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啐,不过是公司里一个小秘书罢了。”
年轻人说:“独自流落在此,你不怕?”
“怕什么?啊,你是说鬼,他们都说这条万锦路上多怨魂。”中年人呵呵呵笑起来。
年轻人困惑地问:“有何可笑?”
中年汉上了车,关上车门,答道:“世上根本没有幽灵。”
年轻人开动车子,像是对这个问题颇有兴趣,“为何如此肯定?”
中年汉煞有介事地解释:“人死灯灭,我从未见过鬼魂。”
“晚上,还是不要谈这个好。”
跑车疾驶出市区。
中年汉问:“有音乐吗?放些歌来听。”
“我情愿专心驾驶。”
“好习惯。”中年汉赞道。
他觉得有点闷,想搭讪,于是又兜回刚才的话题上去,“你常来这条路,可有看见什么?”
年轻人答:“你不是不相信身躯死亡之后,灵魂尚可活动吗?”
“大荒谬了,俗云见鬼见鬼,就是说有种人无中生有,语无伦次。”
年轻人不语。
“我祖先辈均已作古,他们从来未曾来探访过我,朋友中亦不乏英年早逝者,亦都一去无踪,”中年人口才相当好,雄辩滔滔,“多少人想与死者联络,结果遭神棍所骗,什么扶乩、灵媒、统统是敛财手法,所以,年轻人,趁活着要好好享受人生。”
他又呵呵呵呵笑起来。
这样开心的中年人真不多。
年轻人沉声答:“也许,不是人人可以见到游魂。”
中年人反驳,“那么,是我时运高,不听鬼叫。”
“你对死者似无大大敬意。”
中年人收敛笑容,不耐烦起来,“你这年轻人真奇怪,想法如此迂腐,这不但是活人的世界,且是强者的世界,这个道理你都不懂?”
他见年轻人不出声,更加理直气壮,“凡是鬼故事,通常毫无根据,只不过是村言野语,传了又传,全无一手资料。”
年轻人低声问:“那么你肯定这世上无鬼?”
“当然没有!”
中年人不想再讲下去,有点生气地啦一声扭开车上的收音机。
他刚好听到一则新闻。
“……一辆车牌三六八号凌霄跑车,于凌晨一时左右在万锦公路上失事,车毁人亡,司机名刘伯祥,廿七岁……”
中年汉的手先抖起来,接着,身子跟住颤动,他头皮产生一种麻痒的感觉,很快传遍全身,使他四肢动弹不得。
他嘴角流下涎沫,眼珠倒还可以转动,看向年轻人,喉咙阁阁作声。
年轻人看住他,笑一笑,“这位先生,你实在太坚持己见了。”
必胜
王家又坐在酒吧近太平门一角,与几个自月球宁静海来度假的朋友聊天。
他们激烈辩论月球上氧气供求问题,忽然听到酒吧另一头有人起哄。
回过头去一看,只见一大帮围住一张桌子,又笑又叫又诅咒,兴高采烈,不知为什么兴奋莫名。
“家文,你去看看。”
“我没有好奇心,小伍,你去打探吧。”
小伍与小谭忙不迭过去挤入人群,看个究竟,半晌,额角冒着汗回来,嚷道:“精彩,精彩!”
王家文不由得笑道:“什么事,看你们起劲的样子,又不是没见过大场面。”
少伍坐下来,喝一大口冰冻啤酒,简单扼要地说:“在那边,一个美女,愿意同酒吧内所有男士比赛拗手力。”
王家文竖起耳朵,“既然是美女,何来力气?”
小谭掏出手帕抹汗,“所以,你说好不好看,而且,赌注可大了。”
“是什么?”
“若他赢了她,她跟他走。”
连王家文都睁大了眼睛。
怪不得气氛如此激烈。
稍为保守的老殷则不以为然,“世风日下。”
小伍笑,“老殷,若果是你赢了,你就不会那样说。”
王家文间:“美女可是真的美女?”
小谭神色凝重:“从没见过那样漂亮的女子。”
只听得那一边哄堂大笑。
小伍说:“又一个男生败下阵来,家文,你去试试。”
王家文到底年轻,有点心痒难逢的感觉。
连老段都说:“来,我陪你去看看。”
“她说她有必胜法。”
“咄,一个女孩子,臂力能有多强,我不信。”
一行四人,挤到另一角去看热闹。
一拨开人群,视线落在那女郎身上,王家文像其他所有男生那样呆住。
也只有那样的人才配穿红色,只见她浑身雪白肌肤如凝脂一般,身段在紧身红裙下如葫芦般凹凸分明,鹅蛋脸,大眼睛,秀发如云,笑吟吟,左手撑柱在桌子上,握着拳头,环顾四周,秋波流晖,娇声问道:“下一位是谁?”
一名大汉扑出去,低声吼道:“我!”
他把前臂并到女郎的前臂上去,握住女郎纤纤玉手。
“三二一,开始!”
