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拜托拜托,千万别再提林志文是你的男朋友。”嘉言语气十分厌恶。
在人檐下过,焉得不低头,嘉行只是不出声。
嘉言趁妹妹出去办事,与林志文通了电话。
她丈夫沉默半晌,才说:“你的确知道你在做什么?”
“嘉行已走投无路,我不能见死不救,东岸有些小省份愿意接受成绩较差的学生。”
“是你的妹妹,你肯背她,我无异议。”
“头一个礼拜,她会住我们家。”
“我早出晚归,不是问题。”
“我们明日上飞机。”
“我不来接了。”
“宝宝好吗?”
“同这一个保母相处不错。”
“你雇了保母?”
“金太太介绍的人,我这边临时来了个客人需要应酬……回来再说吧。”
就这样,嘉言带着嘉行上路。
在飞机上,她做了梦,梦见自己去小店洗头,惹上头虱,烦得不可开交。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嘉言也知道这次是她自寻烦恼。
顺利出了飞机场,嘉言伸手召计程车,嘉行意外问:“他不来接你?”
“你做梦呢,”嘉言冷笑一声:“你真以为我在享福?你实地观察过都会替我辛酸,每天廿四小时不停地做,晚上连脚趾都酸痛。”
嘉行不语。
在接着的三天内,她发觉老姐并无言过其实。
家里工夫做不完,林志文又把帐簿带回家来叫她核数,往往做到半夜,刚想休息,孩子哗一声醒了,又得哄撮半日,连好好吃顿饭时间也无。
嘉言苦笑,“爸妈见了我,可从来不问我辛不辛苦,他们只要我签支票。”
“年纪大了,管不了那么多。”轮到妹妹安慰她。
“我也一直纳罕,他又没有事业叫孩子承继。为何重男轻女。”
“不要说他了,来填入学申请表吧。”
“嘉言,这次……无论如何,我是感激你的。”
“得了。”
一个下雨天下午,嘉言带了孩子去打防疫针,嘉行已在收拾行李前往诺弗史各西亚升学,不科林志又回家来取文件,碰上了。
幸亏家中有两名清洁工人在吸尘抹窗,嘉行才不致尴尬。
“动身了。”这算是林志文简单的问候。
嘉行不回答。
林志又忍不住说:“这些年来,你为何在姐姐面前不住说我曾是你男朋友?”
“你否认?”
“当然否认,事过情迁,提老事有什么好处?”
“你我均知那是事实。”
“别忘记当年是你见异思迁,错过机会。”
“我太笨了。”
林志文说:“你还年轻,不怕找不到更好的人,振作些,前途把握在自己手中。”
“你同姐姐都是好人。”
“自己人,说这种话干什么。”
嘉行默默无言。
“钱够用吗?”
“姐姐已给我。”
两人沉默半晌,净听见雨点落在天窗上啪啪声。
林志文问嘉行,“你猜嘉言可知道我俩往事?”
“她比我聪明一百倍,你说呢!”
林志文叹口气,“我先走一步,祝你顺风,提一口真气,熬完这三年,保你受用不尽。”
“多谢鼓励。”
嘉行轻轻坐下,思潮回到当年。
她舍林志文同一个家境富有的运动健将走,那人不出一年就甩掉了她,而林志文也在那个时候,向嘉言求婚成功,一起移民。
没想到终于还是姐姐救了她。
嘉言抱着孩子回来了。
“衣服多带些,那边冷,有什么事打电话,不要脖子硬。”
“我省得。”
“功课跟不上,多多请教同学。”
嘉行落下泪来。
“人家十三四岁已出国留学,你还哭。”
嘉言做了一件她很少做的事,她握住了妹妹的手。
佳偶
结婚二周年那日,岑志神忽然问妻子庄御君:“要是我忽然故世,你会怎么样?
庄御君一怔。
年轻夫妻,无所不谈,也无所谓忌不忌讳,此事或迟或早,一定会发生,说起来,还真算人生大事。
于是庄御君微笑,“说不定我比你早去。”
“我比你年纪大。”
“此事很难说,寿命长短冥冥中自有注定,有人活到九十八,有人不满周岁。”
岑志坤也微笑。
他并没有放弃话题,“你会怎么办?”
“要是你八十岁故世,那么,我同子孙替你办事罗。”
“不,我说现在。”
“现在?我从来没想过。”
“你会伤心吗?”
“当然。”
“可是,你会坚强地生活下去?”
御君抬起头想,“我相信我会。”
志坤觉得安慰,“你是一个有能力的独立女性,这点我甚觉安心。”
御君温和地微笑,“现今哪一个太太不赚钱,年入一百万同两百万之分而已。”
“你记得锺佳辉吗?”
