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笑使我心软,希望他不要当我是沛的就好了。
“我们该到那儿去?”我问。
我的心情像初恋的女孩子,像我这种人,我为自己磷惜,我甚至想哭。
“回到沛那儿去。至少见见他坐一会儿。”
“你很爱他,虽然你不像他。”我说。
他点点头。
我为了他回到沛那里去,沛来开门。
他的胡髭很长,人有点憔悴,但是脾气一点不改。
满屋子乱得不得了,他的热带鱼至少死了一小半。
我有点心痛,我对他真的有那么重要?若真如此,我也该为自己骄傲。为他倾倒的女孩子实在不少。
我站在他面前,他像一个孩子般的拉住了我的手。
“沛,你怎么了?”我问。
“你回来了?”他也问。
“若翰叫我回来坐坐。”我说:“我替你整理一下东西,弄好了我便走。”我走到沙发边拾起一个垫子。
他一手抢过我手中的东西,再丢到地下去。
“我不是叫你来做佣人的,这些工作不要你做。”
“可是我一直为你做,为你煮早餐,为你──”
“现在不要了!”
我只好坐在沙发上,若翰坐在我身边。
我看著若翰,他低着头,有点要笑的意思。
“我倒杯茶给你喝。”沛忽然说:“有点心,要吗?”
“什么点心?”我问。
“若翰买的。”他说。
“要一点好了。”我说。
若轮又低声说:“他不愿失去你,他爱你。”
我听见了,忽然我说:“你爱的那个女人,她幸福,因为你知道爱。”
他一呆,看著我,然后转过了头,回了自己的房间。
“若翰,”我追进去,“若翰!”
“什么事?”沛提著茶壶出来。
“没什么。”若翰探头出来,“我进去脱外套。”
“脱好了马上出来。”沛告诉他,“大家吃点东西。”
“家里需要人整理了。”我说:“这么乱。”
“我会去请个女佣,至少借一个,一会儿我们出去看场电影,吃顿饭,回来的时候,地方一定乾净了。”
我默了默头。
“现在给我十分钟,我去制一制胡髭,换衣服。”他好像很快活,“等我一等,马上就好的。”
我靠在门口看他,他真的做得很快,这与他以前又不同了,当他换衬衫的时候,我转过了头。以前我也看他换衣服,只是现在不想看,有点不好意思。
他塞进了衬衫下摆,笑道:“真高兴你回来了。”
我说:“我只是来看看你。”
“那也好,我也已经够满足了。”他走近我,“奇怪的是,直至现在,我才发觉没有你,莲蒂,我简直活不下去了。”
我张了张嘴。
“说什么?”他低头看著我,一只手托着我的下巴。
“你瘦了。”
“是的,你又何尝不是?”沛轻说。
我避开他的脸。
“衣柜里还有你的衣服,要不要换一件?”
“好的。”我掩上了门。
我选了件自己喜欢的裙子,配一串珍珠。
我开门出来的时候,若翰看著我。
“美吧?”沛问他。
“很美。”若翰握著双手,点了点头。
“谢谢。”我看著他说。
他的眼光一接触到我,马上避开了。
“我们去看电影如何?”沛问:“好不好?”
“在家静静的谈谈不好吗?”我问。
“随便你。”
我征了一会儿,“还是看电影去算了。”我说。
沛说:“我出去开车子过来。”他推门出去。
若翰低声的说:“黑色的裙子。”
我看著他,“她第一次见你,也穿黑色?”
“她根本不像有病的,你知道?”他说。
“我猜的。她双顿一定很红,那是病徵。”
“所以穿黑的特别美。”他无可奈何的笑了。
“你是那样的年轻,不该老记得这段事情。”
“我知道得太迟,而她又没有勇气。”
“若翰,把这些都忘了吧。”我心痛的说。
“我会的,好几年了,我已经忘了一点。”他说。
“全都忘记吧。”
“也许还需要二十年三十年的时间。”他说。
“沛该到了,我们出去如何?”我问。
“好,”他说:“今天,祝你们快乐。”
“不要祝我们,今天要不是你,我绝不会来。”
他一怔。
我看牢他的脸。
门外车上的喇叭响了,他拉我出去。
我坚持坐后座,让他与沛坐在前面。
看电影的时候,我坐当中。
我觉得沛对若翰已经不太疑心了。他不会想像得到我已经不可救药了。
沛要握着我的手,我轻轻的缩回了。
若翰双眼看著银幕,一声不出的样子。
一场戏看得很乏味,我的心不在沛身上,若翰的心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也许他还在想那件黑衣裳,他的初恋,一个生肺病的舞女,比他年纪大。而我却被他吸引了。
“今天睡在什么地方?”沛在我耳边问。
“家。”
“那个家?”
“我只有一个家。”我说:“我妈那里。”
“你是不好意思?怕若翰?是不是?”
