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没出息,福气好怎麽同没出息?」我跳起来。
「阿森,现在我才发觉我们两个人的价值学念有这麽大的分别。」
「不要吵架,我拒绝跟你吵架。」
「同文烈去吵吧,」她忽然说。
原来这女人一直假装大方,心中始终妒忌文烈。
文烈最好,从来不干涉我同什麽人走,也从来不讽刺我。我的心一动,第一次觉得文烈
的可能性。
敏敏从那次之後,对我便有点若即若离的。
母亲言若有憾,心实喜之。「是不是?找个伴侣不是那麽容易的,不然为什麽爸妈一早替你准备好人选?」
我苦笑。
「敏敏嫌我太过倚赖家里。」
「倚赖家里是天经地义的事。」文烈讶异,「怎麽?她情愿小两口子搬到外头苦苦的捱?不容於家庭那是没有法子,我不会像她那麽有志气,我很希望同父母一起住,况且我爸妈只生我一个,又对我那麽好,我离不了他们。」
我抓头皮,「也许她成长的背景与我们不一样,所以想法也有默距离。」
「你会适应她?」文烈问。
「婚後搬出去住……」我想很久,「爸妈会伤心的,不是说他们占有愈强,我亦是独子,怕他们会寂寞。」
「我很了解。」
我叹口气,「文烈,我发觉我们才了解对方。」
「你跟敏敏商量商量。」
「妈妈说得对,她很洋派,不管三七廿一,先讲独立,追求自由,真正的自由是很寂寞
的,并没有想像中的高贵潇洒,她不知道。」
「我知道。」
「当然,我们一起长大,你当然知道我想些什麽。」
「尽量说服她。」
我心灰意冷,「再看看吧,她咬定了我没出息,父母亲不是那麽喜欢她,她住进来,也
是很难做的。」
「你们已经论到婚嫁了?」文烈问。
「很初步,立刻触礁。」
「可怜的阿森。」
说到了解,很少有人比文烈更了解我,但咱们俩实在混得烂熟,不能够把对方当作恋爱
的对象。要扭转这种心理状况恐怕要过一段日子。
既然敏敏跟我疏远,我就趁这段空档参加一个考试。
一日在家午睡,听到客厅有人说话,仔细留神,原来是文伯母与妈妈。
她们两人在谈论我与文烈。
大抵是以为我出去了,所以说得很自由自在。
「阿森最近没同那个女孩在一起了。」
「那很好,也许他们有点不好意思,要冷一冷。」
「冷了之後还会热吗?*妈妈笑。
「这就看缘份了,我看我们也不要管得太厉害,听其自然,以免物极必反。」
听到这几句话,我松口气,哈利路亚,赞美上主。、
「担心是难免的了,那个镶金牙的人,还时常打电话来哪,幸亏文烈前辈子没欠他什麽,万一这种人做了女婿怎麽办?想想都打冷战。」
「不怕不怕,一切都过去了。」
两个中年老女人像小孩子一般,互相安慰,互相解闷,忽然之间,我了解到她们的苦心。
在这个寂寞的世界里,很难找到这麽巩固的人际关系,难怪他们愿意出尽百宝来维系下去。
忽然之间我原谅了他们。
文烈……
美丽可爱的小文烈,我的心牵动,小时候为了不让她被人欺侮,我同比我高大的男孩子
打架。打破小猪钱箱取出角子买生日礼物给她……
一点一滴的积聚,都是牢不可破的爱。
爱便是爱,有什麽男女与亲情之分?我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
舍文烈何人?
不知文烈怎麽想?
