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在这个时候,不知怎么揽的,其敏来了,穿一身最时髦的衣饰,足不沾尘似飘入来,与我招呼。
我瞪著她,心中突生无限厌恶,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写诗,她懂什么,只知道早逝的水仙花是不能忍受的苦,太阳下山都几乎是世界末日。
我冷冷问:“你来干什么?”
“看你呀。”
我抱起书本,“我这就要回家。”
“我送你。”
“其敏,你不用再来,我不会有时间结交你这种朋友,这话我已经说过多次。”
为著叫她死心,我转头同小方说:“我们同路,一起走吧。”
其敏还说:“大家一起好不好?我送你们。”
我大声说:“其敏,我们坐在奥斯摩标里会得生疮,你请便。”
我拉起小方头也不回去搭地铁。
小方说:“你太过份。”
“一点都不。”我还在气。
“人家幸福也不给。”
“她可以坐在家幸福至死,别希祈把幸福花粉播到我身上来。”
“你不喜欢她,是因为她幸福?”小方吃惊。
“不,是因为她对生活不负责,是一条寄生虫。”
小方见我在气头上,只得吐吐舌头。
其敏的电话追到家里来,嫂子飞快的来报讯,一脸期待。
我取起听筒,一开口便说:“你有完没完,别再骚扰我好不好。”
其敏小小声的问:“什么事,你不高兴,我可否帮你忙?”
“我心情不好,有空再找你。”我不想多说。
我不能帮小方,其敏想帮我,又不能领情,归根究底,人是多么寂寞的动物。
其实我并没有爱上小方,相信其敏也看得出来。只不过因为小方的委屈我深有认同,以向其敏出气。
多么烦恼。
清早其敏在楼下等我。
我冷冷问:“不用写诗吗?”
“没意思,不写了。”她说。
我向车站定去。
“送你一程如何?”
“谁不知你有车。”
“那么好,反正我也是地铁常客。”
她竟跟我开步走,我啼笑皆非。
我只得做得更绝,“其敏,我对你这种做法,很反感。”
她手足无措。
“回去吧,我静下来会找你。”
不看她一眼,转头就走。
其敏不明白,其实她的生活中也容不了我。她吃顿午饭都要到嘉蒂斯去,与那些念完管理科硕士的男生穿得似喝喜酒,用英文点菜,要多做作就有多做作,老土得要命。
当日见到小方,她脸色更灰黯。
怎么会,她从来没有这么低沉过。
我趋向前问她:“不舒服、要不要告假?”
她摇摇头。“我面临很大的抉择。”
“怎么,有人要收你做童养媳?”我笑问。
她吃一惊,“你怎么知道?”
我更吃惊,因没想到会猜中,顿时呆在那里。“喂,倒底是怎么一回事,能不能告诉我?”
她叹一口气,“要是我嫁给一个在经济上能够帮我的人,你认为我是否出卖灵魂?”
我愣住很久。
我问:“他是否七十岁?”
她摇头,“只比我大三岁。”
“是否健康?”
“同你我一样,无不良嗜好,有正当职业,他家庭能帮我到欧洲进正式大学,脱离这个窘境。”
“听上去理想得不似真事,你还在等什么?”
“因为我有屈屈感。”
“我不明白。”
“我是这么苦,我苦够了,现在跟他,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为著逃避还是为了他。”
我立刻晓得她的心理状况,我说过,小方跟我有太多相似的地方。
正等于其敏与我的关系一样,假使环境略好一默,我的自卑略少一点,也许我会爱上她。
现在我太苦涩,苦得不能变任何人。
“你不同,”我说:“你是女孩子,传统上女子接受男方的馈赠是应该的。”
“这对他也不公平。”小方极其疲倦。
“松弛下来,”我说:“别怕,并不是末日。”
她勉强一笑。
我懂得,其实她已经决定上路,但禁不住悲哀。
我也黯然。
没有选择是世上至大的悲哀。
为了鼓励她,我说:“至少你可以嫁得很风光,想想你亲眷失望的面孔,已经值回票价:他们以为你完了,结果你没有。”
“去你的。”她破涕而笑。
“真的,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我当然知道,”她捧著头,“我比谁都更为清楚,一切发生在我身上的事,都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他是否一个好人?”
“绝对是。”
“这还不够?”
“你那诗人更加可爱得不食人间烟火,你为什么不娶她?一结婚就可以到世外桃源享福去了。”
“咄,好端端怎么扯到我身上来。”
“这是完全同样的个案。”
我默默无语。
过很久很久,我才说:“一入侯门深似海,以后要见你就难了。”
“你真以为我一说‘是’立即脱胎换骨?每种生活方式都要付出代价,你看我,黑过墨斗,说不定一过去就害死人冢,到时偷鸡不著蚀把米。”
我没想到她愉快的表皮下有这么多苦衷。一个人长久失意会得引起自卑感,这就是小方不开心的原因。
“去吧,”我说:“你需要休息。”
她双眼濡湿,“你仍会爱我?”
