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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与十二月  第10页    作者:亦舒

  我跟她说:「琉璃,我不是嫌,可是你那些衣服我用不上,全是走在时代尖端的式样:耸肩外套,长在小腿肚;要不就是珠子亮片钉在纱上,披挂挂,露前裸后,你叫我穿着上班?」

  「去你的!」她笑骂。

  我说:「我挑几件也就是了。」

  「说不定你与志强晚上出去可以穿。」

  「是吗,两个人挤在公路车上?他穿什么来配我?」

  「你看你!」琉璃忽然落寞起来,「现在对我说话诸多讽刺。」

  我说:「我对你说话的态度,一向如此,一贯作风,我丝毫没有变,但你,琉璃,你变得多心多疑了。」

  她不出声。

  「为什么呢?」我问:「以前你不是这样的,以前你听到不爱听的话,不过当耳边风,作风豪爽,一点不计较。」

  她忽然就哭了。

  「那时候我有什么力量计较?那时候我是砧板上的一块肉,为了那一点点薪水,任人宰割,当然皮要厚,心要黑。」

  「琉璃,你别嫌我老太太作风,一句话重复又重复,你现在条件那么好,又何必与他们斤斤计较呢!」

  「我看着小张那副表情,我心中痛快。」

  「你这样的脾气不改,将来会很痛苦的。」我说。

  「不必等将来,我现在就很痛苦。」琉璃说。

  「我希望很快你的心情会平复下来。」我说。

  「我也希望。」

  我替她抹眼泪。

  「你永远是我的好友。」她说。

  我微笑。患难之交。

  天之骄子的患难时期便是我们这种普通人日常生活的全部。

  我在琉璃面前并没有妒忌,也没有自卑,各人的命运是不一样的,不能提到公平与不公平。朋友比我好,我也为他们庆幸,何必不服气。

  可是毫无疑问,我与琉璃的关系多多少少也疏远了。

  以前我们出去吃饭,一人出一半,其乐融融,现在老是她请我,次数多了,我成了她的跟班。

  她又喜欢问:「有什么新闻没有?说些好笑的来听。」

  我快变成公主陛下御用的笑匠。

  况且我日常生活那么枯燥,有什么好说的?有什么新闻?

  她又说:「我介绍个男朋友给你。现在有钱的男孩子,要求也不那么高了……」

  我听了很反感,现在她要提拔我了,真受不了。

  就在这闹纷纷的时节,我因工作关系,认识了另外一个男朋友。他姓陆,家中没有什么钱,可是一家都是读书人,气质十分好。

  我主动与志强疏远,志强很了解,倒也没有什么怨言。大概很久之前,他便知道他不过是一个填空档的人物,没有什么作为,他也没有太多的诚意来负起这个担子。

  我并没有把「我的过去」告诉陆,我觉得男女双方根本没有必要过份坦白,过去的事已属过去,并不重要。最重要是将来,将来一切事情开心见诚,才是必要的。

  女人向男人坦白过去,不外是博取对方的一句「我原谅你」,现在我又没什么要原谅的,我根本就很心安理得。

  琉璃听到我有新男朋友,十分诧异,她说:「本来那个纱厂小开是不错的……」

  她坚持要见一见陆,要请我们吃饭。

  那日她打扮得时髦之至,自己开着发拉利跑车来赴约。

  我们吃一顿饭花了三小时,听着琉璃演说。她那串闪烁的钻石耳环晃个不停,令我们眼花缭乱。

  饭吃完大家在饭店门口分手。

  陆一直沉默着。

  他一向不大喜欢说话。

  后来他说:「你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一个朋友?」

  我说:「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陆后来就没提过琉璃。

  琉璃却特地约我出来,说及她的观后感。

  「他长得很不错,我很为你高兴。比志强胜过几倍,你这样一个好人,应该嫁个好丈夫。老实说我很羡慕。我看穿了,钱多也没用,够花便算了。」

  我觉得惭愧。

  琉璃还是可爱的人,我与陆在背后并没有说她什么好话,她却真心一致的颂祝我们。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她问。

  「先订婚。」我说。

  「打算同居吗?」她问。

  「你知道的,我最反对同居。」我答。

  「以后你可好了,」她拉着我的手,「我们更无见面的机会了。」

  「琉璃,你知道你是永远受欢迎的。」我说。

  「陆先生对我并无好感。」她苦笑,「我这个人,以前并没有必要鉴貌辨色,看别人的眼睛鼻子,故此一直糊里糊涂的活得极度开心,后来人穷志短,渐渐变得很敏感,人家一不高兴,我马上知道。」

  「现在有谁敢嫌你?」我强笑地安慰她。

  琉璃叹口气,「人家又不问我借,也不向我赊,为什么不能对我不满?」

  「快结婚吧,」我说:「你要找对象是很容易的。」

  「不容易。」她说。

  我不想再谈论下去,免得剌伤她的心。

  「陆先生有没有送什么礼物?」

  「没有。」我说。

  「你想要什么我送你。」她说。

  我知道这次势不能拒绝她,况且也送得有名有目,我刚巧看见她脖子上挂着一串小小的钻石链子,於是说:「你送这条链子给我吧,反正这种玩意你一整个抽屉都是,而我却一件也没有。」