“那是很坏的例子。”
锺君英年早逝,留下年轻的妻子与七岁的女儿,二人无以为继,生活十分苦恼,那女子又再嫁了一次,一年后离婚,母女此刻不知靠什么生活。
“如果我们有孩子的话,我相信他会在坚强的母亲荫蔽下成长。”
“可是我们没有孩子,志坤,喂,别谈这个问题好不好,不太愉快呢。”
志坤笑,“好好好,你不爱谈就不谈。”
御君有种不吉利的感觉,但是她日常生活繁忙丰足,公司非常重用她,她又有那么大一头家要照顾,公婆,父母,都得应酬,她一下子忘记那日的对话。
御君与志坤是大学同学,几乎一见锺情,毕业后即时结婚,两人的感情生活均无风无浪,时常为身经百战的朋友羡慕:“唉,有福之人,轻舟已过万重山”,而他们尚苦海无边。
御君常谦曰:“我不会说我俩是一对璧人,不过我们的生活倒也幸福。”
小两口子,时常在下班后去吃顿饭,跳个舞,乐也融融。
他们俩没有秘密,要好得像一对老朋友,外型又合衬,看上去真叫人舒服。
这样的佳偶,真不多见了。
结婚三周年那日,志坤同御君说:“妈问,我们几时生个孩子。”
御君微笑。
“她说,她帮我们带。”
御君笑答:“第一,我这个人有点怪,我不爱人家帮我带孩子,第二,这种空话,我听得多,你知道李美珍?她夫家有三个姑奶奶,一天到晚帮着催她生,说会帮她带,五年后,李美珍养了女儿,姑奶奶全体人间蒸发,甚至没到医院探访她,连一件小衣服都不送过去,相反地还老问有什么剩余物资可以给她们女儿的新生儿。”
志坤笑,“那也是很坏的例子。”
御君说:“我准备好了,我自然会生孩子。”
“可是妈说──”
御君也会有不耐烦的时候,“我一向不理别人说什么。”
她外出工作,一向用庄御君本名,她对于某些妇女把夫姓冠在头顶上这种小动作深表纳罕。
表示什么,嫁得出?
会有嫁不出的女子?怕是选择不嫁而已。
无论与志坤的感情好到何种地步,她仍然是一个独立的人。
若不能做到这样,她就是一个失败者。
她为自由付出自力更生的代价,因而,她不容任何人干涉她生活。
志坤自然知道什么时候应当噤声。
对他家的人来说,志坤也许是怕妻之人,可是志神却觉得这是一种尊重。
过没多久,志坤告诉御君:“公司叫我到纽约去一趟。”
“速去速回。”
“不知怎地,我有点不舍得走。”
“至多三两个星期即可回来,为何恋恋不已。”
“我爱你,御君。”
“节省点,这爱还要用五十年。”
说得也是,三两年间用尽了,也只得分手,不如平均点花,开头时别太炽热,稍后保温,方过得一辈子。
“昨日戴兴伟说他要离婚了。”
“为什么?”
“他妻子不恋家,动辄应酬到深夜才返。”
御君笑,从前,独守空闺的可是女性。
“哪有那么多的应酬,”志坤替朋友不值,“朱家两兄弟算是广告界巨擘了吧,据说天天回家吃饭,有真才实料,何必应酬!”
御君完全同意。
过两日,她送丈夫到飞机场。
那日下大雨,行李过磅的时候,志坤忽然说:“我同你约好一句话。”
御君诧异,“什么话?”
“假如我有什么事,你听见这句话,你就会知道,那是我又回来了。”
“啐!神经病。”
“那句话是,爱并非无限,要节约用度。”
“你有完没完?”
“御君,记住了。”
御君推他进禁区,“护照带着没有?”
看看他进去,御君摇摇头。
志坤不是没有缺点的,他非常不擅长在生活细节上照顾自己,完全依赖妻子,且不打算学习,一百次中有一百次他会叫出来:“牙膏在哪里?邮票搁何处?”不管御君是否在书房忙着批阅文件抑或讲长途电话。
他出门,御君当放假。
而御君需要这假期。
御君记得上次志坤出门,她刚巧要请医生做一个小手术把一个粉瘤切除,志坤托他家人照顾御君,御君在翌日接到不客气的电话,问她:“为什么不叫佣人做?”
她对夫家的人没好感,不过,这不是岑志坤的错,她不打算迁怒于他。
志神这一去去了三星期,且还要延期,他每天都有电话回来,短短说几句,不外是“老板好像要把分公司送给我”,“内衣没人洗,买了几打新的”,“食用十分差”等等。
后来就说:“我真挂住你,结婚三载,仍然像学生时期那般爱你,真不甘心我们只是凡人,如有来生,必定再来见你。”
五个星期过后,他才回来。
御君松口气,她特地告半天假,做了一个罗宋汤及一锅鸡粥,这都是志坤最爱吃的食物。
当天晚上八时许,她去飞机场接他。
御君何尝不想念丈夫,只是现代女性不便婆妈而已。
来自纽约班机终于平安降落,御君放下心来。
此际,只见闸门内有救护人员抬着担架忽忽奔进禁区。
站在御君身边的两位太太大惊失色,“什么事?”
“怕飞机上有病人。”
“救护车不能直接驶进停机坪吗?”
