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我们目录里有一对二十年代卡地亚的水晶摆钟,可是?”
“正是,成块水晶雕出,小小机械收在一粒螺丝底下,巧夺天工,可惜送钟不吉,故此三年来乏人问津。”
“呵?”
“前日陆小姐送一对花百姿复活蛋钟上去,她嫌太琐碎。”
“她?是位女士?”
“正牌大豪客,我正努力巴结她!希望她帮我们清仓。”老板笑。
“她贵姓?”
“自称陈太太,当然不会是真姓名。”
“为什么不用姓名?”
“傻孩子,真正有派头的人才不稀罕这些。”
“我即时送上去。”
“她会派人来取。”
为安全计,我们护卫员送来人上车。
陆小姐笑,“都买了重保,你也太仔细。”
我喃喃说:“那对钟丑得要命。”
“喂!”陆小姐白我一眼。
“你想想,钟上面还镶钻,干么?衬四条青金石及珊瑚柱子,光是颜色就吃不消,怪胎一样,希望能够脱手。坦白说,有钱人最不会花钱。”
“他们会打算,咱们就吃西北风了。”
“那位陈太太大概也是俗人吧。”
“不。”
“有什么根据?”
“她并不俗,她只是爱一掷千金。”
我心一动,“她很年轻?”
“廿多岁。”
“雪白的皮肤?”
“你怎么知道?”
“近日来彷佛靠她一人撑著出面。”我笑。
“这句话倒是不错,股市地产皆低潮,暴发户不多见了,众富豪都致力含蓄。”
“你想她会不会买那对钟?”我问。
“毫无疑问,也许她还会叫我们找配对的茶几及大餐台子。”
真夸张。
“真的,我们今年的花红就靠她了。”
“陈太太”真的买下了座钟。
有人以高价买下了她,她又出高价买下许多东西,故此社会繁荣起来。
我们还能说什么呢。
“她是否漂亮?”
“见人见智,很难说。”
“怎么会?”
“在那么多排场派头掩映下,谁敢说她没有婆色。”
“你忠实的意见呢?”
“我的意见不值一讪。”
他们都不肯说老实话。
“你自己去看她好了,她不是不肯见人的。”
我摇头。
传说是传说,我情愿凭自己的想像力测度她的容貌与行为举止,我得到的资料已经足够了。
如果在偶然的场合找到她,我不介意,但特地慕名找上门去……未免小题大做。
之后她也静寂下来。
大概是要买的东西都买齐了。
那一日我们这伙人,包括莉莉、琼琼、彼得、威廉与积琪,搞了个聚餐会,到浅水湾去大快朵颐,车子经过一座白色的洋房,莉莉叫我们看。
只见花园里种满奇花异卉,泳池水波掩映,有几只名种犬在踱步,房子一进一进,不知有多深。
莉莉说:“单是防盗系统,就搞了几十万。”
威廉感慨说:“真难以相信,我们曾是同事,她办事颇用心,很准时,每日带一个盒子,里面装著水果或是三文治,相当爱静。”
琼纳罕,“这么普通的一个女子?看不出野心?!”
威廉摇摇头,“完全看不出来,而且也不会讨好男性上司,甚至故意落后几步,不肯与他们同一架电梯。”
积琪笑,“讨好他们有什麽用?八十步同一百步,浪费精神,牺牲了也是白牺牲。”
“那么说来,她一直胸有大志?”
“看不出来。”
“她现在快乐吗?”
“不去说她,喂,积琪,你快乐吗?”
“不错呀,我少女时代的愿望,现在也达到一半,日子很舒适。”
“那就行了,管别人在做些什麽。”
我笑了。
真的,传奇归传奇,我们是普通人,过着平凡的日子,做着平凡的事。
我伸一个懒腰,在日本小车后座打起盹来。
传奇故事为我们平淡生活添多少乐趣。
单性生活
对她这么好,奉她若神明。
百般迁就,万般讨好,她还是离我而去。
各位亲爱的读者,别误会,这并不是失恋的痴心汉在诉苦,我自身亦是女性。
上文的她,乃是我家的钟点女佣。
可别小观了这个她。
唉呀呀,不得了,没了她还真不行。
女同事甲说:男友与女佣两人之间任她选其一,她即时叫男友走。
男人哪里找不到,可是一个手脚干净,勤快,可靠的女佣,说什么出尽百宝也要留住。
这样的例子或许夸张一点,但也可以知道女佣在职业女性心目中的地位。
我搬出来已有长远一段日子。
并不是坏女孩,只是耐不住母亲日夜在身边唠叨,一句话讲两千次,完了还要我聚精会神,嘴角含春的表示精彩--这同八小时之办公室生涯一模一样,老妈同上司一般会折磨人。
聪明的小女子我一打算盘,发觉这样子下去会得精神崩溃,工不能不做,因要生活之缘故,只得忍痛挥泪辞别慈母,独自搬到小公寓住,落班後遂可名正言顺除下面具做人。
慈母不原谅,也只得由她去。
毕竟在这世界上,我才最重要,我我我,我才最宝贵,叫别人委屈一下,也只好说声对不起,敬个礼。
开头租间小公寓,百多平方米,由亲戚辗转介绍来一位女工,每星期只做两次,每次两个小时。
记得那个时候,每早我还有摺叠被褥的时间,从不假他人之手。
如今想起来,真像神话一样,薪水少些也值得,职位低,上司叫做什么便做什么,上午九时到公司,下午五时下班,除出午饭时间,才做七小时,轻松写意。
放了工,喝碗罐头汤,健脾益胃,看阵电视,有拖拍拖,无拖睡觉,不知多开心。
像一切事情,做做便开始认真,两年蜜月期一过,大家比升级,努力表现,下班越来越迟,个个挖空心思,在上司面前孔雀开屏,努力指证他人是丑小鸭等等……
我自然不甘后人,你没听过有句话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吗,三两个回合,包括死拚烂斗告状混赖,我升了上去。
这同钟点女工有什么关系?
