见得。
那么怀念还是娶了新太太,可见怀念有限。
阿卢也不见得那么老实,他不过想太太知道他不是好欺侮的,她也不是全无对手。
“房子写我一个人的名字。”
“啊,有孩子吗?”
“一个女儿,第二名在肚子里,素描过是男胎。”
“恭喜恭喜。”陶欣是由衷的。
“陶小姐有孩子吗?”
陶欣于是约括的说一说她的身世。
都是一个个故事,每个人的故事从头说到尾都高潮迭起,缠绵曲折,只差一个文笔高超的作家将之写成小说。
陶欣共在卢宅逗留了两小时。
她只希望生意做得更大之际也有能力买一层那样的公寓,女儿及自己都可以住得舒服些,闲时也能够把老人家接来共聚。
落到山下,又是另一个天地。
命慧在写字楼里等她。
这位前卢太太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俞慧干且瘦,浓妆,穿着此刻流行语谓很“削”的衣服,焦急地等陶欣。
陶欣短时间看到那么强烈的对比,脑筋不大转得过来,说话有点结巴。
“有事同你商量。”
陶欣坐下斟杯咖啡,先吩咐手下为三千尺公寓房子取出各式装修样板。
俞慧在一旁听着怪羡慕,只是说:“有些人真幸运。”
陶欣不语,这人本来是她,是她把幸运推出门外。
“对,”俞慧把话题扯回她本人身上,“不知这是不是好消息,王董赵会计师楼请人,我去应征了,他们人事都说我极之适合,只不过老板外游,不能立刻下决定,你不是认识他们其中一位主管吗?”
陶欣静静把手上的咖啡喝完,是,她认识,人家说过,希望请大学里刚出来的人。
于是她抬起头来,缓缓问俞慧:“你认为你可以胜任那处的工作?”
俞慧一怔,反问:“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那是很辛苦的一个地方,人人早上八点做到晚上八点,周末还得应酬客户。”
俞慧仍不明白,一脸不服气,似怪老朋友看低了她。
“俞慧,”陶欣不得不戳破了那张纸,“你我不再年轻,此类工作且不胜负荷,人家的职员都是廿五六岁,五尺七八寸高的少艾。”
命慧犹自说:“人事部说我极之适合。”
陶欣见她如一只牛皮灯笼,便说:“命慧,我实在忙不过来,晚上再谈如何?”
俞慧一走,陶欣便吩咐秘书;“以后别把俞小姐的电话接进来。”时间上实在吃不消。
又再说:“叫电话公司安排把我家电话号码改一改。”
陶欣已存心甩掉俞慧。
以前,陶欣不明白世人为何老喜锦上添花,现在不难懂得这个心理,大家高兴嘛。
被失意人搂着诉苦,很易影响情绪,一次,两次,三次,像俞慧那样,无休无止,朋友当浮泡,直纠缠到人家退避三舍,一定又忙不迭怪人情薄如纸……
翻身靠自己。
那夜回到家中,喝了一口好汤,把幼女抱在怀中,且撇开他人的变迁,回想自己的前半生。
一直是个被人踢来踢去的女孩,父、母、兄、妯娌,谁也没有看好过她,连走了好几年男朋友都认为她不会是好伙伴而同她分手,现在居然熬出了头。
在极度不得意之时,陶欣也偏激地觉得世间好似没有不嫌她的人。
是她特别不讨人喜欢,也不见得,只不过人人都忙,谁也无暇去照顾冷角落里头的人。
保姆出来同女主人说;“宝宝该睡了。”
陶欣把孩子交她手里。
电话响了,陶欣不去听它。
这除出愈慧,没有他人。
找心理医生聆听烦恼吧,三百元一个钟头,划算之极,又不会泄漏秘密。
陶欣倦极倒在床上,闭上眼睛,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在一条极长极弯曲的路上踯躅,大太阳直晒下来,她累了,蹲在路边,寂寞的落下泪来。
这是少女时的陶欣,毫无疑问,那些日子终于已成过去,至今,她的生活不是没有缺撼,但工作上的成绩与满足已经弥补一切。
她仍需努力,孩子还那么细小,要等她长大成人,店里工夫无限无尽,需要处理,但总括来说,陶欣她是个快乐的人。
此刻她只盼望身体健康,世界和平,还有,每个人都能过他心目中的好日子。
陶欣轻轻吁出一口气。
她决定不去想那么多,因为明天又是另外一天。
变迁第三部
周琦自地铁站上来,见到路标,不禁感慨万千,这条路,她走过整整两年多,那段时间,风雨不改,天天乘地铁上下班、每朝八时半,必定从碧街地车站下车。
碧街,多么好听的一条街名。
同时忽然有冲动想再回到那间写字楼去探访旧同事。
但是苦日子终于过去,她己不必为区区月薪朝朝去仰人鼻息。
现在她起得更早,却是为自己的小生意挣扎,感觉不同,是因为收入大大不同,此刻,乘地铁是为节省时间。
今日,来到碧街,是因为要替侄女儿买双球鞋,那是她最心爱兄弟的掌上明珠。今年已经十六岁,周琦对她几乎有求必应。有时,少女不求,她也应她,衣服一捆一捆那样送她。
终于有能力了,周琦太息,小时候想一件泳衣,想一双漆皮挂,可以一直想下去,直到永远,父母一则没有能力,二则在他们那个时代大人并不看重孩子,周琦儿时渴望的东西,一件也得不到,至今仍然渴望着。
否则,哪有兴致跑到这种地方来买双球鞋。
牌子是指定的,只要是那个牌子,什么款式都可以,否则不穿。
店员指给周琦看那一列至新出品。
周琦呆住,她还没看过那么漂亮的球鞋,白皮绣白花,衬紫白两色鞋底,配紫白两色鞋带,还有,在阳光底下,白色绣花会转颜色,变成一朵朵紫色与淡红色的花朵。
周琦几乎马上冲口而出:“我买下它!”
