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移民理由才新鲜呢。”
“说来听。”
“前夫不住挽人向她要钱,她索性一走了之。”
少梅点头叹日:“有笑有泪。”
“我们算是幸福的了。”剑虹感喟。
少梅答:“我很明白这个道理。”也只余叹息。
“切记到了那边,先好好休息一个月,然后开始新生活,明年才大展鸿图不迟。”
少梅用手抹一把睑,“姚永标夜夜失眠。”
“紧张嘛,那是必然的事。”
“孩子们却很兴奋,他们十分现实,喜新嫌旧。”
“要不要我来送飞玑?”
“不用了,场面混乱,无暇招呼。”
“还需要些什么,我帮你办。”
“都买得差不多了。”
“那你还有什么难言之隐?”
简少梅苦笑,“尽在不言中。”
剑虹把甜品吃掉。
“我妈听见我要走,大吃一惊,对姚永标叫:‘到了那边没佣人怎么办?’好似我一直享惯福,笑死人,我十二岁开始就替父亲熨衬衫了。”
“老人健忘。”
少海说:“等我们老了,也尽量展示人类劣根性可好?”
“展览给谁看,我们的子女才不要看。”
剑虹看看手表。
少梅马上会神,“上班去吧。”
简少梅走的那日,剑虹正开会,她看看壁上大锺,心中祝福:飞机起飞了,一路顺风。
好友走了,难免恍然若失。
虽然说长途电话廉宜,到底也是一笔开销,传真方便,但是谁耐烦先长篇大论写出来?渐渐一定疏远。
一年后剑虹移民的目的地是温哥华,一东一西,离多伦多有五小时航程,也不一定能时时飞去见面。
自去年开始,剑虹已开始把身边的杂物送的送,丢的丢,留恋也没法,孩子们第一双小鞋子,历年来积聚的杂志书本,她自己大学时期的功课本子……都不再留存。
也根本不想添置新衣服新家具。
不知道那边合不合用,免得老远带了去,搁着用不到。
心态是完全不一样了。
散会后上司叫住她:“卫,你到底几时走?”
“约明年八月左右。”
上司居然呼出一口气,“要找人替你也难。”
“怎磨会。”
“你是我们可靠的副手。”
“舵手不变不就行了。”
上司只是苦笑,谁知道,说不定他已至递了申请书。
有些人愿意公开资料,有些人不肯多说,均无可厚非。
那日,剑虹很想与少梅说几句,可是人家还在飞机上,无法联络。
成年后,剑虹很少挂念人,这次是例外。
少女时与男友分手,简直心如刀割,哀哀哭泣,一日长如一年,她微笑,都过去了。
与少梅的感情又不一样。
少梅是个好同事,肯帮人,热心,但不多事,她手段疏爽,绝不占人便宜,人又聪明,分析能力强,剑虹有事网与她商量,她这样一走,剑虹怕会患自闭症。
第二天,剑虹听见有人在公司里议论简少梅。
“两夫妻不知有多少节储。”最喜替人计算财产,结论却永远是憎人富贵嫌人贫。
“买掉公寓,恐怕筹得到两三百万吧。”
“那也不算什么。”
“省吃省用,车子都没有,平日乘地下铁路,怕也剩不少吧。”
“嗤,这里一元,那里八角,弄不好了。”
剑虹咳嗽一声。
但是那班人只朝她看一眼,丝毫不为所动,继续讲人是非。
“住在哪一区?”有人问。
“当然不会是北约区,嘻嘻嘻。”
“哈哈哈,会不会掉头就回来找工作?”
剑红本想说一两句公道话,后来一想,简少梅又听不到,不痛不痒,而她,她可是要朝夕对着这班恶人的,得罪了他们,有啥好处。
衡量轻重之后,卫剑虹放弃了正义感。
她大大的叹息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最后她听到同事们说:“还有人要走呢。”
“有身份证的都走光了。”
“外国真有那么好吗?”
“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大家又笑起来。
什么都是笑柄,他人结婚、生子、移民,都是题材,直到他们也成为他人笑料。
可是一日离了他们,还真寂寞得要命。
简少梅从来没表示她是富女,众人不知凭什么硬是要逼她住到多伦多最豪华的地区去,且要因她做不到而耻笑她。
荒谬极点。
不住讽刺人的人,此刻也不过住在中下住宅区。
双重标准之尤者也。
那日回到家,发觉李日诚在实验一台微型电视机。
剑虹一开口便说:“还买这个?省点吧,将来可是要用钱的,七块才算人家一元呢。”
李日诚被扫了兴,没好气地说:“那你还吃不吃饭!睡不睡觉,不如都省省吧。”
剑虹本来还想开口,不知恁地,忽然气馁,独自回房休息。
就那样闷了一个晚上。
呵离乡别并的压力非比寻常,李日诚开始表现得不耐烦,而她,她何尝不一样,从前,她可不理会对方的薪水花到什么地方去,也从不问他要家用。
李家知道他们要走,十分诧异:“又没有孩子,走来作甚?有下一代,还说是为他们打算,美加教育制度到底齐全些,空气也好,适合孩子。”
剑虹不知如何回答。
“如果在本市住闷了,大可出来旅游,一年半载后才回来不迟,何必连根拔起,需知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剑虹觉得他们的意见是好意见,只是不适合她。
“父母年纪大了,不希望你们远游。”
剑虹只得缓缓解释:“本市什么都贵得不像话了,渐渐住不起。”
“胡说,那么多人还不都安居乐业。”
“可是,在本市过中下生后者,到了温哥华,同样费用,可以过中上生活。”
李老太太忽然厉声说:“那是别人的地方,给你做皇后娘娘也不管用!”