哦,待我慢慢说来。
升级之后,薪水加了一倍,钱简直没地方花,也没有时间花,约会,有男士付帐,穿衣服并不是我至大的嗜好,又不赌,亦考不到驾驶执照,唯一的享受,不过是租一层比较大的公寓。
阿一跟着我搬到中型住宅去。
这个没良心的女子要求我付两倍酬劳,并且抱怨工作量多了十倍。
其实按钟头计,我的薪水只比她略高一倍,你说可怕不可怕,而我们是要穿意大利套装与法国皮鞋去上班的。
不过少了她还真不行。
这时我已疲态毕露,回到家直奔温暖的大床,躺下喘气,像死鱼般躺著。
晚上多梦,淌冷汗,老是听见同事的狞笑声,以及老板吆喝声。
神经衰弱,毫无疑问。
早上不再摺被,事实上我不再理会家中发生些什么事,全部拜托阿一。
她不笨,立即知道我没她不行,先是在公众假期无故失踪,后则爱做不做,家私上灰尘一公分厚,我只得忍声吞气。
三年前调职,薪水又再上去,有种飘飘然感觉,不是心中,而是脚步,身体已经吃不消,靠维他命九与鸡精黑咖啡死挺,工作繁忙到已无下班时间,裁员之后不再请人,正副两职都由我一人担当,老板巴不得我脚都跳上来做,忙得头顶生烟。
周末也要出动,外地有客户驾到,我还得随时应召去接客,陪下午茶陪晚饭。
这时已经七年过去,人早已成熟,也想得比较多,午夜梦回,也会问自己:为什麽,这是为了什麽?
又搬了家。
公寓面对大海二千平方米,没有再理想的居所了。
亲友来小坐,都赞叹“真能干唷,短短几年而已,有几个女孩子住得起这样的公寓。”
但我已经憔悴,嘴角饱含苦涩。
亲友称赞之余,面孔上全是问号,譬如:场面作得这么大,怎么嫁出去,是否心里变态?过三十年,她是否打算自置喷射机?
我已疲态毕露,公司里比我年轻貌美,干劲冲天的女职员咄咄逼人,巴不得将我挤出去,替而代之,上司为了进一步激发我工作能力,常站在她们那一边,利用她们来践踏我,其间血肉横飞,不足为他人道。
一日一日也这么过去了。
这是职业女性血泪史。
已有五年没放长假,这是策略,你不能让上头知道没有你也一样行。
精神身体越来越差,从前约会的男友全部失散,唯一的亲人只是阿一。
阿一当然更加恃宠生骄,因为知道我没有空同她玩。
每日晚餐为蕃茄煮牛肉,一煮便一个月不变。
我也累得不能出声。
母亲根本不明白,“你可以放松来做。”
你可以不做,但一定得抽紧来做,这是森林之律例,明白没有?
谁叫你想住海景一千平方米的公寓。
偶然有一日空闲,站露台上,更觉如此生活荒谬。
你得到的是生计,付出的却是生命。
五十五岁退休后,两手空空,文件合拢,一个告别会,便将阁下一笔勾销,家庭呢,伴侣呢,孩子呢,什么都没有。
但,但现在怎么回头?
叹口气,忧郁地跑出去买一堆衣服首饰作补偿。
这完全与某类女性惯养小白脸一样,是种发泄,否则会发神经。
在获得成果后才发觉果子并不如预料中甜美丰满,但怎么办?
读到吴蔼仪博士的专栏,她说剑桥大学设有一年制游学设备,学期内可以在任何科系旁听,令我心向往之。
真想飞出樊笼,到那柳暗花明文化之都,松弛一下,好好的活一年。
现实生活却不肯放过人。
阿一说她不做了,七八九月她要返乡下探亲,没空赚钱。
她不认为我这里是什么难能可贵的金饭碗,而我,堂堂工商管理科大学生,见到老板却如一只狗似,真惭愧。
她休假,我怎么办?