“你看电影看太多了。”
御君当时想,噫,有人急病,不知是谁。
半晌,旅客陆续提着行李出来。
御君一直等,抬着头,脖子都酸了。
她暗暗好笑,世上最可怕无聊的事之一,便是接飞机,免得过可免之。
可是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过去了,岑志坤都没有出来。
咦,没上飞机,又改了期?
要到这个时候,御君脑里忽然嗡一声响,她一声不响,往航空公司柜台奔过去。
她一路不停跑上二楼,找到了接待员,声音出乎意料之外镇定,“我想知道,纽约来的三0八班机中有无岑志坤其人。”
接待员立刻抬起头,“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妻子。”
“岑太太,我们正在找你,岑先生在飞机越过东京时心脏病发身亡,遗体已送往圣爱医院。”
庄御君呆呆站着。
那副担架,那副担架竟是用来裁志坤的。
“岑太太,你要不要坐下来?”
御君听见自己答:“不,我要赶到医院去,谢谢你。”
她付了停车费之后走到停车场取车。
一路不徐不疾把车子驶到圣爱医院。
御君一丝不乱,在询问处等了颇长的一段时间,才有人出来与她接头。
接着的细节,太过不愉快,不必重述。
庄御君回到家里,已是深夜。
她一个人坐在露台里思考良久,然后拨一个电话给她的得力助手,“路斯,你睡了没有,还在看小说?能否于明天一早过来舍下?我有急事需要帮忙。”
那路斯十分懂事,立刻提高警觉,“要不要我此刻马上来?”年轻人一夜不睡,闲事耳。
御君想一想,“也好。”
呵,庄小姐一向不是大惊小怪的人,这次一定有大事发生。
不消半小时,路斯已经赶到。
庄御君用办公事那样的口吻宣布了恶耗。
路斯只不过”呆,随即坐下来办事。
首先,她把所有有待知会的亲友名单列出来。
“庄小姐,什么时候开始打电话?”
“明早七时,且让他们睡完这一觉。”
这种关头了,还这么体贴,可见人家成功自有道理,越是成功的人,越是会替人家着想。
“我替你告多久假?”
“先告三天。”
路斯到厨房做了一壶咖啡。
天亮了。
两个女子忙碌起来,先是双方父母要知道这件事,然后兴牧师接头,从详计议。
庄御君把所有的事揽到肩膀上,她自有各界朋友鼎力相助,安排得妥妥贴贴。
五天后她照常上班。
一身素服的她哀伤、冷静、肃穆,如常办事。
那日回到家中,刚巧碰到钟点女工,同她说:“太太,厨房里有一锅汤已经好几天,都馊掉了。”
御君这才蓦然想起,志坤永远不会回来,她急痛玫心,弯下腰来,如被人当胸踢了一脚,眼泪直冒喷出来。
那女佣吓得自停口呆,连忙扶起她。
御君失却控制,压抑多日的悲伤决了堤,哀号一声,她晕厥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在医院中。
休养了一日,自行出院。
从此御君体内有一部份死亡,她如一具机械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沉默寡言。
同事们轮流约会她,她也肯出去。但人坐在现场,灵魂却不知飞向何处。
时间过得快,转瞬半年。
御君与岑家诸人已完全没有来往,岑家自然也太乐意忘记这个人,又没有孩子,岑志坤似统共没有出生过一样。
一日下了班,老板要送急紧文件到她家,先用电话联络过,御君没想到派来的是与她同级的新同事钱国伟。
她同钱君不熟,有点不好意思,忙照呼他坐。
钱君一边拿起茶杯一边说:“因是机密文件,我自己走一趟,打扰你了。一看到桌子上三副杯碟,脱口问:“还有人要来?”
一问出口,便知道造次了,十分尴尬。
只见庄御君脸色渐渐苍白。
间说她是新寡,那么,这副杯碟,是敬她所爱的人的吧。
钱君本想立即告辞,但他肚子饿了,桌子上又故着那么美味的糕点,唉,大家是同事,无所谓啦,便举案大嚼起来。
那边御君的脸色稍霁,她正在看那份文件。
待钱君吃完,她已合上文件。
“我有数了,明日可以与对方开会。”
钱君看着她,心中钦佩之情悠然而生,“劳驾你了。”
“你真客气。”
“对方代表心狠手辣,天下是有这等人:把别人整得不舒服,他便高兴,你要小心那个戴维生。”
御君忽然笑了,小钱真是个爽直心肠的好人,许久没有人这样关心她。
“明早见。”
御君把他送到门口。
关上门,她便熄了灯,一个人坐在黑暗中。
忽然她说:“志坤志坤,从前笑谈身后事,如今都到眼前来。”
黑暗中似闻有人太息之声,御君静静落下泪来。
第二天她与小钱做成了那单生意,上头一高兴,派他俩到一组。
路斯马上笑道,“那钱国伟是个好人,未婚,刚自外国返来──”
御君瞪路斯一眼。
路斯立刻噤声。
她与钱国伟相处了半年,非常融洽,但关系仅止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