  「这个?」琉璃失望,「我想送你一套睡房家私。」

  「不用,」我说:「你别跟我客气,你别看我,我也顶会使小性子,那些重头正经东西,让他去买,我情愿要可爱的小装饰品。」

  「那么我送串好点的。」她抢着说。

  「不用,就这条便好,」我笑,「天天可以戴。」

  「耳环与戒指都是一套的,你拿去吧。」她把手上的东西都除下来给我。

  我笑说:「你看看,这跟洗劫有什么不同呢?」

  她也笑了。

  琉璃后来告诉我,她打算到外国去生活。

  我很赞成。只有如此,她才会忘记过去不愉快的生活。

  她耸耸肩,「我现在是个暴发户,在香港根本无法生存!上等人看不起我,我又看不起下等人,还是到外国去,重头开始的好,也许再读个硕士。」

  我点头,「这次去什么地方?」

  「纽约。」

  这次与琉璃谈话,仿佛又恢复了以前的气氛。

  我并没有把她送的手饰戴出来,怕惹人注目,不大方便,琉璃在我们结婚之前动身到纽约去。

  我去送她飞机,她哭诉:「我就是不舍得你一个人。」

  我也哭了。

  她又说:「祝你们快快乐乐的白头偕老。」

  我与陆看着她上飞机。

  陆诧异的说:「她是个虚伪自大的人,但对你,却是真感情。」

  我说:「我们是患难之交。」

  我始终没有把结识琉璃过程说出来,陆也不问,因他很尊重我的私生活。

  我没有说出来,那时我在报上刊登招租广告:「欢迎单人高职女士……」,她来看房间,我们一见如故,知道她经济拮据,故此减价租房间给她。

  她与我调换着衣服穿,两个人一起留在公寓看电视、找男朋友、诉苦、储钱到菲律宾旅行……

  ……翻报纸看聘请广告,去应徵工作,受老板的气,伤心痛哭等等。

  我们共渡的日子太多,一共七百多个,挤在一层六百多尺的公寓中,卿需怜我我怜卿的岁月。

  我们看清了多少人情冷暖,遭过多少的白眼。我们也学会了苦中作乐……心苦嘴不苦。

  这一切一切,我想我与她都不会忘记。

  琉璃在这两年中长大、成熟。

  后来她父亲又在商场上站起来,她的心理不平衡很久,现在又缓和下来。

  而我,我也上了岸,陆某不是超人,可是他可以照顾我有馀。

  我也舍不得她。

  琉璃自纽约寄来明信片,很短,但每个月有一封,几行字内看得出她最近的生活相当愉快。

  过年的时候有一张是:「我遇见了他。」

  我为她雀跃。

  以前我们的年过得寂寞非凡,今年两个人都热热闹闹,人的命运根本是最难预测的。

  我俩的将来,远比想像中的美满,感谢上天。

  没到半年,她也结婚了。

  寄来一大叠婚照。

  陆看了,奇怪的说:「你这个朋友怎么越看越顺眼,我第一次见她,只觉得她嚣张讨厌。」

  我说:「相由心生,她现在很快乐。」

  「是,她看上去既美丽又快乐,而且身上的珠宝也都除下了。」

  我细细一看,照片上的琉璃果然什么也没戴,当然只除了一只婚戒。

  「如果她回来,」陆说:「我们请她吃饭。」

  「是,陆,我们一定要见她。」

  琉璃并没有回来。

  春天时她的明信片上写:「我怀孕了。」

  我与陆都为她高兴。

  陆说:「不如我们也搬到美国去,那里地广人稀,可以多多生养孩子。」

  我白他一眼说:「你当我是只母猪。」

  我想琉璃与我的故事是到此为止了。

  当然还有很多很多是值得记述的,不过那些已经是我们生活的第二部分,不包括在这个故事内。

  之后,我们将为人妻人母,生活健康而愉快。

  我与她的少女时代都已属过去。

  似水流年。

  我就是我

  这些日子我在预支更年期。心情陷入低潮。

  我在一间酒店内任经理职,薪水约比一个女秘书高三倍,我可以戴得起金蚝劳力士——你看过他们的广告吗?时代的女性,开着保时捷,戴着金劳,手夹文件……但是我的薪水买不起保时捷,可恨的是,当我有一日买得起的时候,我又想买劳斯白色跑车。这个悲惨的物质世界。

  也许因为有这些物质的推动,所以我一天一天地去上班,上午八点锺挤在渡轮里——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问过自己多次。但是其馀数百万市民都那么做:每个人都有职业,我们习惯庆幸有一份收入不错的工作,除非都去做嬉皮士——也好得很,人各有志,兴趣不一样。