剑虹立刻胄气痛。
沉着、沉着,她同自己说,千万要沉着。
连李日诚都说:“都快要走了,以后,至多一年见一次,随便他们说什么罢了。”
实在不便与李家的人闹意气。
最后,李家的姑奶奶说:“你们去了之后多拍些照片寄来,我们也会拍照给你们。”
这话好不熟悉,你们是你们,我们归我们。
卫剑虹忽然想起她嫂子有一次说:“你们卫家都是臭脾气。”
同样地你们是你们,我们归我们。
夫家娘家的人,都没把卫剑虹当自己人,卫剑虹是外星人。
失败?当然,一星期工作超过九十小时,根本没有时间精力同家人联络感情,渐渐便成为陌路。
倒是公司里的后生小明知道她喝咖啡只加一颗糖与三数滴牛奶。
她在等简少梅打电话给她。
要在三天后才接到音讯,“把号码写一写。”对方说。
三天便装妥通讯系统,不算坏了。
“好想念你们。”
“我也是。”
“不适应新环境吗?”
“还没知道,震央尚未达到。”
剑虹骇笑。
“等你们来会合呢,快了吧,明年八月可是?”
剑虹说:“孩子们可喜欢那边?”
“四点锺天就漆黑,不习惯。”
“下雪没有?”
“彤云密布。”
简少梅的声音很疲倦。
“替我问候尊夫,保重。”
电话喀一声挂断。
李日诚过来问:“是少梅?她怎么说?”
“报个平安而已,没说什么。”
“身边粮草充足,则一定渐渐会习惯。”
“多少才算充足?”
“两幢房子,一自住一出租,两笔现金,一收利息用一利叠利不动。”
“我的天!那我们还走不走?”
“我才不会过早担心,待通行证出来再说吧。”
剑虹亦附和说:“不去,人家政府也不会逼我们上路。”
李日诚打开报纸,沉醉在副刊中。
卫剑虹也自觉得今天的忧虑今天已经足够,叹口气,且先回房去休息。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坐在风景怡人的公园里,身边有几百只觅食的鸭子,清风徐来,花香扑鼻,她却一点也不快乐。
醒来,也不能解释心情为何恶劣,走不走,全权在她,作出选择之后,应当开心去应付新的环境,新的选择才是。
但是她也知道离乡别井的牺牲巨大,故此郁郁不乐。
李日诚看完报纸,进房来,看到妻子犹自怔怔地想心事,不禁动道:“不去亦可,去了回来,更加方便,你靠的是自己,何必理别人说些什么,还有,无论怎样,我支持你。”
剑虹露出一丝笑。
“明天又是另外一天。”李日诚向剑虹挤挤眼。
也许明天加拿大公署就寄移民护照来。
且留待明日再说吧。
镜中花
吴储新搬了新家。
三房两厅,一个人住。
装修好了,储新一脚踏进去,就深深吸一口气,呵,终于有一个像样的家了。
他是一个拿奖学金的苦学生,没有家庭背境,没有人事关系,全靠实力,才在公司里占一席位。
今日,总算置下一个家。
储新有丝自豪。
其中一间房间,被辟为书房。
除去书架子,就是一张书桌,案上放着私人电脑,储新时常工作至深夜。
桌子上还有一面镜子。
这面镜子,是某一年,储新在公司圣诞舞会中抽奖得来的礼物。
他一直将它放在案头。
工作越来越忙,偶而抬头,在镜中看到自己,都几乎有陌生感。
镜子真是一样奇妙的物件,利用玻璃背后涂上水银折光,把映像清晰照出来,左右互调,但上下却不倒置。
这面镜子,陪伴吴储新已有好几年了。
地方大,收拾起来挺费工夫,储新雇用了一个钟点女工。
不多久,做熟了,女佣便嘀咕:“这样宽大的公寓,怎么没有女主人。”
吴储新当然不搭腔,一开口,女佣人便会顺着竿子上来,以老奶奶自居,她们下人就是作兴这样。
不过他在心底下叹息:什么地方去找伴侣?
