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使你浪子回头那一位吗?”
浪子?浩明不禁有一丝骄傲,他过去曾是一名浪子?过誉了,不敢当。
“他帮了我好大的忙,而且一直照顾我。”
“方便的话,代我问候他。”
“一定。”
浩明驾车独往。
准九时三十分到达温宅。
男仆招呼他在那在同一个偏厅里等。
浩明感慨万千,上一次来时是失魂落魄的一个倒运汉子,今时今日,他已翻身,并且打算成冢立室。
他吁出一口气。
刚呷了一口茶,他鼻端闻到一阵幽香。
浩明一怔,这香氛,似幻似真,又不陌生,在什么地方闻到过?
然后,一个苗条的身型在门框处出现。
“香先生,你好。”
浩明马上礼貌地站起来,咦,怎么出动到女眷来招呼他,会不会太亲热了一点?
“香先生,请坐。”
那位女士轻轻摆一摆手。
浩明不着痕迹地打量她,只见她廿余岁年纪,容貌娟好,淡妆,素雅的打扮,脖子上戴着淡粉红的珍珠项链,衬得她十分高贵。
浩明不敢乱说话,室内有一阵沉默。
那位女士忽然轻笑起来,“果然不出我所料。”
料,料什么?
“香先生已经忘记我了。”
唐明有点尴尬,欠欠身,他应该记得她吗?他在何处见过她?
“所以,当张秘书说你要见我,我认为不必了。”
浩明张大了嘴。
她?他的恩人是她?
他诧异到极点,站起来,又坐下,极度不安。
“香先生真是一个好人,好人有好报。”
浩明实在忍不住,咳嗽一声,“这位女士,尊姓大名。”
女郎又笑一笑,“我是这间毛子里的温太太。”
呵,原来如此。
浩明恍然大悟,讲得真好,等于说,别的地方,也许还有其他的温太太。
“香先生真的忘记我了。”
浩明搜索枯肠,总不记得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年轻貌美的温太太轻轻说:“也许,我该提示一下。”
浩明陪笑。
“一个晚上,在一间酒廊里。”
浩明茫无头绪,他经历过无数那样的晚上,叫他如何回忆。
“有一个女子,喝醉了酒,非常失态。”
噫,这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
“她半裸地跳到酒吧台上去跳舞——”
浩明把头抬起来,呵,想起来了。
“约是三年前的事了,我记得,那夜,你把外套脱下来遮着我,免我出更大的丑,并且,温言安慰我。”
是她?浩明诧异,这便是她?
“我一直留着你那件郎凡的凯斯咪上衣,”温太太轻轻的笑,“于于有一天,我再度见到你,竟然就在自己家的客厅里,你说世事巧不巧,我终于得到报答你的机会了。”
浩明膛目结舌,像是在听一个故事。
要过很久,他才听得自己问:“温太太,你帮我那么多,就是为着一件外套?”
