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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明与玫瑰  第19页    作者:亦舒

  “今天下午她去看了房子,觉得可以搬进去,就马上搬走了。”妈妈说。

  我心中老闷的坐在床沿。她果然留下了两瓶香水给我。我拿着水晶瓶子,旋开了盖子,闻了一闻,那香气沁入我心里。五姊夫是不会上我们这里来了,是五姊说的。

  妈妈跟进我房来,问我:“你五姊没与你说什么吧?”

  “说什么?”我反问。

  “什么都没说?”妈妈问得好奇怪。

  但是我明白她的意思,即使只有十六岁,我也明白,她是怕五姊对我有什么坏影响。

  “没有。我睡得很熟,我们不讲话的。”

  妈妈似乎放心了。

  隔了一会她问:“阿五有没有哭?”

  我想了一想,“没有听见。”或者她哭了,我不知道。

  妈妈说:“原来你五姊夫在外面有了新的,瞒了你五姊半年多。你说这男人该不该死?你五姊算是硬的,吞不下这口气,就离了婚,”妈妈的口气忽然变得很同情了,想必是因为五姊已经搬走了的缘故,她说下去,“这种男人,离了也好,省得一辈子受气,不过阿心,你要留神,将来交男朋友,眼睛要睁得大。”

  我笑了。妈妈要说的,不过是最尾的那几句。

  “像你五姊,就是个例子,迟早要后悔的,”妈妈喃喃的说,“虽说婚姻系前定,到底也看人为。”

  我还是很闷一一五姊走了。五姊是我喜欢的人。

  隔了一年,我才上她家去。

  我打电话给她,她请我吃饭。

  五姊仍是五姊,一身衣服打扮,无懈可击。她说她在公司升了级,我很替她高兴。此刻我明白一个女人在外边要靠自己,到底太不容易,像妈妈与阿张,就多多少少对她的能干有点拈酸。

  饭后我到她家去喝咖啡。她的家不大不小,弄得干净很漂亮。但维持这样的一层公寓,也不是容易的事。

  我们闲聊着。

  她忽然问我,“阿心,你可有男朋友了?”

  “没有。”我老实的答。

  “十七岁了?”她问。

  “是的。今年毕业,读两年预科,看升不升得了大学,升不上,只好出国去。五姊,你是哪里的?”

  “伦敦大学圣玛丽院。”她口气还是淡淡的。

  “我希望也考得上。”我羡慕的说。

  “考大学,简单得很,天下最难的是婚姻。”她笑道。

  我大胆的问:“五姊,你有男朋友吗?”

  “有,怎么没有,”她坦白的说,“一个女人离了婚,如果不打算马上结婚,多少有几个男朋友,不过那些是很普通的男朋友就是了,吃一顿饭,喝一次茶,也有些男人,以为离婚妇人多多少少可以占点便宜,那算了,我还不至于到那样地步,于是爽爽快快的叫他们死了这种坏心。反正离婚之后,忽然发觉很难做人,轻一点,马上吃亏,重一点,又被人闲话——瞧这女人,婚都离过了。还黄熟梅子卖青——这世界奇怪得很,做人是做给别人看的,凡事非得偷偷摸摸不可,有些人轧了十多个姘夫,仍然以小姐身分,白纱白衣的迸教堂去了,我不爱这一套,我过分名正言顺、光明正大了,那些人反而看不过眼,罢!岁数越大,越不知道怎么做人。”她燃起一支烟吸。

  她始终没有流过一滴眼泪,也没有说过五姊夫半句不是。

  后来等她抽了那支烟,我就告辞了。

  说也奇怪,没隔多久,一个星期六,我出城买东西,在街上就看见了五姊夫。

  他一点也没有变,仍然是白衬衫白皮鞋,头发微卷的贴在后颈,仿佛比以前瘦了点,也就更潇洒好看。他身边有一个艳丽的女人,单是眼皮就画了几道彩色,他们一直向我走过来,他没有把我认出来,我就气了。

  “五姊夫!”我板起脸来截住了他的路。

  以前个个礼拜五来,礼拜六来,礼拜天也来,买了蛋糕饼干,嘻嘻哈哈,不晓得多快乐,我不信他就忘得这么快。

  他呆了一呆,脸上好尴尬,看了我半晌,忽然说:“是你,阿心。”

  我有种快感,这种事也只有十七岁的女孩子做得出,我看也不看他身边的女人,我存心要出他的丑。

  我说:“五姊夫,好久不见了,五姊夫记性真坏!”

  他并没有生气,还微笑着,他说:“孩子长得快,一下了没把你认出来,我去吃茶呢,你要不要来?”

  我说:“为什么不来?五姊夫以为我不会去,多久没吃到五姊夫的茶了?”

