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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女郎  第11页    作者:亦舒

  他不出声。这意思是,地也得住单人房,白白多花一千好几百块钱。

  我才不理这种小家子气的算盘。我自己最怕与陌生人同房睡觉,管他是男是女。

  起程的时候,我照旧例牛仔裤一度。因为北欧天气冷,我有两件樽领品顶高毛衣与一件薄身短外套,南欧天气暖,光穿T恤已经差不多了。

  看到其他的团友又手提又肩背又送仓又打包。我叹口气,又是乡下人豪华逃难的时间了。

  我看到那姓陈的家伙,他朝我瞪瞪眼,找他朝他瞪瞪眼,我才不怕他。我怕谁?哼。

  上飞机他坐在我身边,真巧,同行廿二个人,他偏偏坐在我身边,我打开皮包,取出一整套武侠小说,开始我的阅读生涯。

  飞机到孟买,我告诉空中小姐脚痛,不想下机,我告诉她们我一直会脚痛到伦敦。

  她们让我留在飞机上,姓陈的小子显然很羡慕。到特拉维夫的时候,他的脚也开始痛。

  COPYCAT。没一点新意。典型的香港人。

  飞过欧洲的时候,我那套武侠小说已经看到第十二集,廿六小时的飞机,开玩笑。睡又睡不着,一会儿又该吃东西,一会儿又该上洗手间,多烦,索性搁起脚看书。

  本来我不是那种人,但这个姓陈的惹火了我,我根本不肯把书借给他,让他无聊的把菜单翻来覆去的阅读。他的妹夫问他要不要赌十三张,我把头上的灯关掉。这种时间还吵人,不要脸。

  结果他们没赌起来。

  我则憩熟了。

  到欧洲去什么都好,就是这程飞机受不了。

  引擎隆隆声中,我脑袋晃来晃去,终于到达伦敦。大家兴奋得不得了。欧洲就是有这个好处,来过一千次仍然还是值得兴奋。

  我早说过,英国是我的老家。提着行李,我自己叫计程车到旅馆去,谁还等他们一起走,飞机场离市区远,计程车又贵,我到酒店放下行李,马上去买票观剧,打电话给熟朋友。

  他们照例的抱怨:“不住我们家!真讨厌。”

  亲友家那里有住酒店方便,能在浴室撒一地的毛巾吗?

  我只打算在伦敦留两日,最后一日要到剑桥去看教授。

  第一日看电影与观剧,晚上吹牛吹到老夜才回旅馆。第二天上午重温旧梦,在国家博物馆,下午到“蒂特”画廊。晚上与旧同学吃饭,跳舞。

  同学两夫妻问我:“怎么?又是独自来欧?一年一度燕归来,几时带多个伴?”

  “没缘份,等多一阵再说。”

  “你也老大了,小姐。”

  “无奈何。”我说。

  “到底你小姐急还是不急?”他们笑。

  “急又如何?拿面铜锣到街上去敲不成?”我咋道:“换个题目行不行?人家捱足一年苦工,好不容易来轻松轻松,偏偏又碰到你们这种朋友。”

  第二早我六点半就搭火车到剑桥去。心中奇怪其他的团员做过些什么,到苏豪看脱衣舞?大概不致于如此精采。恐怕是在国会,大笨钟,比克的利广场兜来兜去,可怜的游客。

  在剑桥可以找到我要的一切,我躺在劳教授家的沙发上,喝红茶吃饼乾。

  “你还快乐吗?”劳教授问。

  “多么复杂的问题,我拒绝回答。”我笑。

  他说:“年年游一次欧洲,还不快乐,我活足五十六岁,还没到过东方。”

  我笑笑。

  等我回伦敦,刚巧来得及在百货公司关门之前买了三件绒大衣。寄在朋友家,待回程时取,晚上回酒店偕团友吃饭,那姓陈的又坐在我身边,多么可恶的人──

  他看着我的神色,彷佛我是个贼。

  倒是另一位太太,笑咪咪问我,“好玩吗,你一个人逛到哪儿去了?”