“不,不止一件外套,是你的爱护。”
“任何人都会那么做。”
温太太笑了,“会吗?我不相信。”
浩明嚅嚅地说:“举手之劳耳。”
“那是我最失意的一年,我为一个男子还债,欠下大笔金钱,逼住到欢场寻外快,可是那男子随即与另一名女子私奔结婚,我变得人财两空……是你鼓励我好好生活下去的。”
浩明不语。
“翌年我便认识了温先生。”
浩明松口气。
“他对我极好,我此刻有馀力可帮助他人。”
“我是特地来向你道谢的。”浩明说。
“不,我才要面谢你。”
浩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终于他说:“我很高兴你已度过难关。”
温太太微笑,“可不是,柳暗花明。”
但,浩明是聪明人,知道此处不宜久留,他站起来告辞。
“请等一等。”
温太太唤人,一个女佣进来,拎着件男装外套。
她笑说.!“原璧归赵。”
浩明笑了,他接过外套,搭在手臂上。
温太太送他到门口,“好事近了吧。”
想到绮慧,浩明甜丝丝,“是。”
“祝你早生贵子。”
浩明与温太太紧紧握手话别。
登上自己的车子,浩明觉得恍如隔世,他想喝一杯停停神,于是往不夜天驶去。
好久没到这种地方来。
老马识途,找到张小圆台坐下。
才喝半杯啤酒,就听得有人饮位。
转过头去,看到一个女子伏在桌上痛哭。
衣衫单薄,肩膀全露在外。
是一个伤心人,流落在此,借酒消愁。
都会中永远有说不完的传奇。
忽然她呕吐了,呛得直呻吟。
香浩明实在不忍,叫待老取湿毛巾与热茶来。
他扶起她,替她拭干净,灌她喝热茶,“醒醒,回家去,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明天又是新的一天,记住,生活得好才是最佳报复,不要糟蹋自己,切切要留住青山。”
那女郎一怔,伏在香浩明身上,大哭起来。
她醒了。
浩明把外套除下,覆在她身上,扶着她离开酒廊,在门外,替她叫一部计程车,掏出一百元,塞给司机,“送这位小姐回家。”
车子开走了。
浩明回到酒廊,喝完他的啤酒。
他拨电话给绮慧,“我三十分钟后上你处来。”
“吃鸡场面好吗?”
“垂涎三尺。”
又做了件好事。
从头到尾,浩明不知那心碎女郎叫什么名字。
正如从头到尾,他都不知道温太太姓甚名谁。
太不重要了。
家事
卫剑虹去采访同事简少梅的时候,已经作出妥当的心理准备,可是一到她家,还是暗暗吃一惊。
只见屋子里倒处都是纸盒子,打了包的行李,箱子,两个孩子在客厅追逐鬼叫,乱成一片。
那么热的天气,也不开冷气,剑虹一进屋,就热出一身汗。
少梅迎出来,更无一丝打扮,蜡黄的脸,焦虑的神情,“剑虹剑虹,我快要精神崩溃了。”
剑虹吃惊地说:“你怎么搞的,辞职半月,怎么变成一名难民?”
“不要讲了!”少梅头然坐下。
“喂,闲话休提,开开冷气好不好?”剑虹以熟卖熟。
“客厅冷气坏了。”
糟糕。
“五年前筹备移民,已经停止置新家具电器,前两个月洗衣机坏掉,不得不添一部,这冷气机嘛,我是不会买新的了。”
真的,尚有半个月即要走了,还花五个位数字大兴土木?不如住酒店。
“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吧。”
“茫无头绪,乱来一通。”
“尊夫呢?”
“上班去了。”
“什么,这种关头还上班?”
“他是去逃避,早上穿戴整齐了一溜烟到写字楼,把所有杂务丢到我头上。”少梅叹口气,“剑虹,时穷节乃现,这句话错不了。”
剑虹把两个男孩子叫到身边来,“喂,你们两位静一静可好,去去去,带弟弟去吃汉堡,阿姨请客。”
那七岁的大儿欢呼一声,领着弟弟下楼去了。
剑虹于是劝:“你此番去住大屋,开大车,并非没有节蓄,姚永标又已经找到工作,简直羡煞旁人,还皱眉头?”
少梅用手托着头。
“菲律宾人呢?”少梅张望,“叫她斟杯茶来。”
“见工去了。”
什么?
“我已给她一个月通知,她索性每日下午出去找新工作。”
真正乱如战场。
“乘人之危谁不懂得。”
“你算好的了,公司里董太临走,佣人敲竹贡要补一月薪水,硬说没接过通知,否则报警。”
“怕她才怪!”
“不是怕不怕的问题,董太那早要上飞机,警察一上来,必定延误。”
“那么厉害?”
