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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细之恋  第7页    作者:亦舒

  “你发现了困难?”我搔搔头,“我在此间也不受欢迎呢。我一说我不会打牌,也不喜欢逛街,那些太太们一个个把我当白痴似的,还暗里说我天天一条牛仔裤,不知老之将至,我都弄糊涂了,不要说妹妹。”

  “适应新的环境是很困难的,别忘了我们在英国已经过了廿五年。”

  “可是去年暑假回来做游客时,香港还不是好好的一个香港?只是天气热一点而已。”

  丈夫也不太明白,他只是一下一下的敲着烟斗。过了很久他说:“真好笑,今天有同事劝我到舞场去逛逛,不要老喝啤酒解闷,我说我想到跳舞,自然会跟太太去。”

  我笑,“不得了,我索性跟妹妹联合起来,咱们赔这里的大学三个月薪水,一齐回英国去吧。”

  “入乡随俗,可是我们一家三口看情形都不是俗人。”

  “妹妹,她也许爱上米高了。”

  “不会的,他们小孩子。”

  “在父母眼中,子女永远是孩子。”我说:“我跟她一样不习惯。我就是喜欢英国这些太太们,有空做家务,尽管街角上有面包店,但是她们还是自己在家烤一个。当然也不见得个个人太太都这么好,但也不像这里那么喜欢说闲话。昨天明明是插花班,结果变成公审大会,硬是说一位倪小姐的坏话,说人家与男戏子轧姘头,又勾引有妇之夫,现在又说在动一个有钱人家少爷的脑筋。我很为这位小姐抱不平,看来她不能够自杀谢世,也得结婚谢世,平头整面地做一个单身女人,虽然吃自己饭,穿自己的衣服,也是难的。”

  “你的牢骚倒是比妹妹还多,也许这位倪小姐就是这么一个人呢?”丈夫笑道。

  “断然不会的,真的这么厉害,她们又不敢说了,给人家冲上来刷上一个耳光,那怎么办?”我反问:“划得来吗?”

  “……也许是吃醋。”丈夫说。

  “太空闲。”我说:“家家都有着佣人,十指不沾阳春水。”

  妹妹这时候出来了,“妈妈,对不起,刚才我太粗鲁了。”她吻我一下。

  “没关系。去跟爸爸说说话,说国语吧。”

  “说国语他们也听不懂,我还不如说英文,那广东话我是一辈子也不打算学的了。”妹妹说。

  这小孩子每一个细胞都恨香港,但是往年她暑假回来,临走总是买了大量的纪念品,到了伦敦,又给同学看她晒得有多黑多漂亮,如今真的回来了,却又这样。

  我说:“妹妹,你再闷,妈妈教你看红楼梦好不好?现在开始看还来得及。”

  丈夫跳起来,“什么是毒草?这本书就是毒草,早该烧掉埋掉的,你自己成日价‘好了’、‘好了’还不够,还要吊煞鬼劝上吊劝女儿也一起看这种书?”

  妹妹笑了,露出雪白短短的牙齿,还有什么比一个年轻女孩儿的笑更动人呢?她说:“什么禁书?我倒也要看看,妈妈,拿来我看。”

  “你要是决定看呢,”我慎重的说:“就非得一直看下去,看出个所以然来不可,否则妈妈情愿送你到隔壁去看打牌。反正做女人只有两条路可走,看了红楼梦的绝不能打牌,打牌的女人决不看红楼梦。”

  丈夫跌脚叹道:“看!像入魔教之前发的誓似的。”

  女儿说:“我约了人去买点衣服穿,她们说我穿得像个女童军,一点女人味道都没有。”

  “谁说的?”我反问:“我觉得你穿得很帅,每个人都觉得你穿得很帅,为什么没有女人味道?”

  丈夫偷偷的说:“你妈妈便是没有女人味道。”

  我冷笑:“恐怕是没有妖精味道吧?”

  “爸爸妈妈别吵架好不好?一定是太热了,每个人都想吵架。隔壁的家明叔叔跟我说:‘二手车与二手老婆是我所不要的。’”妹妹说话一块一块,像她那年龄。

  “谁是家明叔叔?”我差点昏过去。对小孩子说这种话,居心何在?

  “家明呀,他说:二手车经过第一手车主习惯性的开过了,很难经过第二个车主而不坏,老婆也一样,对她再好,她还是会想着以前的丈夫,以前的孩子。”

  我叹口气:“还有这种事!”