人是很奇怪的动物,近在身边的幸福往往不去注意,偏偏好高骛远,去寻找不切实际的
事物。
不知文烈怎麽想?如果她坚持把我当哥哥,我也只好当她妹妹。
越来越觉得感情这种事很玄,两个人要好,未必要好得可以婚嫁,婚姻也未必一定长久,
但是还有这麽多人结婚了。难道真的可遇不可求?还有生孩子,许多夫妻努力几年,还一无
所出,但是飞仔飞女一夜春风,便可以珠胎暗结,完全没有解释。
只听得文伯母说下去:「文烈此刻也回心转意了,她同我说,那麽多男朋友男同学,没
有一个够阿森好,偏偏阿森又是她大哥。」
妈妈那时反驳:「神经病,怎麽是她大哥?她姓文,阿森姓罗,两者之间,风马牛不相
及,一点关系都无。」
「我也这麽说。」
我更舒服了。
只要她的想法一样,事情便可以有新的发展,看我怎样把握而已。
或者两个人静一静……。
妈妈说:「这两个孩子别扭。」
「是有的,下雨,大人要他们带雨衣,偏偏不带,淋著雨出去,不知是什麽心理。」
「我们去喝杯咖啡吧。」
两位老太太磨一会儿,出去了。
或者我也该找文烈出来喝一杯咖啡。
开头的时候,我真的只把她当妹妹一样,不知怎麽就到今天这种地步。
一切是注定的。
缘
姐姐死後,我的脾气越来越怪,连我自己都发觉,别说是旁人。
我搬到一间小公寓去住,守著份职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什么话都不多说,一直为姐姐守着孝。
两个弟弟在姐姐死後,写了无数的信来询问,但我都没有答覆,他们非常生气,决定在假期飞回来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也好,他们已经有两年没回来,见了面我可以对他们说个清楚。
这半年的生活,我过得像僵尸,一具肉体天天早上由家到办公室,再由公司到公寓,回到家吃个三文治就睡,公寓里没有电视,亦无音响设备。
我但觉得万念俱灰,生不如死,哪里还有心思去注意生活的细节。
不知恁地,周启国还是找到了我。
下班的时候,他守在办公室外,一把抓住我。
我一看见他,也不反抗。
他瘦许多,把我拉至一角,说:「小云,我找得你好苦。」
我木然说:「找我干什麽?」我又不欠他债。
他双眼通红,「我明白,我一切都明白了,这不是你的错,你姐姐的意外死亡,跟你无
关,你不必内疚,我什麽都知道,父亲把一切都告诉我,我现在明白,为什麽你要疏远我,
为什么你对我那麽坏。」
我内心有点吃惊,他真的得悉一切真相?但表面上不露出来,我说:「我不懂你讲什麽。」
「小云,我们坐下慢慢说。」
老实说,我对於周启国的毅力,也有点感动,因此没有拒绝。
时值隆冬,走在街上,口中呼白气,北风抽紧皮肤,我忽然想哭,强忍看眼泪。
我们在咖啡室找到位置,叫了饮品。
周启国说:「我对你怎么样,还不放心?多年同学,你也该把我看得一清二楚,我是不
是那种浪荡子?你为何要躲开我?现在你正需要朋友,小云,我对你是真的。」
他说得很真诚,我垂著眼。
「你姐姐的堕落,跟你们没有一点关系,是她自己的选择--」
「胡说!她为了要供养我们!」
周启国摇头,「不,供养弟妹,也不必货腰,你想想仔细。你把这些罪全揽在自己头上,所为何来?」
我用手掩住脸。
「她的死亡纯是意外,那时你正忙考试,她又沉迷赌博,你劝她多次她也不理会,小云,你背着这个十字架干什么?根本不是你的错。」
我抬起头来,「你让我静一静。」
「不,」他嚷:「我爱你。」
「你爱我?」我狂笑起来,「我百般作弄你,你还爱我?」
「父亲已经把一切告诉我,你恨他,所以才迁怒於我。」周启国毫不气馁,「随便你怎麽考验教,我都绝不退缩。」
真讨厌,我心想,简直不能忍受。
我说:「我要回去了。」
「我送你。」
「不用送。」我推开他。
他也不再分辩,只是默默跟在我身後,我截停计程车,他眼睁睁看著我上车。
我相信他知道我住在哪里,他对我一番苦心,我很感激,但是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他,我
不想带给他任何幻觉。
我与周家有仇。
当夜我觉得非常疲倦,趁早上床。
第二天下楼,周启国在那里等我,我假装没看见他,叫街车上班,我深深叹气,生活还
不够烦恼,身边又多只摄青鬼。
幸亏办公室忙,我精神也有默寄托,中午时分,我接到一个电话。
「小云?」很熟悉的声音,我一刹时又想不起是谁。
哪—位?我很不起劲。
「记得我吗? 我是张厂长。」
「张伯伯!」我心强烈的跳动起来。
「小云,好几年不见、我很辗转才联络到你。你怎麽了?小露好不好?大弟小弟呢?」
我忽然哽咽起来,「张伯伯,这些日子,你在什麽地方?」
「自你爹的事情之後,厂关了门,我也只好到别处找出路,结果到新加坡做生意,回来已有半年,到处找你们,音讯全无。」
「张伯伯。」我抓看话筒,眼泪汨汨而下。
「怎麽了,小云?受什麽委屈,你下班有时间吗?我来接你,大家聚一聚。」
我连忙把公司地址告诉他。
那一整个下午,我思潮起伏,根本无心做事,好不容易挨到落班,夺门而出,看到张伯伯,那张厚实可靠的面孔,扑进他怀里。