七八九正是本市最炎热的日子,一日至少要淋浴三次,叫我下班后如何洗熨煮食打扫?没可能的事,阿一与我缘份已尽,付多她一月薪水,请她走路。
托母亲找女仆。
母亲说:“我肯做,又怕不合你标准,你出名有洁癖。”
老太太不但没同情心,而且越来越幽默。
结果还是托同事的朋友的亲人替我找了个人。
女同事说:“下星期三佣人报到,你交锁匙给她,同时抄下她身份证号码。”
“星期三我要到局里开会,如何在家恭候?”
“那么星期六。”
“不行,我家如乱葬岗,不能等到周末。”
“那么把锁匙交来。”
“我家四壁萧条,用不到安全措施。”
“一言为定。”
星期三下班回家,本来神智不清,已累得半死,也忘记佣人今日来报到,一开门,呆住。
奇怪,头一个感觉是,怎么寒舍满室生辉,仔细一打量,才发觉其中奥秘,噫,收拾得一尘不染,客厅中央还插着一瓶玉簪花。
不得了,这位帮佣是块宝,我放下公事包,简直可担纲贤内助。
一日之间,玻璃抹得铮亮,露台阶砖洗得白白,浴室晶莹如大酒店水准,床铺被褥套子全部换过,情况如神仙打救似。
还有,厨房里有新鲜食物,一打开锅,是咖喱牛肉,欢呼欢呼,我开瓶红酒,独自喝将起来,认为白天辛苦也有个代价。
晚上留张纸条,多谢她,留下打赏。
连她姓名也还不知道。
张三李四都不拘,功夫一流,终于找到我要的人才。
她一星期来五次,什么都替我办齐,是个超人,帐目清楚,做事有头脑,连露台上的花草都照顾到,一个月后我发觉生命中没有这个人是大损失。
信不信由你,连洗头水用完她都会替我补买。
太幸运了。
因此时间多了出来,周末可请女友来吃茶。
香烟茶水,酒过数巡,诉起苦来。
“再不结婚,水远结不了。”
“嫁谁?你是男人,要不要我?”
“不如提早退休,找男人去。”
“如有节蓄,不愧为明智之举。”
说着说着,说到四年前,邝美云到我们公司开会的事来。
那是一个初夏阴天的下雨早上,我一踏进白鬼的房间,便见到一个浓眉大眼的女孩子,坐在那里。
顿时眼前一亮,加以注目礼。
只见她身边放著把湿伞,咖啡色高跟鞋尽湿。
我马上想,可惜可惜,长得这么漂亮,还得一早冒雨来办公室。
现在不用了。
前些日子看照片,只见她身披黑嘉玛貂皮,又一个传奇。
她的四年不同我们的四年。
“漂亮的女孩子压都压不住。”
大家感叹一番,也就散开。
最令我惊异的,还是家中女佣的进度,简直神乎其技,她做得那么妥当,那么全力,我不相信她只值廿五元一个钟头。
怕她玩花样,自动加到三十五元,这样可以无后顾之忧了吧。
一直没有机会见到她,她在公众假期例牌告假,周末绝不出现。
自她出现之后,我生活更似个男人。
有时六时天未亮就起来,赶到公司去看电讯机中纽约金市上落情况。
晚上八点多下班更是稀松平常。
到这种地步,我想我已有资格接受各大报章妇女版访问,坐在一张写字台前,谈事业成就了。
内心非常空虚,染上烟癖,回到家中,捧着烟灰缸便可做人,胃口日差,嘴唇已失去当年的鲜红色,不擦口红,像生病一样。
我所需要的是,是一个长至一年的假期。
一定要领风气之先,带头告假。
想了又想,拖了又拖,终于在一个早上,心平气和的跑到老板那里,提出要求。
他翻日历,“五月七日至十四日,准你放一个星期吧。”
好像与虎谋皮,“现在才一月。”
“时间不知过得多快。”
“我想放一年假。”
“一个月?小姐,假如我可以一个月用不著你,我就可以一辈子用不看你。”
“是一年。”很冷静。
他怔住。没料到殖民地上有那么大胆的女人。
“敝公司没有一年假期,亦不再有停薪留职这回事。”
“可否从我开始?”
“不行。”他心想你又不是二郎神君有三只眼睛。
“那怎么办呢。”
“我们令你疲倦?”他顾左右而言他,“休什么息,四月份加薪百份之十五。”
不行了,谁不知道钱好,可是拿命来换,还是划不来。
“那么我辞职吧,”我说得十分滑溜。
他一怔,随即说:“好”。
我站起来,“立刻去做辞职信。”
头也不回的出去。
正好替我下决定,他若是婆婆妈妈的挽留起来,反而令人头痛。
瞧,七年就这麽泡了汤。
数千个日子,几万个小时,披星戴月,发了薪水,也就仁尽义至。
要不要命,花这七年来带大一个孩子,他都上小学了。
可是小家庭主妇亦会反问:是,孩子七岁,又怎么样?
我莞尔。
同事说这是事业燃烧。
烧烬灰,风一吹,什么都没有剩下。
“应该放长来做,”她说:“摊慢来干,一生那么长,最忌一刹时达到高潮,你想想,以后还怎麽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