他要求一个能吃苦愿意并肩作战的女友。
可惜现代娇滴滴的女性一听见要吃苦立刻退避三舍。
储新因此并没有刻意去物色女伴。
一日中午他没出去午餐,听到女同事如此谈论人生。
甲:“真不想搬出去住,在父母家虽然不那么自由,但一切现成,老实说我连电话费多少钱一个月都不甚了了,每日下了班脱了外套鞋子就高叫‘妈妈有什么好充饥的’都成了习惯。”
乙笑,“怎么结婚?婚后就变贱人了,还要煮给对方吃呢。”
“做多错多,人家不一定表示欣赏。”
“还要上夫家去请安呢!哈哈哈哈哈。”
“同老板斟茶还图加薪水,侍候公婆有什么好处?”
“有家私的公婆倒不怕,给大屋大车珠宝股票,我辞了工天天服侍他们又如何。”
储新听到此处,只觉背凉飕飕的。
女孩子们大大的聪明了,那么辛苦赚来的薪水怎度肯贴补家用,当然要花在自己身上打扮得漂漂亮亮。
不好怪她们,精打细算,也份属应该。
储新只怪自己没有能力照顾这样娇滴滴的女友。
他益发里头苦干起来。
照说,吴储新的样貌、学历、环境都不差,也在适婚年龄,应是受欢迎的王老五,但是女孩子们很少提到他的名字。
她们对他没有兴趣。
“吴储新这个人嘛……”乏善足陈说不下去。
有位小姐肯定地说:“是好人。”
“是,是,是个好人。”仅止于此。
大家想了又想,没有别的评语,众人对于吴储新知道得太少了。
只知他辛勤工作,乐于助人,沉默寡言。
其实,储新也有懂得生活的一面。
闲时他喜欢打一局网球,与电脑奕旗,还有,他酷爱喝香傧,并且对牢镜子自言自语。
他也喜欢花香,露台上种满米蔺,傍晚,太阳落山,打开长窗,那香气直扑进客厅里,弥漫一室,他便独自坐着等天黑。
不是没有情调的一个人。
可惜不为人知。
今夜,像以往数夜一样,吴储新在他的书房内做夜课。
忽然遇到一点疑难杂症,他决定拨电话到同事家去问个究竟。
他万分不愿意打扰同事,但急事例外。
储新的电话在沙发边,他自书桌前的椅子站起来,坐到沙发上去。
电话拨通了,他抬起头,恰恰看到书桌上那面镜子的反映。
镜中映像,是后边一幢大厦的窗户。
储新定睛一看,呆住了。
镜子虽然不大,但他眼利,他看到窗户里有一个年轻女子。
储新留意起来。
偷窥,不是他的习惯,但是他正在等对方来接电话,他眼光无可避免地落在镜子上。
那女郎走近窗户,往外看。
外边是海景,风景甚佳,储新他有时在震台一站也好些时候。
那女郎有整齐的短发,穿白衬衫,配一条塔型珍珠项练,非常俏丽淡雅,正是储新喜欢的类型。
他探前一点,想看得更清楚。
电话没人听,同事一定是出去寻欢作乐了,储新把线挂断。
他立刻伏到窗前去看那女郎。
但是奇怪,隔邻大厦层层叠叠的窗户,并没有人。
一定是进去了。
储新怅惘地走回书桌,继续工作。
可是一抬头,在镜子中又看到了那女郎。
储气大气都不敢透,立刻取出透明胶纸,把镜座黏牢固定在一个位置上,他怕镜子一移动会失去女郎的影踪。
然后,他再回头望,希望在大厦的窗户里看到她。
但不,没有人。
储新一定是闲得慌了,他竟取出望远镜逐个窗户寻人。
没有女郎。
他放下望远镜,对自己的行为吃惊。
他再看镜子时,那女郎已经不在。
储新记得她浓眉长睫,非常漂亮,脸上且带些少沉郁。
怎么会看得那么清楚?
吴储新自己也不明白,照说那映像不会比芝麻更大,但他似乎连那女郎的眉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着魔了。
第二天晚上,储新又在镜中看到她。
她洗了头,用一方大毛巾包看头,手中拿着杯子一边喝饮料,一边观景。
是郁金香型的香摈杯!
她也喜欢独自喝香槟。
储新有无法抑止的惊喜。
他再一次到窗前去找她。
再一次失望,吴储新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他只能在镜子中看到她。
可能镜子照到的角落不是他在窗前可以看到。
那夜,她只出来一会儿。
小小房间有一角亮光,那灯光在九时许即告熄灭。
女郎有早睡早起的好习惯。
在繁华怪诞的都会中,任何好习惯都会受人讥笑,像节俭,像勤奋,像不管闲事。
在公司的例会中,同事们照样唇枪舌箭,充满弹药味,你不放过他,他也不放过你,尽量在老板面前表现得英明,努力贬低其他人等……
他们那一组的上司总是“唔唔唔”地聆听,到最后,老爱问:“储新,你觉得怎么样?”
他重视储新的意见,其他人当然不敢小觑他。
可幸吴储新深谙中庸之道,从来不伤害他人,以和为贵,同时又以公司利益为重。
也难怪众人尊重他。
会议之后,老板宣布:“下星期六公司的游艇出发到离岛作一日游,欢迎参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