他抚我的头,「孩子,怎么了?」
我哽咽,「张伯伯。」
他笑,来我介绍大儿你认识,千里,来见过小云」
这个时候我才发觉他身边站着个年轻人,正看着我笑呢。
张伯伯说:你没见过千里,我跟你爹的时候,他已经在外国读书。」
我和他们两父子边吃边叙旧,我把多年来的心事全盘倾诉,说到激动之外,忍不住饮
泣。
张伯伯开头还安慰我,一听到姐姐廿六岁就这样离开我们而去,不禁也震惊万分,说不
出话来。
我说:「现在两个弟弟一放假就同来,我都不知道对他们怎么交待。」
张千里给我递上手帕,我用它掩住脸。
张伯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长叹一声:真想不到,好好的一个家难为你们两姐妹,也没办法,只能往好处想,弟弟终于成了人,这是你一大宽慰。还有你自己,要振着起来,为父母为姐姐,都要抬起头来好好做人。」
我的眼泪无论如何止不住。
「别哭了,你知道我同你父亲是数十年老朋友,有什么事大家商量。千里,你跟我送小
云回家,唉,我也累了。」
我由张千里送回去,礼貌上请他进屋喝一杯茶。他跟他父亲一般,是个山般可靠的人。
他诧异的说:「作为一个女孩子的家,未免太素净了。」四周打量着。
老实说我根本没有心思装修家里,胡乱放几件必需的家私,然后尽量收拾干净而已。
他捧着茶喝,我去洗一把脸,再出来的时候精神振作了一点。
张千里同我说:「我们就住在这附近,你知道吗?如果你不介意,我会常常过来看你。」
我没有同他握手,但他很坚决,他拉起我的手握一握,说:「早些睡。」便告辞了。
我与张千里很快成为好朋友,他对我的照顾是实在的,温暖的--周末买了水果来,替我洗净,放冰箱里,有时候为我煮一锅好菜,他不多话,也不多动作,有一双会笑的眼睛,开心的时候弹起吉它,唱看民歌,整间小公寓便充满生机。
每星期六他都会先打电话上来,见我在,便说:我马上来,随他而来的是绿色的盆栽,我的公寓便渐渐加添不少生气,一个月后,我的周末与他已发生不可分割的关系,我很多时候留在家中中等他的电话,而我脸上也渐渐有了笑容。
张伯伯有意无意间说:「你们两人有空多聚聚。」
最不开心的是周启国,他很失望。
找我谈判,我也同他坦白:「我们之间是没有希望的。」
「你太不公平,多年的友谊……何必太吝啬感情,我请你给我们留些馀地,不要把我父
亲的账算在我头上。」
因为最近心情比较好一点,我比较坦白,同他说:「我想努力忘记过去,你也是过去的
一部份,看见你,引起无穷不愉快的回忆,所以我不想再见到你。」
我不忍看他的脸,他的失望是那么深,面孔上的表情是那么惨痛。
「对不起。」我第一次同他说这三个字。
他苦笑,「我情愿你不说这三个字。」
我无法再说下去,我永永远远不能忘记周家给我们的耻辱。害了姐姐的,正是周启国的
父亲。
如果他能够照顾我姐姐到底……也许我的要求是过份了,他与她之间根本是公平交易,
两不拖欠,姐姐不过是他的雾水情人。
千里照顾我如哥哥对妹妹般细心,他一点要求也没有,毫无条件,无微不至。
我对他非常好感,他建议我应该多做运动,我马上接纳他的好意,我们两人打起网球来。
一定的运动量带来食欲,我很快的胖起来。
张伯伯见我便呵呵的笑,「这才像一朵花啊!」
这个时候,大弟忽然说他有假,要回来一趟。
我虽然意外,也很高兴,收拾好床铺被褥,放在小客厅,等他回来,与他说上三日三夜。
我告假到机场接他,与他同来的,不是小弟,而是一个穿运动装的卷发土生华侨女。
那个女孩子四顾打量环境,连正眼都没看我,一边使劲嚼著口香糖,大声呼喝大弟的洋名。
从那一刹那起,我知道已经失去大弟,心中茫然。姐姐牺牲的代价就这麽多?
也许她只想我们快乐,大弟看上去很快乐。
我说我已经收拾好,大家如果挤一挤的话……大弟立刻打断我,说已经订好旅馆,他话中带些歉意,但更多的是不耐烦的成份,彷佛我在他跟前,便是扫兴。
我受了很大的打击。
我没想到事情会这样的发展。
原本以为大弟回来,我们可以抱头痛哭,可是现在他与华侨女扭股糖儿似搭计程车往旅馆。
我在街上逛很久,才去找张伯伯。
我并没有诉苦,我没有哭。
「别难过,」张伯伯说:「年轻人,当然只顾眼前。」
我静静的说:「姐姐为我们……」
张伯伯笑,「傻丫头,她也不想你们哭哭啼啼的。」
千里把手放在我肩膀上,我彷佛又得到些力量,没想到我的好兄弟姓张。
大弟来香港一个星期,由我请客,安排他们一起吃了顿饭,他们天天往游客区跑,我没
有兴趣跟,直到他们走,我并没有与大弟说及关於大姐的事。
一个字也没有。
人在人情在。大姐已经消失,除出我之外,没有人记得。
大弟带著女友到墓前鞠躬,那女友视此举若郊游,一路上嘻嘻哈哈,我的怒火到了沸点,若不是千里也在的话,我一定会尖叫起来。
所以他们走的时候,我反而松了口气。
千里开解我的办法颇特殊,他一向用行动表示,一连好几天他都不给我机会坐在家中自思自想,他拉我出去参加许多活动,有他陪在身边,又有很多新朋友,我的心情顿时开朗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