开头时只见两人动也不动,不知鹿死谁手,渐渐看出端倪,不消一会,那大汉额角冒出汗来,女郎笑眯眯,好整以暇。
王家文心中啧啧称奇,莫非这是四两拨千斤工夫,怪得不能再怪。
终于,两只手臂朝女郎的方向慢慢拗过去,呵,女郎必胜。
那大汉出尽全力,牙关格格地响,终于 一声,手臂不支被按倒桌上,他脸色灰败,站起来,一声不响离去。
女郎嫣然一笑:“下一位又是谁?”
王家又冷不防被损友在背后一推,“此人。”
女郎目光落他在身上,神情忽然转得温柔:“请。”
王家文身不由主地坐下来,距离得女郎近了,更觉她明眸皓齿,呵气如兰,艳色撩人。
他握住她的手,但觉柔若无骨,皮肤滑腻无比,这样一只手,如何角力。
可是事实摆在眼前,不由他不信,她已赢了十名以上不知量力的大汉。
一开始,王家文已觉得女郎宝力非同小可,绵绵而至,他用三分力,她用四分,他增强到六分,她又跟进七分,其力无穷,叫他诧异,这仿佛是一只油压起重机,无论如何,你别想赢。
王家文惊讶无比,这是哪一家的旁门左道?
围观人群各为二人打气:呐喊、鼓掌,把气氛推至最高潮。
不消一分钟,王家文已知道女郎承让,她一双水汪汪大眼睛深深凝视他,他渐感不敌,她简直一振力就可以把他击倒,他愿赌服输。
可是最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
就在此际,女郎手臂力气忽然全部消失,王家文但觉用力一空,已把玉手扳倒。
众哗然,大叫大跳,“故意输给这小子,人面孔长得好看真有好处。”
“人家真材实料真工夫。”
“喂喂喂,小子你艳福齐天。”
女郎拉着王家文的手,站起来,与他走出酒吧。
众人口哨声不停,大力拍手。
站着的她几乎同王家文一般高,更显得硕健亮丽,她确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美女。
女郎轻轻在他身畔说:“跟你走。”
王家文自觉无法拒绝。
他们终于回到公寓。
他拥抱她。
正期待热烈的回应,忽然之间,她僵住了,胴体与四肢都维持在前一个姿势,表情呆愣,笑容凝在嘴角。
更奇的最,她身畔亮起红灯,喉头发出轻微轧轧声,有警告语说道:“能量耗尽,回厂修理,能量耗尽,回厂修理。”
王家文如被人在头顶浇了一盆冰水,天呀,她竟是一具机械人!
女郎手臂又稍微移动一下,他听得她低声断续说:“寂寞……欲寻找伴侣……一时忘形,耗尽能源……”
然后她轻轻地吁出一口气,宛如叹息,接着全身静止,一动也不动了。
职业
二零六五年
宋立成与吴美宜几乎是一见钟情的。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聚会,两人原本不过想消磨几个小时,并无怀着什么盼望。
她先到,已经坐在一角喝啤酒,忽然之间,抬起头,看到刚进门的他。
美宜心中立刻有种奇异的感觉,她喜欢他那身灰色的西装以及潇洒不经意神情,刚欲挽主人家介绍,他也已看到了她。
宋立成心底喝声采,好一身白,清爽好看,对饱受浓艳污染的双目来讲是一种享受。
他身不由己向她走过去,她轻轻站起来。
二人如约好一般,并肩走到露台,自我介绍,握手,接着说到自己。
他俩立刻被对方吸引,散会之时,依依不舍,宋立成建议送美宜回家。
到了家门,又说不如一起吃饭看戏,美宜一一应允。
之后,一个约会接着另一个约会,进行得不知多顺利,他们已成为亲密朋友,无话不说。
两个年轻人的背景十分相似,都接受过大学教育,父母双全,同样有一姐一弟,都不与家人同住。
两人都喜欢打网球、阅读、以及旅游。
亲友都认为他们必然会结合,他们也觉得如此。
只剩一件事了。
美宜一日问:“立成,我还未知道你做什么职业。”
宋立成一怔:“我没同你说过吗?”其实他记得很清楚,他没向她提过。
美宜笑笑:“告诉我,我不会嫌弃任何正当职业。”
宋立成掏出一张名片给美宜。
美宜低头将名片上衔头读出来:“国立博物馆爬虫研究科科长宋立成,爬虫!”
宋立成无奈地笑:“算得是厌恶性行业。”
“你是生物学家?”
宋立成颔首。
美宜讶异:“这是一门高贵独特的职业,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因为,宋立成不好意思说,他先前一个女朋友跑到实验室去找他,看到他们收藏的各种死与活的蛇、蜥蜴,以及鳄鱼类,顿时吓得魂不附体。
经过那次,那女孩很快与他断绝来往。
吃一次亏学一次乖,这次,他决定先同女友打好感情基础,再公布他的职业。
他做对了。
一则美宜性情爽朗,胆识过人,二则他们之间已有一定了解。
过数日,他甚至带她参观其中一部分藏品。
“这些蛇都产于华南地区,共六百五十种左右,颜色越鲜,越含剧毒。”
美宜凝视一条小小金环蛇三角形的蛇头,轻轻说:“造物主的能力真正奇妙。”
宋立成心底也有一个问题,他略为迟疑,终于问道:“美宜,你又何以为生?”