  我说:“很好玩,谢谢。”

  “你不怕?”那位太大很好奇,“一个女孩子,在外国乱走。”

  我笑,“我不怕。”

  香港都不怕,全世界简直没有可怕的地方。

  “啐啐啐。”那位太太摇摇头。

  彷佛我做过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这些老派太太,到欧洲来是探儿子。不知道她们的儿子戴着什么面具来看她们。

  飞机到巴黎奥利机场,导游笑着拉住我,“慢着,你先别走,你的法文好过我的,帮帮忙。”

  “我替你找个英文好的司机,”我也笑,“帮帮忙,我要赶到罗浮官去,现在都三点半了。”

  那个姓陈的趋向前来,“到罗浮宫?我也去。”

  我看着地半晌,不答他。

  他问导游,“是不是去罗浮宫?”

  “我们回酒店,大多数团友打算去购物,我们不去罗浮宫,要去很容易,就在赛纳河边,你跟这位小姐走好了。”

  姓陈的又问我:“听说罗浮宫外尚有一个印象派美术馆。”

  我瞪他一眼,“你是跟我说话?”

  他的睑涨红了。

  我看在他也喜欢美术份上,不使他太难堪,我说:“把行李交给团长,跟我走吧,如果要洗脸淋浴的,就回酒店。”

  他说:“我跟你。”

  我佩服他知错能改的勇气,“走吧。”我说。

  他跟妹妹与妹夫说一声,就真跟我走了。

  我们逛遍美术馆,我并不跟他说话,嘴渴我到鸟喷泉处喝水。

  他问:“不喝可乐?”

  “没有钱。”我简单的说:“六个法郎一杯。”

  “我请你。”他说。

  “长贫难顾。”我说。

  我们进罗浮官,刚走到米路的维纳斯像就要关门了。

  “屎!”我说:“明天再来。”

  我与他步行回旅馆,说明要走半小时,如果他倦,他可以搭计程车。

  他结果跟在我身后,我买了条面包边走边吃。

  “你的法语怎么会说得这么好?”他问。

  “学。”我答。

  “你在欧洲念的书?”

  “英国。”

  “你连希腊都熟?”

  “我们这次不去希腊。”

  “你为什么不买衣饰!”

  “香港有的东西不必在欧洲买。”

  他不响。

  回到酒店,团友照例买得箱子都寨不下。我不知她们买了些什么,想把整个欧洲欧州都搬回去?

  饭后我又往外溜,这次很多人要求:“梅小姐,明天你到什么地方去?带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导游啼笑皆非。“喂喂喂,明天有明天的节目,明天你们要早起,不要乱跑。”

  我一笑置之,自己散步去铁塔顶喝咖啡。陈跟在我身后。

  账单来了,他替我付咖啡帐。我没与他争。

  我靠在铁塔上往下看,真正车如流水马如龙。

  “美丽。”我说:“花都之名得来岂是侥幸。”

  他点点头。

  “第一次来欧洲?”我问。

  “是。”他说:“我是土蛋。”自己先承认了。

  “来过欧洲就不算土蛋?未必。”我说。

  临走之前我买了几本画册。

  然后我们到荷兰。这时候我已经不太讨厌陈某,只是尚未问他字甚名甚,只管他“陈某”,此人先踞而后恭,思想有问题。

  我们在阿姆斯特丹参观梵哥的画廊,陈对于美术的爱好使我惊异,我不知道他在学校念的是什么科目,我不问他,他也不说,也许他什么也不读,老土,谁管他。

  我知道旅行团去参观钻石厂,看打磨钻石原本是很有味道的,只是钻石美丽得心惊肉跳,没有去。我到“赛特施”去看筑堤。

  陈没去。我独自吹了阵海风,觉得寂寞。我的天,别告诉我那老土居然能解除我寂寞。

  我很早回酒店,陈来敲门,我颇喜悦。

  他说:“我买了件衬衫,你看好不好。”他通过来。

  我见是一件女装衬衫,花边领子、麻纱料子,以为他买给妹妹的,礼貌的说:“很好。”

  “合你的尺码吗?”