“看戏吧,沛。”我说。
我不介意为你丧失自由。我想,那该是一种享受,若翰。
“在想什么?”他问。
“什么也没想,在看电影。”我答。
若翰忽然看了我一眼,然后地燃起了一枝烟。
电影就这么完场了。若翰一直陪著我们。
沛问:“要不要到我们母亲那里去坐坐?”
“不要,今天不想。心情不好的时候不要见人。”
“心情不好?”沛问:“也好,下次吧。”
若翰笑了笑。
我说:“两个男孩子陪我,我应该高兴。”
“可惜是两兄弟,否则打起来,你一定更觉得剌激。”
“这是什么?讽刺我?”我问沛:“唔?”
沛摇摇头,“我现在可真的有点怕你了。”
“到那儿去?去喝点酒?”我问:“还是回家?”
“要不要我一个人回去?”若翰问。
“不要!”我说。
他说:“好吧,那就到饭店去,我肚子饿。”
“嗯。”我说好。
沛没有意见。
“一个人像若翰,可以生活在回忆中,自己以为成熟,却像个孩子。”沛说:“最快乐了。”
若翰说:“我听不懂你这话。”
“我总有一天要向你学习。”沛拍拍他的肩膀。
“向我学习?我是天生出来便然要输的人,”他苦笑,“你才是胜利者。”
“可是若翰,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你说笑了。”
“一点也不。”沛将手插在口袋里,笑嘻嘻的说。
若翰向他笑笑。
“看你多自由,没有责任,没有心事,心里只有段永远美丽的爱情。”沛推他一下,“是不是?”
“为我写一本小说吧。”若翰说。
“小说?但是你那故事,并不够剌激性,只有一截,还没有结局。”沛耸耸肩,“读者不要那样的小说。”
“然而我以后的确没有再见她,”若翰沉默了一会儿,“至少这是真实的故事。”
“如果变成了小说,你就该登报寻找她,让她与你重逢。”
若翰笑了一笑。
我静静的听著他们,不发一言。
“告诉我,若翰,即使有一天你见到了她,你会怎么样?娶她?”沛问。
若翰抬起眼,看得很远。“不知道。”他说:“已经隔得很远了,我觉得这生这世都没有机会可以见到她,即使见到了,也许会手足无措,也许她根本不是我心中那种形象。六年了。”
他低头握著手。
“那你为什么还要把她记在心中?”我轻问。
“噢,”他笑,“我没有更好的消遣了,每每想到她,心里总有点甜味,想想又有什么不好呢?”
“你恨我们吗?”沛问。
“不。”
“我老觉得你恨我与妈。我从来没有问过你,今天忽然想问了。”沛说:“要是你不恨,我还不太相信。”
“我一点也不恨谁,像我这种人,注定是要失败的。”
他说得很轻描淡写,但是语气很辛酸。
我为他这句话低下了头。
“可是你才十六岁……是不是?我们都为你好。”
“是的,我知道。你们没有选择的余地,她也没有。”
“知道你没有怪我们,那就好了。兄弟总得开心见诚。今天把许久要说的话全讲出来了,很轻松。”
若翰忽然笑了,“爱情我倒有很多,只是时间与人物都不对劲,多痛苦。现在忽然想喝酒了。”
“我们喝多点,不要想太多。”沛说:“今天回家去,还是得交好几千字的,总是为生活。”
“生活。”若翰说:“不想活便不用生了。”
“去你的,”沛说:“那套哲学又来了,有时候我真觉得你才应该来写小说。”
“噢,我那些故事,都没有尾巴,谁要看?”
他们俩喝了不少,但是似醉非醉,话很多。
“好久没有这么谈过了。”沛说,叹一口气。
“你还记得我?记得有我这么一个兄弟?”
“是的,记得。”沛忽然转头看我,“喂,莲蒂,今晚你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我的下巴搁在酒桌上,摇摇头。
“莲蒂,讲个笑话给我们俩听听。”沛说。
“没有笑话,这世界上并没有笑话。”我说。
沛说:“若翰,你叫她讲。”
“我很乐意,但是我没有笑话。”我又说。
沛说:“莲蒂没有幽默感。”
“说得很对,我就是那种人,说一句话!我就信以为真了。”
“可是这世界的人,都不爱讲真话。讲了也忘了。”
“所以我不适合这世界?”我问。
“当然。”沛说:“今夜回家?”
“不回你家。”我说。
“好,随便你。”他说:“随便你,不随你也没办法,是不是?只好大方点,人就是这样大方起来的。”
“时间晚了,”我说,“你们兄弟俩还要在这里喝多久?”