  丈夫笑。

  妹妹说:“好,时间到了,我出去,一下子就回来。”

  “如果不回来晚餐,请拨电话。”

  我说:“对妹妹说话,多用中文,你不是广东人吗?用广东话更好,别用那么多的英文,她的英文已经够好了。”

  “好好好。”丈夫退回去看报纸。

  妹妹出去了,我回到厨房里做菜。我买了一本中文的烹饪大全,但是丈夫还是情愿吃简单的三文治红茶,纸杯与纸碟子,吃完之后一丢了之。我深为自己庆幸着,本来就该如此,谁馋嘴谁就得花钱请厨子,请不起厨子只好安份一点。似乎很多男人都不明白,都向人诉说太太做不了好菜。

  他们最爱诉苦,还有妹妹口中那个“家明叔叔”,被女朋友撇了,一天到晚说那个女的“假眼睛假鼻子假下巴,都是假的,连牙齿都是假的”。我在这里听了头皮发麻,弄不清楚地是那一门的好汉。

  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

  做好了罗宋汤,又烤了三盘子的小蛋糕。

  妹妹回来了,倚在门口,一头大汗。她打开冰箱,自己做了个喷火美人吃。我问她:“买了什么?”她答:“没什么。衣服都是日本人做的,日本味很重,穿上了好像穿和服似的,受不了。”她停了一停,“我烧得八国联军入北京的时候,偷得最多伦得最精的是英国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日本人真是……”

  我看了她一眼,时间多了,一个人便想得多,想得多便敏感,这是不贰的理由。“结果买了什

  么?”

  “两双鞋。”她把鞋盒子打开了。金色的鞋。我看一看,没出声,过一阵子她说:“它们不难看,我想我不能穿妈妈也能穿。”

  我松一口气。“今天晚上你预备干什么?”

  她说:“好香的牛肉汤,如果米高在的话,一定喝很多。跟米高在一起最高兴了,往往要等到照镜子的时候,才会知道自己是黄种人。我的意思是——你是明白的,我并不是想做白种人。”

  “我当然明白,妹妹,”我说:“我的确明白。”

  “我肚子很饿。”她说:“但是什么都不对胃口。”

  “先吃点东西。”我说:“天气真越来越热,受不了。”

  “妈妈,明天我们出去吃饭好不好?”

  我们还是照着老规矩,出去吃饭算是大事,可是香港人仿佛是天天上街吃的,每家餐馆里都挤满了人。我叫她去问爸爸。她听话的去了,回来说爸爸也想换换口味,于是我们一家三口决定出去吃。明天。

  “晚上你陪爸爸看电视。”我建议。

  “我想看‘流行曲首榜’,我已经三个月没有看到大卫宝儿了。”妹妹一肚子的火,“我不要看这些三八兮兮的人提着剑,戴个假头发追追赶赶的,还演到三点钟呢,对面那家人也就看到三点钟,吵得要死,睡不了觉。”

  我暗笑,把妹妹的怨言集中在一起;岂不便是“市民心声”吗?

  “明天早点起来,打网球去。”

  “说起网球便气,还打网球呢!什么名贵的运动!只有两个球场,没有一个人真会打,又是水门汀地下,一点气氛都没有!那时候我们天天在公园打,隔三步路便是一个公园,就跟——”妹妹低头想一想:“就跟他们搓麻将一样的方便普遍。”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妹妹也笑,丈夫探头进厨房问:“什么事笑成这样?”

  妹妹说:“或者我可以回学校的泳池游泳,但是我那两套泳衣都是你去巴黎的时候给我买回来的,是不是?同学们见了都挤眉弄眼的,好奇怪,穿都快穿破了。”

  丈夫看着女儿,摇摇头:“怨声载道。”

  我说:“决要民不聊生了。”又笑。

  “妹妹,再试一下,看有没有办法适应。”她父亲替她打气,“你只是一个小女孩,你一定可以的。”

  妹妹说:“我再试试就是了。”

  “看,妹妹,”我说:“除了巴黎,最美丽的城市便是香港了,你要以任香港为荣呀,买东西与吃东西都那么便宜。”

  “我还是去洗澡吧,耽会儿没有水了。”她走了。

  我看着丈夫,“我是不会放她一个人回英国的,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我可不希望她嫁洋人,生一堆杂种,我还是希望她看好红楼梦……这次回来,大部份是为了她。”

  丈夫耸耸肩,“我倒是高兴的,”他开了罐冰啤酒,“又回来了,明明是华人,却拿洋人的薪水,三两年下来就有储蓄了,一样教书,洋小子野性难驯,我又是有色人种,怎么跟他们吵?现在这些学生真听话也真可怕,叫他们长便长,叫他们扁便扁,一个教授便是一个神,我再不习惯,那种飘飘若仙的感觉也还是好的。”

  “你别回家来飘就好。”我说。

  “我饿了。”他说。

  “我陪你吃。”

  他自己做香肠热狗,妹妹洗完澡也出来吃一个。我注一意到她胖了,没有运动便会胖。

  我到她房里,她又躺在床上。

  我摇摇头。我拨开她的头发。“头发该修了吧?”

  “他们剪得不好,又贵,我还是喜欢菲立的手势。”

  “妹妹,你不能把香港变成伦敦的雪莱区呀。”

  “我不管。”她呻吟一下,“米高看到他们把我的头发剪成这样,不知有何感想。”

  “你真的这么想米高?”