  “买给我?”我诧异,完全没防这一招。

  “是,谢谢你陪我参观美术馆。”他说。

  我涨红脸,因为太意外,所以只能说:“这种衬衫在布鲁赛尔便宜很多。”

  他把手插在口袋中,微笑,不出声。

  “我去换上看看。”

  “这样吧,我们到别的地方吃饭。”

  “也好。”我说。

  “那么我在酒店褛下等你。”

  我进房去换上那件衣服,照照镜子,尺寸刚好,我很久没有收到过礼物,这趟居然也有点欢喜相。

  我们在运河边的小馆子吃海鲜。

  他跟我说:“做人能像你这般自由自在,真是潇酒。”

  “那不过是因为你没见过我在办公室受老板吆喝的情形。”我说。“我一年中就这么几天的自由。”

  “但至少你懂得享受。”他羡慕的说。

  “你觉得是吗?”我问。

  “我觉得是。”他说:“看见你,我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我说:“各人的命运与生活趣味是不一样的。一个少妇在筱箕湾的住宅厨房渡过半辈子,侍候丈夫儿子,谁能说她不愉快呢。也许她最远只到过尖沙咀,但这有什么分别?像我们走遍全世界,见得多识得多,把一生挑剔得全无幸福,你觉得好?”

  他惊异,“我从未想到这一点。”

  “那是因为你是男人。”我笑,“你未想到做女人在这年头的痛苦。没见识,被瞧不起。见识过广,被抗拒。左右为人难。重视事业,疏忽家庭,重视家庭,全无事业。”我耸耸肩。

  “别这样想,难道没有男人接受有事业的女人?”

  我微笑。不出声。

  我以前也有一个可爱的男朋友。我们在枫丹白露岛分手。那年秋天,黄叶遍地,我们在拿破仑约会情妇的凉亭中摊牌。他说他要结婚去了。

  我没有太伤心,也没有妒忌,“她?”我只是问:“你选择她?人家说除却巫山不是云,你竟选了她?”全是问号。

  他答:“因为我能够控制她。”

  男人喜欢易于控制的女人。

  到了今日,我想起来反而惆怅而沉默。如果当年没有那么嚣张,如今……“如果”什么什么是最可悲的。

  我们回旅馆,第二站是翡冷翠。

  陈的妹妹与妹夫约我吃饭,我们在小比萨店叫了瓶契安蒂白酒。

  我礼貌的说:“令兄竟对美术这么有兴趣。”

  “谁?”他妹妹问:“他?”

  陈的面孔涨红了。

  “他对美术有兴趣?他以为梵高是一种法国苹果批,米开兰盖罗是巴黎最流行的牌子。”陈的妹夫瞪大眼睛,“他怎么会对美术有兴趣,这个人是天文馆的助理馆长,他对蟹形星云与宇宙黑洞也许有点见解,但──”

  说到这里,他被妻子大力锡一脚,住了嘴。

  我连忙看陈。

  我从不知道一个人的面孔可以像霓虹灯那样地迅速变颜色,因此很惊异。

  这土蛋,居然是天文学家呢。

  他妹妹咳嗽一声,“我哥哥是康乃尔大学念天文物理的。”她解释,“人是呆一点,但不能说他对美术没兴趣。”

  如果他对印象派画馆没兴趣,那么他跟着我走遍巴黎的画廊干什么?

  答案如一加一那么简单,那么他是对我有兴趣?

  我?

  我闷声大发财,拚命吃比萨。这老小子倒是真人不露相,原来他一直吊我膀子,我还不知道,我以为他瞪着我瞧是因为痛恨我这个人。

  奇怪。

  那夜我没多话,回酒店早睡觉。

  我的态度忽然斯文起来。

  他讪讪的问:“听说翡冷翠有问乌菲兹美术馆?”