“是的,仍然爱你。”
她靠在我的肩膀,不知情的人看了,以为我们是情侣。
其敏,便是那个不知情的人。
她在一旁窥视,小方没有看见她,我却瞥见她的衣角。
其敏一直盯著我。
我问她:“你没有更好的事要做?”
她的表情很惨,一个孩子在很渴望一样得不到的东西的时候,往往也有这个表情。
对于其敏来说,我算不算是那一种难得的玩具呢。
“你爱她?”其敏问。
“不管你事。”
“据我知道,她另外有男朋友,家境很好。”
“其敏,你是一个诗人,不应理这些闲事。”我说:“你的气质哪里去了。”
她有默羞愧。
“其敏,别钻牛角尖,本来我不想把别人的私事告诉你,但又怕你心中有个结,所以不妨同你说:小方快要嫁人,新郎并不是我,我们纯粹是朋友,其敏,正如我同你一样,是朋友。”
她的双眼忽然又添增神采,像是看见新希望。
这样的举止真令我害怕,她苦果没有爱上我,不会有这样可怕,不能自制的情绪出现。
女人之倔强,非笔墨所能形容,她们的行为举止,百分之百受感情控制,完全不能理解。
我颤抖,怕她不能自拔。
我摊开手,明知说了也是白说:“做朋友有什么不好?”
其敏根本没有听进去。
可爱的其敏,倘若遇到坏人,利用她的痴心,她一定尸骨不存,碰巧我是个好人,我不会对她动歪脑筋。想到此地,为自己骄傲,不禁飘飘欲仙起来。
我叹口气。“来,我送你回去。”
一路上我没有说话,其敏的情绪也稳定下来。
倒是我,低沉得不得了,回到家把门一关,再不出来。
我很少在家吃饭,怕麻烦嫂子多洗碗多煮菜,除出生日节庆,总是藉故在外头胡乱吃一顿算数,日子久了,有点腻,渴望拥有一个厨房,可以自由进出,做些食物吃。
寄人篱下的压力很难形容。要自己识相。
脸上一定要挂个笑容,走路轻手轻脚,话不能乱说,亦不能不说。不能早归,也不能晚归,趁人家熄电视机之前要回来,在人家上床之前要洗完澡,人家关了煤气,就洗冷水,千万别自作主张用热水。
有什么粗重的功夫,抢着做,表示爱做,不做心裹不舒服,感激人家给你一个机会做。
冰箱里水果少了,立刻补充,要挑头号货色,要买得堆山积海,情愿烂掉。
要努力免费同人家孩子补习,孩子顽劣不能责备,因阁下不是受薪的补习老师。
人家有别的亲眷来访,切记要在有意无意之间透露感激涕零之情,夸大其词,没齿难忘。
当然,最重要的是,要准时交租。
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要住在亲人家中,根本有百弊而无一利,因为倚赖性吧,妄想可以得到照顾,无限热情,换来屈辱与冷水。
开头也是自己不好,为什么老要亲人看顾,超过廿一岁,应该独立,走得远远的,亲戚免麻烦,我也免苦水。
嫂与兄并没有睡,正在商议什么。在家中,嫂嫂地位永远比兄高,越是无能的女人越是会在家中称王,无他,精力不能发泄之故。
我深深叹口气。
忽而听到他们二人之对白。
我颇明白人情世故,没有什么是偶然发生的,如果他们不是故意叫我听到,我永远不会有机会知道他们的秘密。
谁晓得他们的总入息有多少,或是哥哥加了薪水没有,一天到晚喊穷。
是自卑,自卑令我蔑视自己,也歧视亲人。
只听得嫂说:“……母亲同媳妇吵,想来这裹住,她也愿意付房租,而且可以帮着做家务,至少晚上这顿我们可以吃些丰富的家常菜,我就不必劳心劳力了。”
然后兄说(似做话剧):“那么我同小弟商量一下。”
我听了很安乐,终于来了,不是我负他们,多好。
搬出去之后,居移体,养移气,希望情绪会改进,改掉琐碎多心的毛病。
马上找地方搬。
其敏出很大的力,她比较空闲,认识的人也多。
有一度,我与其敏走得较近时,亲人对我也略有新的兴趣,后来心冷,还是顾目前的利益为重,在他们眼中,我始终是投靠过他们的穷亲眷,有一朝坐了劳斯莱斯,去看他们,是肤浅显威风,不去看他,是忘本,总之是猪八戒照镜子,两边不是人,打破头也进不到他们那狭窄愉快的世界。
我三扒两拨找个地方搬出来,临走说尽感激之词,圆滑得肉麻,我的再造父母统统受落,挺起胸膛,觉得栽培了我。错在我,思想没搅通,跑人家家去打搅人。这个错误,牢记在心。
更难忘的是,同舟共济的朋友小方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并没有请我,我松口气。她原不是婆妈的女子,微时是微时,彼时是彼时。
不过我还是伤神。
直到你失去一样东西,否则不会知道那样东西有多重要。
为此我害怕,对其敏不禁和颜悦色起来。
有钱也不是她的错,我想,难得她不介意我性情狷介、多疑、暴躁,在我跟前受许多委屈。