美宜知道她也得迟早得把这件事告诉他。
她笑一笑:“我在儿童医院任职。”
“你是医生?”宋立成十分意外。
“不,我是一名护理人员。”
“呵!是白衣天使。”
“可以那么说,”美宜吁出一口气,“我专职照顾有需要的小朋友,使他们留院期间,心情尽量维持愉快,有助康复。”
“那多有意义。”
“可是工作至大压力是必须接触受病魔折磨的儿童。”
宋立成颔首:“可以想象。”
美宜唏嘘:“被派往脑科部门工作已有一年,感受难堪,真不知那些父母怎么熬过来。”
“医院里除出产科,好象都与病痛有关。”
美宜抬起头来:“你说,我的职业又算不算厌恶性。”
“当然不,”宋立成诧异:“我相信你是最受病童欢迎的一位看护姐姐。”
美宜露出一丝笑意:“是,他们都喜欢我。”
“几时带我到你工作岗位去看看?”
美宜迟疑:“这……医院有若干部门是不向公众开放的。”
他俩在稍后就订婚了。
那一天,是美宜生日,宋立成想给未婚妻一个意外惊喜,他已准备好一连串节目,故提前一小时下班,到儿童医院去接她。
立成不止一次在接待处等过美宜,该处职员都认得他,可能是因为美宜人缘好,他们待他都非常客气。
“宋先生,美宜尚未下班,你到脑科部门去找她好了,她在一零三室。”
立成道谢,乘电梯一径往十楼去。
十楼与医院其他部门有点不同,灯光比较暗,走廊也空无一人,不过,一零三房却如育婴室般镶着大玻璃,好让探访者一目了然。
立成一眼看到美宜坐在房间中央,一脸笑容,手中拿着一本图画书,像正同孩子们讲故事。
但是,她四周围并没有幼儿,她身边甚至没有病床,看真确一点,病房内放着一个个玻璃缸,缸边搭着电线,线路通往仪器,各种仪表正在转动。
宋立成睁圆双眼,张大嘴巴。
浸在玻璃药水中的器官,竟是一副副小小的人脑!
电光石火间:宋立成明白了,美宜正在讲故事给这些小脑袋听,好让它们在等候人体移植当儿,得到若干娱乐及安慰。
哇,美宜的工作竟这样古怪独特,换了别的男人,不吓坏才怪。
这时,故事好似告一段落,仪表上的灯泡纷纷闪烁,热烈非凡,像是在鼓掌一般。
立成为美宜这份有意义的工作感到骄傲。
手术
李慧心做过手术之后,健康恢复得很快,她十分庆幸现代医学昌明,使她可以获得新生命,几个会诊医生仁心仁术,堪称再世华陀,她感激莫名。
手术后慧心休养在家,她是一名高级公务员,福利甚佳,毋须为生活担忧。
不过,在这段时间内,发生一连串奇怪的事。
首先,她整个饮食习惯起了变化。
本来慧心是个矿泉水素食专家,偶然吃一客冰淇淋已有犯罪感,唯一的弱点喜欢喝点香槟酒。
现在她十分渴望吃煎炸之物,特别是某间快餐店的炸洋葱圈,甚至会特地架车前往购买,回到家中,一口气吃光一大袋。
接着,她对一种球赛发生极大兴趣,那是冰曲棍球,到处央人借记录片来观赏,边看边握紧拳头,大声叫:“入球!入球!入球!”
亲友们都发现慧心的变化。
一整个人像是年轻了,不似从前拘谨。
“大病之后,看开了也是有的。”
“许多人病后性情都会转变。”
他们对慧心,绝对纵容。
慧心已很少穿着那种黑白灰三色的名贵套装,闲时在家,穿球衣短裤,征得医生同意,每日缓步跑半小时,作为运动,进出都穿球鞋。
头发剪短,贴在头上,一位好友凝视慧心,说:“慧心现在十分英俊。”
一个月前,慧心开始做一个梦。
梦见她站在一片绿茵草地上,远处是蓝天白云,轻风徐来,环境十分宁静幽美。
慧心环顾四周,正打算坐下来好好享受大自然风光,忽见一人迎面走来。
那是一名青年人,十六七年纪,稚气未褪,微微笑,十分和善,穿着便服球鞋。
他在距离十公尺之处站住。
慧心觉得她认识他,对他有种说不出的亲昵感。
她伸手招他。
他走近一点,笑问:“好吗?慧心?”
“我很好,谢谢你。可是,你是谁呢?”
那青年笑了,他再走近几步,然后,最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她发觉自己大力吸气,那青年一整个身躯化为一缕轻烟,她吸入胸中。
梦境至此,告一段落。
醒来之后,慧心不胜讶异。
她取过纸笔,把那青年的样子描绘下来。
她不是画家,但因印象实在深刻,故此年青人的容貌画得栩栩如生。
一连好几个月都做这个梦,慧心决定去见她的主诊医生。
欧阳医生满面笑容走出来,“慧心,看你,气色上佳,容光焕发,真使我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