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否分析指点?”
“不敢,但小说中淡淡哀愁至为感人,作者与主角且不抱怨不哭泣,情操高尚,情节发展自然,至为吸引。”
郑若珠沉默,象是感动了,半晌说;“你读得很仔细。”
家力忽然向她倾诉:“主角的身世与我一样。”
她抬起头来,十分意外。
家力笑笑,“真是巧合。”
他取过赠书,“谢谢你,我告辞了。”
不知怎地,他鼻子再一次发酸,怕自己出丑,连忙夺门而走。
回到总部,他打开扉页,看到题字:“家力读者指正,若珠敬赠”,一边还有年月日。
家力微微笑,这是他历年来最好的礼物。
接着,情绪突然间提升,他开启音响,手舞足蹈地听贝多芬快乐颂。
任志长他们明后天就可以回来,届时又是一屋人,多好。
他们,也就是他的家人与兄弟。
那一天,他睡得很好。
将近晨曦,他是做梦了,梦见幼小的自己,站在十字街头,举目无亲,远处有一个女子,依稀似母亲,连忙奔过去,一看,却是个陌生女子,冷冷眼神,似嫌他脏,不肯招呼。
醒来,天刚亮,已经有差事等着他,不容他伤春悲秋。
宇宙公司的电脑终端机遭人恶意破坏,一班工程师束手无策,只得请外人帮忙。
连陈家力都觉十分棘手,在电脑室耽了良久。
他用卫星电话找到任志长,问他意见。
任志长是对付破坏专家,立刻如此如此,那般这般地指点同伴。
最后家力问,“你在哪里?”
“飞机场,累坏了,不知多想回家休息。”
挂断电话,再回到电脑室,与一班工程师继续努力、终于修妥机器。
大家鼓掌。
工作不是没有成就感的。
回到总部,他淋一个浴,正想吃饭,门铃响了。
一打开门,他怔住,没想到会是郑若珠。
“可以进来吗?”
“欢迎。”
她进来一打量,“哗,家科幻电影里的陈设布置。”
家力咳嗽一下,“我们这里电脑持多。”
“且到处都是摄像管。”
“见笑了。”
“告诉我,有无会得写小说的软件?”
“尚未发明。”
“为什么没人动脑筋设计程序?”
“也许因为电脑写的小说不会好看。”
郑若珠微微笑,“照你说来,我们这一门手工业暂时不会受到淘汰?”
“永不。”
她坐下来。
陈家力奉上一杯香茗。
他说:“但是,我设计了一个帮人整理底稿的零件,请到这边参观。”
家力示范了一下。
“看到没有,第三段搬到原来的位置第一行去,毫无困难,在第一二三页之后加多十二页,页数号码自动依序更改调整,不用人手。”
“嗯,很聪明。”
“还有,这个配件专门自动改错字及白字,以后,那些字典型批评家将寂寞了。”
郑若珠大笑起来。
“我送你一套。”
“太感激了。”
福至心灵,家力忽然问:“我有今晚艾昔史顿小提琴演奏会票子,你肯去吗?”
郑若珠答:“太好了。”
“七时正我到宁静路接你。”
“一言为定。”
送走若珠,陈家力一个人吹起口哨来。
任志长打电话来。
“还没上飞机?”
“正在飞机上,怎么样,宇宙那边的问题解决没有?”
“全部办妥。”
“嘘,幸不辱命。”
“马到功成。”
“你心情好象上佳。”
“是,好得虽以形容。”
“我错过了什么?”
“回来告诉你。”
“标准书呆子!”
我认识她
郭振佳律师有事找叶雪珍警司,二人在办公室密斟良久。
谈完公事也说说私事。
叶警司关心地问:“有对象没有?”
郭律师微笑,“见了女子,即使是女皇,亲友还是忍不住要问这一句。”
“我可不是重男轻女的人,我也关心男生婚事。”
“你个人的婚姻十分幸福,故鼓励别人效尤。”
“过得去啦,彼此迁就而已。”
正在这时候,忽然听见大堂外头一阵骚动。
叶警司脸色一沉,拿出官威来,立刻按传话机问下属:“什么事?”
下属立刻进来回答,“一名不良少女醉酒闹事,现在已经安静下来。”
郭振佳站起来,“雪珍,我先走一步。”
“好,有空再联络。”
从走廊离去,可直通停车场,原本毋需经过大堂拘留所。
郭振佳对于警局内部十分热悉,她想了一想,朝大堂走去。
这时大堂相当宁静,可是看得出刚才的确有人捣乱,摔到地上的杂物还没有拾起来。振佳看到一个少女歪倒在椅子上,正接受女警盘问。
那少女头发染成稻草一样,穿着时髦的紧身衣,宽脚裤,因垂着头,没有坐好,故此看上去像一只廉价洋娃娃。
那女警看到郭律师,连忙打招呼。
振佳悄悄问:“什么事?”