剑虹说:“社会繁荣,资方完全吃瘪。”
“况且讲出去都失礼,同下人闹起来,写省那几千块,还说不是扣克穷人?只得忍气吞声,赔钱了事。”
“拍桌子拿菜刀出来恐吓董太呢。”
“真是刁民。”
说半晌,看得出少梅松一点了。
“还有许多难关要过呢!忍完必须再忍。”
“谢谢你,剑虹。”
“老同事了,还那么客气。”
少梅握着剑虹的手不语。
剑虹忍不住说:“其实把两个孩子送到外婆家去小住,你们好方便收拾。”
少梅嗤一声笑出来。
剑虹立刻知道她估计错误。
果然,少梅过一刻轻轻说:“我哪里有娘家。”
剑虹不语。
“我母亲信教,一早不问世事,她说她罪孽已满,十四个孙儿一个不理。”
“咄,耶稣还医麻疯呢,又替门徒洗脚。”
“很明颠,她误解教义,而且,两老钱银方面一点不放松,直讨上门来。”
怕女儿走了无人照应。
少梅用手搓一搓睑,“说起来,同老人斗气,又是我们不是,我老哥说的:‘你呢,也不用买东西给他们,也不用同他们吵’,那也只有他那般雄才伟略才敞得到,两老烂死了同他无关。”
剑虹本想谈些开心的事,但恭敬不如从命,只得让少梅自由发挥。
“算了吧,”少梅开解自己,“只有没出息的女儿才会动辄寻回娘家去。”
剑虹说:“来,我去冲杯茶。”
“真待慢你了。”
“公司没你,一塌糊涂。”
少梅不信,“胡说什么,谁没谁不行。”
剑虹叹口气,“老板至懂得随机应变,你一个人做个贼死,你不行?不怕
不忙,找两个能干的助手帮你。”
少梅被她逗笑了。
“气氛怎么样?”
“意兴阑珊,已近尾声那种感觉罗。”
“过了年会好的。”
“过年你已经身在异乡了。”
“悲秋也需要时间,像我们这一家,到了那边,姚某要上班,我要做家务,一定忙得要命。”
“多好。”剑虹笑。
少梅拍拍她肩膀,“多亏你来看我。”
她情绪大有进步。
“要不要我帮你整理?”
“岂敢岂敢。”
门铃响。
剑虹说:“好了好了,菲律宾人回来了。”
少梅冷笑,“才怪。”
她去开了门,一位老人家巅巍巍走进来。
少梅介绍:“这是我公公。”
剑虹便知道那是姚家的老太爷,孩子们的祖父。
她识趣地告辞:“我改天再来。”
那老人挥舞手中的拐杖,轻蔑地拨弄纸箱,“移民?有什么好移?”
卫剑虹不敢抬头去看简少海的表情,忽忽离去。
傍晚,她同丈夫李日诚说:“真可怕,简少梅举目无亲,独自挣扎。”
“个个成年人都一样啦。”
“可是我们家少了那些无聊的亲戚串门。”
李日诚咭一声笑出来。
“咦,有什么好笑?”
“你忘了府上的嫂子了。”
卫剑虹当场噤声。
那日她嫂子笑得两颊肥肉不住颤抖,特地来到她家,指着她鼻子说:“蠢婆,这种钱你就赚不到啦。”
那嫂子不知同娘家什么人合伙炒卖楼宇,据说赚了七八万港币,“我老公都称赞我能干。”
剑虹那日刚自公司会计部领到近三十万的花红,她端的好涵养,只是笑,“我的确比较笨。”
事后李日诚问:“你为什么不把支票给她看看?”
“我才没有那么无聊。”
“好堵住她的嘴呀。”
“人家会笑我的,我是在外头做事的人,无端端同家中村妇争风,不管谁是谁非,也都是我不当。”
“可是你明明生气。”
“我在奇怪大哥怎样同这样的女子作伴。”
李日诚倒是很豁达,“到头来,也只有她为他生儿育女,主持家务,你这个妹妹再能干,不见得会为他斟一杯水吵一碟菜,在这世上,他只有她.她也只有他。”
卫剑红有点凄凉,说真的,半夜有什么病痛,也不过是夫为妻找医生,妻为夫递药丸。
既然如此,何必理别人怎么说。
这个时候,李日诚问:“简少梅几时动身?”