  “然。”我答:“不过你别浪费宝贵的时间,我劝你去买几只漂亮的皮手袋带回去送女朋友,别选鲍蒂昔里恤,你不会找得到。”

  “别讽刺我好不好?”他难为清。

  “晚间你是不是在旅馆中恶补美术科?”我问。

  他低头看皮鞋,踢起一块石子。

  我的心软下来,毕竟他是为了我才做这些傻事的。女人最高兴的事,莫如能够令男人傻气。

  我因此一问:“你真的想去?”

  他但笑不语。

  自美术馆出来我们在路边吃冰淇淋。

  我解释:“很容易生黄疸病,意大利是黄疸病国。”但是我们吃得来得个高兴。

  黄昏在小巷子中散步,空气里全是橘子花香。美丽的少年男女骑在摩托车上嘻笑地飞驰而过。

  陈惊叹:“欧洲竟是这么美丽!”

  “如果不必寻生活的话,香港也很美丽。”我说。

  香港人很势利。”陈说。

  “欧洲人也势利。”我说:“做游客不容易发觉而已。不过我承认在欧洲做小老百姓是开心得多,在香港,除了吃饭喝茶,简直无处可去。”

  “你──有没有男朋友?”他问。

  “我有男朋友的话,尚会单独在此吗?”我摊摊手。

  “这论调证明你是个倚赖性很重的女人,有男朋友就不能独自游欧?”

  我反问:“这意思是,你是有女朋友的了?”

  他沉默一会儿:“我刚离婚,前妻是美术学生。”

  我意外,“对不起。”

  他不响。

  “有孩子吗?”

  “幸亏没有。”

  “婚姻维持了多久?”

  “三年。”

  “发生了什么事?”

  “她找到志同道合的美术家,懂得欣赏她气质的人。”

  大多如此,女人如不是找到更好的,根本不会答应离婚。女人始终是女人,永远被遗弃,绝少有这么幸运。

  “你不是唯一的倒霉人。”我说。

  “你结过婚没有?”他问得很可爱。

  “没有。”我说:“真是,老被瞧不起。”我语气非常惋惜。

  “你是一个非常好看的女孩子,应该早就名花有主。”

  “我?漂亮?谢谢。”我装个鬼脸。

  “真的。”他说:“没有人会否认。”

  “谢谢。”我说。

  他已经很严肃了,我有点担心。我怕负责任。我有一个女朋友,她喜欢与有妇之天来往,我问她为什么,她说:“怕负责任。”有妻子的丈夫、永远是别人的责任,她不必但心他的事业,他的前途,他的心事,他的经济,他生活上的细节……

  我也自由惯了,丈夫到哪里跟到哪里的生活,我不习惯,为一个男人牺牲,在目前我的智慧与心理不允许我这么做,除非我很爱他。但爱本身已是最大的牺牲,一生爱一次已经太多太苦。

  所以我逃避,连看一次电影都尽可能避免,免得引起不更后果。但这次我英雄被困旅行团,还有三分之一的地方要逛,真没想到要对牢这个人。

  “你在香港一个人住?”他想知道关于我更多的事。危险。

  “是。”我说:“一层小小公寓,七百尺,隔成一房一厅。”

  “开销很大。”他说:“你的收入那么好?”

  本来我想说笑地告诉他,我偶然也客串“一女一楼”“小姐徵友”来帮补开销,但终于没说出口,他不是那么有幽默感的人。

  我只说:“我很努力赚钱。”

  “那么你是一个能干的女孩子。”他说:“比男人还能干。”

  他的口气很老派,彷佛男人是一直应该比女人能干,偶而有个女人出色,已经像奇迹。

  他不是我那杯茶。

  回到香港,偶而出去一次看场戏,或者是可以的,但我很怀疑他是否会喜欢看我选择的电影,天天勉强着迁就一个人;没多久就厌倦了。

  无疑他想再婚,第一,因为他前妻已经再婚了,第二,已婚的人不习惯孤单的生活,他们习惯身边有个人出双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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