警员无奈,“少女清晨在街上游荡,神志不清,似服过麻醉剂,只得把她叫进来问话,刚才还大吵大闹,现在却瘫在那里。”
振佳摇摇头。
“谁家父母倒霉,生这样的女儿。”
振佳忽然说:“也不可尽怪年轻人。”
警员叹口气,“莫非又得怪杜会。”
大家都苦笑。
振佳本来打算就此离去,可是,真巧,就在这个时候,那少女抬起头来,往后仰去。
这样,振佳看清楚了她的面孔。
那并不是一张难看粗糙的脸,苍白,憔悴,是,不过看得出仍然秀丽。
照说,街童不会拥有那样的面孔。
他们日夜在外流浪,营养欠佳,生病也得不到护理,健康情况通常不好,受伤的疤痕时时留在脸上,因为普遍受到歧视,神色愤怒兼恐惧,往往五官扭曲。
但这个少女相貌仍然清秀。
警员无奈,“找不到人保释,连姓名地址都没有。”
即使在这个时候,振佳还是决定离去。
她往大门走去。
走到门口,手已经搭在门把上,忽然之间,有股力量把她拉回头。
她重新走到警员前,清晰地说:“我愿意保释她。”
警员意外到极点,冲口而出:“你认识她?”
郭振佳肯定地颔首,“是,我认识她。”
警员说:“那么,郭律师,请到这边办手续。”
谁不乐意把这个问题青年请出去。
那少女显然比较清醒,听见可以离开派出所,也睁开了浮肿的眼皮。
郭振佳对她说:“跟我来。”
声音温柔而肯定,那少女受到感染,站起来,蹒跚跟在她身后。
振佳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看着郭振佳,不答。
振佳问:“没有姓名,如何保释?”
她反问:“谁叫你来?”
振佳答:“没人叫我来,是我自己好心,你这个样子,还有谁理你。”
少女默然。
郭振佳吁出一口气,感慨良多。
她终于说:“王杏泉。”
是一个很好听的名字,“身份证明文件呢?”
“早已丢失。”
振佳知道身份证已经给她拿去卖掉。
她照手续替她办妥签保。
那少女跟着她走到街外,阳光迎面,觉得刺眼,伸手去挡,象吸血僵尸。
她问:“你带我到什么地方去?”
“女童院。”
“我不去那里。”
“不由你不去。”
“今晚我就会逃出来。”
振佳完全相信她的话。
“那么,你想去哪里?”
少女看着她,“你是谁,为什么救我?”
振佳笑了,“救你?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我替你解窘,并非救赎。”
少女似没听懂,怔怔地站在路边。
“你家在哪里?我送你一程。”
少女麻木地说:“我没有家。”
“父母呢?”
“一早故世。”
“兄弟姐妹呢?”
“没有亲友。”
这是真的,流落街上的少女,什么地方来的亲友。
有财有势的人,亲友才多呢。
那少女忽然怯怯说,“让我跟你回家。”
振佳笑了,“跟我回家?”
“是,请收留我。”
振佳说:“你是一个人,不是猫狗,我怎能胡乱收留你。”
“你是律师,你一定有办法。”
振佳既好气又好笑,“律师也不过是一份职业,并非法力无边。”
“带我回家。”
“你得先去看医生,来。”
少女跟她上车。
“肚子可饿?”
“不,有无香烟?”
“我不抽烟。”
少女维持缄默。
醒是已经醒来,但是目光呆滞,似人在梦中。
“打算怎么样?”
“嘎?”她没听清楚。
“将来怎么样?”
“将来,谁知道,那么早去想将来干什么。”
“明天已是将来。”
少女的语气充满嘲弄讥讪:“人算不如天算。”
这世界一定对她不太好,所以她也反叛抗议。
郭振佳把少女放在熟悉的医务所,对她说:“你要做全身检查,这是为你好,一个人没有健康,就丧失一切,不过,你若是不高兴,也没有人可以勉强你,你随时可以消失,我一小时后会再来。”
郭振佳开车离去。
她办了一连串公事,再回到医务所,已是一小时三十分之后的事。
少女没有走,她在等。
郭振佳与医生谈了一会儿。
“有点贫血,身体有地方发炎,已注射抗生素,此外,抽血检验了几种传染病,报告日内可以出来。”
振佳点头,“人的肉身需要长期小心维修,一旦疏忽,后果堪虞。”
“真麻烦可是。”
“你打算照顾她?那是一个很大的责任。”
“我知道。”
“她可以离去了。”
“谢谢你雷医生。”
少女低声说:“你迟到,我以为你不来接我了。”
振佳笑,“对于这种小事,我还算言而有信。”
“你很坦白。”
振佳说:“这是我至大优点。”
“你好象很容易相处。”
“看是谁,我的敌人可不会那样想。”
“你有敌人?”