“下个月初。”
“他们在多伦多有无亲戚?”
“没听她说遇。”
“谁接飞机?”
“包一架白牌好了,六十元加币一个钟头,一家四口连八件行李都舒舒服服。”
李日诚点点头,“真的,何必欠人人情。”
“一定会活下来。”
李日诚说:“当然,且活得很好。”
剑虹却不能忘记那老人用拐杖去挑行李的情形。
对他来说,移民当然是多此一举。
他有几岁?八十,八十五,九十?一脸寿斑,已老得不能再老,老得一颗牙也没有了。
移民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他当然只希望儿孙近在咫尺,好吃吃茶聊聊天,自私?他已经耋耄,自私也似乎是一种权利,还剩下多少日子呢!子孙如非不孝,理应陪着他。
可是他们要走了。
他们也许不能回来送终。
那是多么令老人悲愤的□件事。
他根本不要去体谅儿与媳。
那么,简少梅又怎么想呢?
卫剑虹叹一口气。
过一年半载,她也要学少梅那样动身,届时,她家中的四个老人不知怎样想。
一位同事同少梅说:“旅途中牵挂老人,巴巴的算准了时间打长途电话回家,老人反应冷淡,只是问:这种电话打回来,要不要五十块港元?当然,他们心想,你们到哪里都带着不懂事的孩子,把父母撇家中看门口,一两个电话算什么?”
李日诚见妻子怔怔地想心事,不由得提醒她:“太太,别浪费休息时间,明天一大早,不知多少事要做。”
真的,每早闹钟一响,少梅下床,双脚落地,工作即开始,为两个孩子打点早餐校服书包……忙得作小跑步扑来璞去,又得打扮自己,这里抽一分钟扑粉,那里借十秒钟添些胭脂。
听到早上的惨况,她婆婆淡淡地反问:“你不是有佣人吗。”丝毫不表示同情。
可是有佣人不表示太太可以得道成心。
佣人也忙,忙着替他们做早餐,忙着替孩子准备三文治,忙着打扫洗衣。
婆婆接若轻描淡写加一句,“一家三个大人管两个孩子还一头烟,难为我那个时候一个带五个。”
你苦,她比你更苦。
剑虹又不能同她说:“老奶奶,你一天可不必花十个小时在工作上赚月薪贴补家用。”
更加不得了,这变成影射丈夫无能。
剑虹从来没想过放弃工作,她在家中排行最小,李日诚也是,夫家娘家一共十多个不做事的女性,日日无所事事,时间一样浪费,家用涩,便克扣老人零用,家庭聚会,见剑虹手段略阔绰些,便拍手讽刺剑虹曰:“生女好,还是生女好,哈哈哈哈哈!”
剑虹望之生厌。
她发誓做到五十五岁才退休。
有收入才有尊严。
可是老人嫌她太忙,忙得无暇斟茶递水。
剑虹问丈夫:“为什么他们不体谅我们?”
只听得一声大大的呵欠,“谁?快睡吧。”
剑虻笑出来,“真是,管谁不孝敬谁呢。”
一个翻身,立刻熟睡。
第二天中午,接到少梅电话,“我出来取飞机票,有没有半小时共进午餐?”
“我马上去订位子。”
一见面,少梅便点着一支烟。
“喂,人家戒还来不及呢。”剑虹提醒她。
“压力大,抽支烟,轻松点。”
剑虹十分了解。
少梅低头说:“真的要走了。”
“才十六小时飞机,别噜苏。”
少梅说:“人总有别离情绪。”
剑虹顾左右言他,“你记得公司里的姬丝汀娜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