  但这是香港,领不到社会福利署的救济金,嬉皮士们大可能捱饿至死——所以我并不对这种志向表示乐观,我每天仍然把八至十小时花在工作上,月尾领薪水时,表示愉快。

  然后努力把薪水花光——这并不困难。如果你出去打听一下物价高涨到什么地方。凯斯咪丝的毛衣六百元,靴子一千元,绒大衣三千元。

  所以我仍然挤在公路车上。去年年底买了件银狐,但劳斯白色跑车?叹息。很——难了。

  今天我打开杂志,星座预测天秤座:「本月对你很有帮助,你将会认识一名新男友,与以前那些男人完全不同。」

  啊哈!希望如是。

  以前我认得太多的垃圾男人。是,每周末接到五六个约会,结果情愿躲在家中独个儿看电视,出去与他们玩会累得变一滩泥浆……说着他们可以了解的话,笑着他们认为是可笑的事……结果表演的成绩太好,他们认为我与他们有太多相同之处,下星期还是来约会。

  真后悔当初没去参加演员训练班。我会是个很好的演员,一流演技。

  呜。真闷死人。

  房东不肯替我粉刷屋子。他说:「你们这种漂亮的小姐,花一万数千黏黏墙纸,小意思。」说得挤眉弄眼的。

  我当然没有伸手捏死他,不值得。他提醒我一件事,如果真的混不下去,我可以利用这间公寓公开「徵友」。

  目前只好在周末自己动手一间间的漆。我做这行很拿手,以前在英国,练习过多次。

  我不错是一个人住,但我是有亲戚的。姊姊在香港,同父异母,嫁个律师,光在屋契与离婚书上签字,已经发财,姊姊穿金戴银,常常来表演阔气,我不是不喜欢她——我们很谈得来,但是数月不见,也无所谓。

  她有一个洋名,叫乔哀斯。星期日上午十一点,她来接铃。

  我穿着睡炮去开门,打呵欠。

  我说:「你这么早来干吗?」

  「下午去跑马,顺便来看看你。」

  我想,至少我排名在马匹前面,不坏。

  「茶?」我问她。

  「谢谢。」她抬抬头。

  我说:「你知道吗?乔哀斯在英国是一个廉价英文名字。相反地,夏绿蒂、伊莉莎白、玛丽是高贵的……」

  「去你妈的……」她骂。

  啐!就是因为我们不同母亲,所以她才敢说这种话。

  「这么久才来开门,我还以为有男人在你屋子里。」她说。

  「我没有男人已经很久了。」我答。

  「如何解决性的问题?」她看我一眼,「是不是洗个冷水浴不去想它?」

  「刚相反。想想市面上那些男人,不寒而栗,啥子欲念都逃得影踪全无。」

  她笑,「还是让做姊姊的介绍一个男人给你吧。」

  「原应如此。做姊姊不介绍,谁做这种中人、保人、媒人?妹妹嫁不出去,你也没面子。」

  「真是的——这些一桶桶的是什么?」她好奇。

  「油漆、漆墙壁。」我说:「散散心。」

  「别开玩笑。」她不置信。

  「姊姊,你可以去看赛马了。」我赶她。

  「好,我会带男人上来给你看。」她说。

  「看中我分你佣金。」我说。

  她鼻子里哼哼嘿嘿的,终于挽起手袋走掉了。

  星座上说的与众不同之男人,大概就是应在姊姊身上。可能吗?姊夫是好男人,好在有事业有气派,私生活不敢恭维,连小舞厅的舞女也泡,他们夫妇俩大吵的时候把我拉去做和事佬,我只会笑。

  他怕姊姊。乔哀斯打得他眉青鼻肿,一星期上不了律师楼,他服贴得很,结果两夫妻过得极美满,妹夫改泡电视明星、落选的香港小姐、歌女。

  夫妻之道是很怪,比考文凭与打工难得多——想想看,两个人廿四小时撕缠在一起,要命,互相防贼似,支票户口都得夫妻同时签名,你说多狠。

  除非很小就结了婚,来不及想那些恐怖的事,否则只好一辈子独身。独身也有好处,往乐观处想:不必多洗一个人的衣服,少受男人那腌攒气,真正的自由……当然……寂寞。

  我一边调油漆一边想,寂寞。星期日早上最寂寞,一张床上只一个人。没有情人。

  有情人也是好的,星期日早上眷恋一番。

  把修改长裤的时间,漆壁的时间,阅杂志的时间,全部奉献出来,给一个男人。结果情人是有啦,家也变成狗窝。

  下午我开始攀上梯子扫新颜色,一种极浅的紫罗兰——别笑,很美的,配白色的窗帘,白色的家具。

  或者我可以到那男人家去。不行。我的瓶瓶罐罐太多,临睡之前还要擦三种油膏,醒来之后又是两种面霜,穿过衣服必定要换,如果到别人家去过夜,岂不是要带一个箱子?

  清晨衣冠不整地从男人的屋子走出来——咱们的社会不至于开放到这种地步。

  墙壁上的灰漆剥落,掉进我眼睛。天!我的隐形眼镜,一揉就落在地下,我还听见轻微的「啪」一声。

  我连忙自梯子下来,慢慢跪在地下摸索。悲剧,我与隐形眼镜可以写成一本史诗,精采处绝对不下于「哀狄悲斯皇上」,这么薄薄的硬塑胶掉在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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