“天亮,你一个人先回去好了,”沛说。
“好的。”我说:“我早退。”
“莲蒂。”沛叫住我,“回家途中小心。”
“得了,谢谢你关心我。”我拍拍他的背。
他们两个人坐得很近,都喝得已经差不多了。
若翰的柔发垂在跟前,似笑非笑的拿著杯子。
我不敢再看,很快的离开了那地方。
这是第一次,很多年来的第一次,要我一个人回家。
我觉得有点寂寞,女人都太怕寂寞。
我记得以前与沛玩完之后一同回冢,虽然没有什么特别快乐的感觉,但是至少很有安全感。
这大概是大多数女人找伴侣的原因,为了安全。
现在我已经有一半离开沛了,寂寞使我后悔。
回到家里,整个晚上心里都装满了愁闷。
我开始埋怨命运。
睡了半夜,第二天精神不振。
一早我便想去问问他们,昨晚究竟几时回家的。
我忍着不打电话,一直到十二时左右,然后拨了号码。
是若翰来听电话的,他显然没有睡醒。
“我去叫沛。”他听出是我,马上说。
“不用了,他在睡吗?”我问。
“想是吧,今早才回来的,他居然还写了一篇小说,我坐在椅子上哭,”他笑了,“后来也睡著了。”
“那种小说,也能卖钱吗?”我问。
“他是成名作家,是不是?那便没关系。”
“昨夜你们真喝醉了。”我说:“我看得出。”
“并没有,只喝得有点敢作敢为。”
“今天有没有头痛?”我担心的问。
“有一点,脸色很坏。”
“在船上那些日子,也常常喝酒吧?”
“常喝。”
“酒有什么作用呢?”我惋惜地问他。
“有的,可以把幻想与现实连在一起。”
“那么酒醒以后呢?”我问:“怎么办?”
“常醉,也不会太清醒了。”他答得很好。
“很有意思。”我说:“那该是不错的。”
他叹了一口气“真不知道世界如何会变成这样的,倒是一些年纪大的人,倒活得顶起劲。”
“若翰,要出来吗?”我问他,用了很大的勇气。
“哦……我还想去睡一觉。”他说。
“好的。”我几乎已经知道他会那么说,并没有过度的失望,“你去睡吧。”
“今天晚上到我们这里来吧。”他说。
“我会的。”我答。
他挂上了电话,我变得更加寂寞。
要是能与他出来就好了,随便做什么都好。
看一场电影,吃菜,在街上巡,什么都好。
我现在是真正什么都没有了。失去了沛,得不到他,了无心机,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妈问得很多,可怜的妈,我什么都没告诉她。
我不要她担心,她却为这个更加担心了。
晚上我还是到沛那儿去了,沛正在写他的东西。
若翰在捞鱼缸中的死鱼,见到了我一笑。
“两位好。”我向他们招呼。
沛一抬头,“好。”他嘴角刁著一枝烟。
“要吃一点水果?”我问:“买了不少萍果。”
“不用了,搁在一旁再说吧。”沛继续写。
我走到若翰那里去,“又死了几条?”
“昨夜好像倒了一杯酒进去。”他说。
“哦。”
他穿著一件长袖内衣,还是粗布裤子。
“佣人来过了吗?”我问:“收拾得不错。”
“来过了,做得不好。”沛说:“没有你好。”
“这算是赞我?”我无可奈何的问。
“嗯,做家务做得好,也没什么丢脸的。”沛道。
“写到那儿了?”
“男女主角接吻。”沛答:“这一段得描述好几万字。”
“为什么不到书房去写?”我问他。
“客厅里清调比较好一点。”他答。
“心情好转了吧?”我问:“应该是如此。”
“这不是心情好不好的问题,”他看我一眼,“为你伤心了那么久,你似乎无动于衷,那我还得活下去,不由你不振作,这是我昨夜想通的。”
“有道理。”我苦笑,“否则又该如何?”
“要吃饭,必须所谓振作,与道理无关。”
“只有以前的人才会为爱情而死。”若翰走过来说:“现在的人都得委委屈屈,莫名其妙的活下去。”
他点上了一枝烟,喷出一口,看牢了我。
“你们两兄弟,可真的投契起来了。”我说。
“兄弟投契,又有什么不好呢?”湘问。
“我没说不好,我只说你们很投契。”
“今天妹妹说来看我们。”沛说:“你要参加?”
“你要我参加?”我问:“你们是一家人。”
“你也常与她一起的,何必到现在才见疏?”
“我也不知道。”我摇摇头,“我不想见她。”
“那好,我去叫她别来。”沛又抬了一下头。
“不必,你们去见她,别引起她误会。”我说。
沛一直在写东西,只是偶然抬一下头来与我说话。
“妹妹?她不会,妹妹总是最了解兄弟的。”
若翰拨了一下他的头发,坐在椅子上,很舒服的样子。
我默默的将腿搁在茶几上,也点起一枝烟。
“这里快要装烟囱了。”沛用手扇了扇。
我笑了,觉得有点滑稽。三个人都有心事,但是又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为了什么?
“一会儿什么地方去吃饭?”沛问:“谁有主意?”
“我请客。”若翰说。
“有人肚子很饿吗?”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