为什么不?人能有几个十六岁。
周琦的十六岁时是黑暗的,她已经在替小学生补习,那是她第一份工作,往事历历在目,根本就象前年才发生的事。
那小学生长得很可爱,功课却科科不及格,家里养着一笼白兔,同主人一样中看不中用,模样趣致,但闻上去一股臭味,三个月后,小学生仍然科科不及格,周琦被解雇了。
原来,受人薪酬,是要讲表现的,她第一次知道,找份营生,诸多不易。
害怕的事终于来临,周琦以很普通的成绩在中学毕业,在周家来说,做家长的责任经已完成,这已是子女们反哺的时刻,无论做什么工作,起码该拿一半薪水出来贴补家用,以报父母养育之恩。
在周琦记忆中,父母无时不刻不向子女拿钱,小时候,老听父母抱怨老大老二不出力出钱帮着养弟妹,等到小弟小妹大了,又抱怨他们不照顾老哥哥老姐姐,绝而言之,六七个子女,统共不是父母的责任,要养,大家合力养。
周琦对这种作风无限厌倦憎恨。
她是一个没有童年的人。
出身这么低,要突破本身的命运,谈何容易,是何等艰苦,况且,她又不是长得比别人美,或是媚,甚或更加聪明,唯一可做的,不过是比别人用功百倍。
可是开始的时候,连怎么样用功都不知道。
她拎着球鞋回家。
这双鞋里就是一个梦。
家里整整有条,周琦至今独身,童年不愉快的生活怎么会没有阴影,她根本不想组织家庭,生儿育女,幼吾幼已经足够。
时间过得真快。
她不知道做过多少份工作,作出过几许尝试
总是失败。
幸亏在失败的过程中,她居然也艰苦地赚得生活费用。
有些人走的路比较畅顺,象是有人在他们背后推着去,周琦觉得她一边走人生路,一边好似有人在她身后扯住她,不让她前进,苦不堪言。
然而人是有命运的吧,注定会到达目的地,再艰苦,也终于抵垒。
日前看一套纪录片,关乎林青霞的出身,周琦一边看一边想来想去不明白那么普通的环境如何会养出一朵绝世美丽的芙蓉花来。
大抵是命运大神的安排。
不过长得美是有目共睹的优点,周琦至大的遗憾是长得不美,不过她的恨事甚多,渐渐有更重要的憾事,也就把先前那些忘却。
想到这里,周琦挤出一丝笑意。
如今她在时装界行业也薄有名气,真是血汗泪结晶。
她自冰箱取出香槟酒,开了饮用。
这是她一个十分私人的享受。
因吃了太多苦,看透人情世故,她不喜扰攘的排场,给谁看呢,要她掏腰包去饱不相干的人的眼福,不可能,她讲究实惠。
那是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的确是喝香槟至好的时刻。
电话铃响了,周琦知道那是谁,取起话筒便轻轻说:“你看到月亮没有?”
对方答:“一如银盘。”
今时今日在大都会住在看得见月亮的公寓里,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他是她的密友,正在办离婚手续,但是将来她又不一定嫁给他。
现代男女关系非常奇妙。
周琦说下去,“真奇怪,多年前,照耀我们的,也是这个月亮。”
“真不知时间哪里去了。”
周琦不出声。
“早点休息吧。”
这是一个好决定,感慨太多的时间,不宜讲太多话。
那夜周琦提早休息。
朦胧间不如多少电话打进来,全部由录音机代接。
第二天一早,司机来接她回厂。
她在车里利用时间化一个淡妆。
日子见功,老是画眼线,画得睫毛那长不出来,从前领薪水的时候在办公室里抢时间用,往往唇膏搽到一半老板进来说话,不知多尴尬。
都过去了。
周琦第二份工作由大哥介绍,说是说做学徒学设计,女主管是个气量狭窄的人,只教她主管影印机,等于办公室里的后生。
不过也好,周琦暗暗留神,看遍了所有名家设计图样。
有些设计坏得使当时少年的她都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
我周琦可以做得比他好,她想。
如今已经证明她的野心与才华相等。
好笑的是,大哥问她:“介绍工作给你,不懂得送礼?”人家或许以为他开玩笑,其实他是认真的,他这个人,对全人类疏爽对小妹最认真,最计较,人夹人缘,无话可说。
周琦是个记仇的人,为了这句话,她从此没再叫任何人,亲或友,介绍过任何人或事。
第三份工比较好,十多岁的她有机会参与不少设计工作,第一次有资格遭到歧视、非议、排挤,周琦正式在社会大学开始上第一课。
家里仍然希望她去教小学。
小学教师是一份正当职业,可是各人兴趣不一样,周琦想都没想过执教鞭为生。
可是母亲想法不同,子女去追求理想,即使追得到,起码已是多年之后的事,父母在他们身上的投资回报无期,不如毕业后匆匆找份书教,收入稳定,立刻可以成为家庭生力军。
周琦说,“我还有一辈子要过呢,我不能牺牲这一生的理想只为帮补父母的烂摊子。”
真是永远收拾不好的一个烂摊子,家用拿出去,到了两老手中,犹如无底洞,钞票才进口袋,已经喊穷,两老让每个子女感觉他才是唯一拿钱回家的人,是以不敢不拿,到了手的钱并不用来改进生活,只顾储藏,然后再问要,上至电器家私、下至肥皂药品,不住的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