  “我想每一个人,每一样东西,”她跳起来,“还有我们的狗,阿飞。”

  “你知道吗?妹妹,”我说了老实话:“昨晚我梦见詹普森太太来借一点黑胡椒。”

  妹妹“哦”的一声,“这便叫‘病成方寸’,我不喜欢香港。”

  “方寸是什么?”我马上问。

  她指指胸口。

  我微笑,其实妹妹怎好算外国人,她虽然在那里乱用成语,但是她的中文比起一般香港同年龄的孩子,那是好多了。有一段时间我母亲来与我们同住着。母亲与我的感情时好时坏,但是那一段日子却是和谐的。她把她能教的全教了妹妹。仿佛历史重演,我学过的“汴水流,泗水流”,我学过的木兰词,全部到了妹妹的口中,母亲得到了满足。

  后来妹妹便一直学中文,放了学到一个老亲家去,打打闹闹,也看完了西游记,哪吒的“吒”老记不住。她很喜欢中国东西,那怕是一把扇子也是好的,大概是洋人眼里的中国,浮面的,靠不住的。

  就像香港,也怎么能够代表中国?浮面的,靠不住的,是不是为同样的原因妹妹失望了。恐怕到了台北她更受不了,她到底是个孩子。

  那天就这样混过去了,谁也没太好的心情。

  第二天一大早就倾盆大雨,我们对雨是习惯了的,但是水龙头却没水,这不习惯。

  晚上一齐去吃馆子,我特地叮嘱妹妹,“穿胸罩。”

  上次她没有穿胸罩,一件雪白的小T恤,引得整个饭店的人的眼睛像苍蝇见了血似的。妹妹的胸部发育得好得出奇,再也没料到的。

  “妈妈,很热。”她说:“我在英国从来不穿的。”

  “那是因为你还小,而且在英国谁都不穿。快,听话,防止胸部下垂。”结果她穿是穿了,穿个纱的比不穿又更引诱了一层。妹妹迟早是个问题人物。她穿了新买的金色鞋子。我注一意到她的足踝上有条细细的链子。我问:“那是什么?”她答:“足踝链子,看到没有,两个心型的坠子,性感。

  刚刚才买的。”

  我说:“我只觉得俗。”

  “妈妈,这是香港,你不能清教徒似的。”

  看谁在教训谁。

  我问:“你认为米高会喜欢吗?”

  “我不大认为那很重要,”妹妹说:“米高在八千里路外,万一地看见了而不喜欢,我可以拿掉。”

  “你们母女俩少争吵好不好?”丈夫高声的说。

  我们总算到了天香楼,妹妹坐在那里渴望着她的叫化鸡。吃这种专门喂游客的东西,我深觉不好意思,然而到了天香楼,香港也就比较可爱得多了。

  丈夫忽然说:“宋教授也来了,我过去打个招呼。”

  他过去了。妹妹的眼光跟过去。那边也是一桌三个人。不过朱教授带的是他的儿子,十八九岁模样,非常的不耐烦,坐在那边用筷子敲桌子,被宋太太喃喃的教训及安抚着。我忍不住笑,年轻的一代真难管。

  没多久丈夫过来了,宋太太说他们家的女佣人跑了,没奈何,现在天天夜里在此吃饭,儿子刚从美国回来,闹得人仰马翻。

  “回来过暑假?”

  “不,”丈夫说:“宋太太不肯放他回去了,年轻人大学刚拿到学位,怎么肯听话,天天吵。”

  “年纪这么轻便拿到学位了?了不起,”我说:“看上去才十八九岁,还是个大孩子嘛。”

  丈夫说:“是呀,我也奇怪着,他入学早,今年廿岁多一点点。”

  “是独生子吧?”我问。

  “不就是。”丈夫说:“所以宋太太疼成那个样子。”

  妹妹也朝那边看一看,但是没说什么。

  我算看:“妹妹的预科还剩一年,明年进大学,廿一岁也好毕业了。”

  妹妹不做声,吃她的八宝饭。

  宋家他们先吃完,到我们这一桌来打招呼。宋太大非常的客气,口口声声的称赞妹妹:“真标致,听说功课也非常的好,是不是?女儿有女儿的好处,真是小鸟依人的。”

  妹妹被她说得不好意思,连忙站起来说:“宋伯母过奖了。”妹妹就是这一点叫人没法子不疼她,走在外头,她是非常得体的,绝不会丢了大人们的面子。

  宋太太拉着妹妹的手,一定叫她到宋家去玩,没奈何,妹妹与他们约好了礼拜天,我也得去。看来宋家也是蛮寂寞的。他们那个儿子不大说话,我上下打量了一番,觉得他很漂亮,这么漂亮而功课又好,那太难得了。

  他们说了好一阵话才走的,我们才继续吃完甜品。这在外国也是不可能的吧,外国人讲礼节,我们讲舒服。

  妹妹说:“宋哥哥念的是MIT。”

  “呵!”我大表敬意,“什么科系?”

  “高能物理。”妹妹说。

  “是吗?”我一点也不懂,“你几时问他的?”

  “当你们说:‘——天气好热哈哈哈——’的时候。”

  “他有没有问你念什么?”我问。

  “有,我说了,英国文学。”妹妹忽然笑了一笑,“比起他那个;好像非常渺小的样子。”

  “才不会,人们记得爱恩斯坦,也一样记得拜伦与济慈。”

  “他很骄傲。”妹妹说。

  “是有一点。”我说:“你也很骄傲,年轻人看上去都像一只只的小孔雀,都那么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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