搬出来之后,我得到很多自由,十分轻松。
新居只豆腐乾大,但全属自己的天地,朋友们来来往往,添增生活情趣,不需要很久,我就变了,是其敏说的:“不那么愤世,眉头也少皱,说话较多也较开放,添增了幽默感。”
我甚至睡得比较好,体重也增加,当然也不再介意其敏打电话来。
蜗居成为许多与家人同住的同学的会所,可以说是相当热闹的。
谁知道我跟其敏这样下去会有什么发展,她现在也不那么紧张了,其敏的情绪直接受我影响。
小方随著夫婚到美国的纽约去,那是他们的第一站,是艺术家精萃集中之地,如果她不满意,听说男方会得送她到巴黎。
他很爱她,有那个能力,也有那个心思。
我很宽慰,假以时日,感情是可以培养的。
这些消息,其敏也听说了,从她宽慰的表情可以知道,她又恢复讲话,同我说,要出门去寻找灵感,你看,她不再把我放心上,什么都要有人争才吃香,小方一走,她马上要开始写书本的第二章,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但如果我同小方走掉,其敏会即时成为一个千古伤心人,感情这件事,就是这么怪。
十年后吧,那本书始终会完成的,我摇摇头,她有的是本钱,有的是时间。
我认识这两个女孩子,纯的太纯,似张白纸。世故的太世故,似层黑纱。
也许有一日,待我有能力娶妻的时候,会遇见性格适中的女孩。
像蓝色,或许?
我在期待中。
花种
“沛,喝咖啡。”我叫他。
他穿著浴袍,向我笑笑,手上拿一本杂志。
“喝咖啡。”我又说。
“开了窗子再说。”他道。
我去开了窗子,天气很好,就是清冷,那几棵树,一块叶子都没有了。
“今天真早。”我说。
“是,八点半。”他看看腕表。
“你真叫人受不了,洗澡也戴著那个鬼表,睡觉也戴它,真乌搅!”
“是吗?”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我为自己倒了杯红茶。
“越南还是在打呀。”他说,拿著杂志。
“嗯。”
“莲蒂,你这个人,毛病就在不起劲。”
“是吗?”我喝著茶,凝视著他。
“完全一付心不在焉的样子,我的妈。”
“你的妈怎么了?”我笑。
“你对世界大局完全不关心嗳。”他说。
“是,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反问。
“没有关系?你说笑话!万一打到我们头上来,可怎么办?”他问我。
“那有怎么办的?到时再算。”
“我的天。莲蒂。”
“你的浴袍带子松了,缚缚好,我不喜欢看男人暴露身体。”我说。
他笑。
“快点喝,我还得去上班。”我说。
“你可以弄两杯咖啡,那就省时了。”
“是吗?可是我喜欢咖啡。”我说。
“你可以将就一下,”他喝一口,“那可以使你省一点时间,时间对你又很宝贵。”
“我不将就的,我反对将就。”我说。
“莲蒂,你任性。”
“是吗?看你的样子,也很怪。”
“不要用那个怪字,像说我是同性恋似的!我并不是。”
“你晓得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别瞎搅。”
“这些日子,可真舒服。”他伸了个懒腰。
“是,你当然是舒服,”我叹口气,“但是我还得回去换衣服,再赶回飞机场去做八个小时工作。”
“你今天不例假?”他问。
“不例假,”我说:“谁告诉我今天休假了?”
“那么请假。”
“你疯了。”我在收拾桌子上的东西。
“真的,今天有事,你最好留在这里。”他道。
“那你昨天晚上怎么不提起?”我问。
“今天讲还来得及吧?”他问。
“你不尊重我。”我闷闷的说。
“不骗你,我弟弟若翰今天会来。”他说。
“谁?若翰?”我皱著眉头问。
“是。”他还捧着个杂志看。
我放下了碟子,忍不住了,“你有个弟弟叫若翰?”
“是。”他若无其事,轻描淡写的道。
“方若翰?”我再问一次。
“是,与我同姓。”
“你简直废话,你什么地方来的弟弟?你根本没有弟弟,从来没听你讲过。”我说。
“我有个弟弟,的确叫若翰。”
“笑话,你有一个大哥,一个妹妹,可是就没弟弟,对不对?”我笑,“我们就快结婚了,你还那一样瞒得过我?”
“你不明白的,莲蒂,我的确有个弟弟。”
我一手抢过了他的杂志,“说来听听。”
“打个电话请假,叫茱莉替你一天。”他道。
“又叫茱莉,人家也有男朋友,也要去街。”
“去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