“人数众多,统统恨我。”
少女发呆。
“王杏泉,在我家住,可要付出劳力。”
她说,“我试试看。”
“我若不见了一件半件东西,可要问你。”
少女不出声,她渴望有一个地方可以洗澡睡觉。
到了郭宅,推门进去,她吓一跳。
这几年她在外流浪,见过不少怪事,但是真没想到一个外型那么潇洒时髦的律师会住在这样邋遢的住宅里。
公寓面积宽大,露台向海,是个好地方,可是凌乱不堪,沙发堆在一起,茶几边靠着辆脚踏车,书本散满地上,连走路的空间也没有。
瓷杯、纸杯一天一地,无人洗,也无人扔。
郭振佳忽然有点不好意思,解释:“工人告假回乡下去了。”
少女看着她。
“我不喜做家务。”
少女不出声。
“王杏泉,你逐日帮我清理一部份,不用做得太快,我要求你先做厨房,好有个地方冲茶。”
为了求安身之所,她只得点头。
这哪里是一个家,这是一头动物的窝。
“不准招呼朋友,不准饮酒吸毒。”
郭振佳放下门匙走了。
少女立刻淋一个浴,倒头就睡。
睡醒已是傍晚,那郭律师还没有回来。
她肚饿,找食物,打开冰箱,空空如也,一边堆着一只纸箱,里边有些干粮。
真想不到有人可以那样清苦地生活,少女吃了杯面,发了一阵子呆,决定自厨房开始清理。
这地方象是一年没人打理过,看上去就知是艰巨的工程,偏偏地方又比一般公寓大一倍有多。
她走进睡房找零钱,只见一只花盆内全是角子,便抓了一大把,到楼下买了香烟,好好地吸了几枝。
少女呆一会,拿起地拖来。
这一做便做到深夜,说也奇怪,不知道什么地方来的力气,不觉辛苦,这一次,有人信任她,有人给她一个责任,虽然只是做清洁工人,她也觉得满足。
深夜十一时,郭律师还没有回来。
怪不得地方乱成这样也不介意,原来她根本绝少在家。
郭振佳在外头与朋友谈正经事。
“查到王杏泉的记录没有?”
“王杏泉,十六岁,女,父母双亡,本住兄嫂家,与家人不和,辍学离家。”
“唔。”
“家人不甚关心她,福利署去探访王家,兄嫂反而觉得不耐烦。”
“犯过什么案?”
“不过是游荡、打架、服食软性毒品这些。”
“不过——?”
“算是轻微的了。”
“可有出卖肉体?”
“不清楚,有亦不奇,不外换取金钱,或是换取照顾,那种少女唯一拥有的,不过是一具肉身。”
振佳恻然。
“可怜,是不是?但是社会对这种现象早已麻木,反而对外国不相干的贵妇与情郎幽会后飞车身亡这种新闻大大耸然动容,你说怪不怪。”
“讲得对。”
“——不是没有同情心,只是看你配不配。”
振佳无奈地苦笑。
她每天都拖着疲倦的身躯返家。
振佳只把客厅当走廊,看也不看回到寝室,卸妆后倒头就睡,累得象是忘记屋子里还有个陌生人。
第二天醒来,想起要去裁判署报到,急急梳妆出门,走到厨房,愣住了。
怎么一回事?瓷砖发亮,地板光洁,所有陈年老渍全部洗净,杯碟干干净净叠在一起,咖啡已经煮妥。
她失声叫,“王杏泉,王杏泉。”
没有人应。
桌面一张字条上写着:“我取了几百元出去买食物,一会收拾客厅可好”。
振佳连忙写一个好字,喝了半杯黑咖啡,赶出门去,看样子做对了好事。
那一天特别劳累,为着一点小事与主控官争得不亦乐乎。
那中年男子最后还要人身攻击,冷笑道:“郭小姐,千万不要哭,我们最怕眼泪,幸亏,大不了嫁人去,不做也罢,可是这样?”
振佳气得象是有一团硬物撑在胃里,她知道,日久难保不变成癌。
她强忍着气笑笑说,“可惜,嫁到阁下般人才,怕要做到一百岁。”
都说郭振佳一张嘴厉害,并非自愿,乃是被逼。
下了班,她忽然想回家,不再到酒馆流连。
王杏泉不在公寓里。
卧室焕然一新,一早不见的电视机遥控也找了出来,床单经己换过,她居然知道替换的被褥放在何处。
再到浴室一看:丝袜内衣统统洗好晾起。
郭振佳怔住。
狗窝渐渐象人的住家了。
连地毯上红酒渍也被洗去,这个少女的道行不简单,看情形不到一个星期家居便可干干净净,振佳感动得几乎落泪。
她怎么晓得开动洗衣机?郭律师曾钻研半日不得要领颓然放弃。
她晚上有应酬,放下一些现款留下字条出去。
深夜返来,看到客房有亮光,心中欢喜,想与少女说几句话。
推门进去,看到那女孩蜷缩在床上,面孔青紫,遭人殴打过。
振佳大惊,“谁下的毒手?”
伸手去拉她。
少女雪雪呼痛。
振佳检查,“噫,我马上送你到医院,肋骨断了。”
“我走不动。”
“我试试背你。”
少女落泪,“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振佳忽然鼻酸,为什么?因为她认识她。
振佳托起她,上了车,飞驰到医院。
“是谁做的?”
“就是那帮人,我要脱离他们的控制,他们叫我赔偿。”
“要多少钱赎身?”
少女说了一个数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