  我说得出做得到,真跟他们两个去吃茶。

  我用眼角打量着那个女人。这大概是无数女人中的一个吧?什么东西?比得上我五姊的一个屁!我轻蔑的看着五姊夫,轻蔑的喝着茶。

  五姊夫脾气很好,始终微笑着,隔了很久,他忽然说:“阿心,你现在不会明白,将来你总会知道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了以前的礼拜五。礼拜天,以前他们在一起的笑脸喜气,我想起了昨日五姊的落寞,他现在又低声下气说这话,我竟然哭了。就在茶座里,两百多个人看着我,我就哭了。因为我只有十七岁,天下值得哭的事正多着。

  这么好看理想的一对夫妻,为什么就离开了?为什么他没有眷顾五姊?为什么?我不明白。

  我哭得痛痛快快,惊天动地,哭完了站起来就走,还是没有正眼看那个女人。

  过了几个月,因为考大学的事与父母起了争执,逃了五姊家去住了一个周末,忍不住,把这件事告诉了她。

  五姐背着我,她在做沙拉给我吃,听了我的话,她说道:“你不知道吗?那女的是他的新夫人。”

  “你怎么知道的?”我呆呆的问。

  “朋友说的,朋友急于要看我脸上的表情。”

  “他真的把你忘了?”我问,“全忘了?”

  “我怎么还管得了?我怎么还知道?”五姊反问。

  “你为什么不问他?为什么不问一问他?”

  五姊捧着沙拉盘子出客厅,我们俩对着吃了起来。我扭开了电视,因为屋子里太静了。

  我几乎忘记了我问的问题,忽然五姐答我,她说:“你要知道,阿心,我不再是十七岁了。到了这年纪,许多事是不能问不能做的了。”

  我抬起头来,发觉她一脸的眼泪。我失措的摔了碟子,把地毯弄糊了,她连忙奔进厨房,出来的时候,没事人似的,用湿布擦干净了地毯。

  我呆呆的。

  这时候电视上一个歌女在唱一首歌:

  “为什么

  不见你

  再来我家门——”

  那声音是如怨如诉的。

  没多久爸爸就把我接回家。他说:“动不动离家出走,还成个样子?你不喜欢加拿大,就去英国好了,有什么尽可以说,一走了之,就能解决问题?”

  结果我考上了本家的大学,皆大欢喜,又不用离家十万里,劳父母牵挂,又省了不少钱,一场风波就息了下来。

  但是五姊忽然走了,她回英国去了。

  她老是这样的,说也不说一声,就走了。

  我变得连说话的人都没有一个。

  我默默的念书,毕了业。在大学里遇见一个男同学,顺理成章的谈恋爱,不过他是个穷学生,爸爸妈妈便有点不开心,怕我将来吃苦。

  父母越是攻击他,我越护他。

  结果我嫁了给他。为了证明什么?我并不知道,只觉得他们逼得我非嫁他不可了。

  那年我二十一岁。

  婚后也有过一段好日子,我们两个人都找到了很好的工作,父母开始谅解我们,我们也有了一个像样的家,小虽小,到底是一个家。

  但是……叫我怎么说呢?

  他开始拿钱回家,无穷无尽的把钱塞给他父母、他弟妹。他的理由是:“我穷过,非叫他们抬起头来不可。”储蓄了买房子的钱,他先给家里买,储蓄了买车的钱,他先给家里买。我的牢骚开始多,他开始不耐烦。

  他弟弟结婚,他自银行提了一大笔款子出来,送的钻石足足值好几千块,我看着我手指还是光秃秃的,益发觉得他不合理,大吵一场,我回了父母的家。

  他把我接回去之后,就变了。

  后来他认得了一个女人,比我温柔的,他说。我苦笑,赞成离婚。叫他自己看好了,这个温柔女人肩上负起这么多委屈之后,是否还可以继续温柔下去。他对我是千般万处的挑剔。

  我头也不回的走了,我自觉没有做错半点。

  父母是愕然的伤心。

  然而这一次是他们的女儿,他们怎么想,我不知道。我筋疲力尽的休息了一阵,没有工作,没有朋友,没有眼泪,没有梦,只觉得浪费了精神,浪费了时间,离婚那一年,我二十三岁。也没有孩子,因为要工作的关系,所以我不能有孩子。

  后来我听说他再婚了,那个“温柔”的女人并没有工作能力,一连养了三个孩子,他又多了四口要养活,我不明白他的日子怎么过的,听说他家里不满这个温柔的女人。我只是想,如今他倒想情愿有他自己的家了,如今还不是给家人抱怨。当初为什么不醒悟一点?或者我的好处不够吧,或者……

  我终于做了梦。

  梦见爸爸问我:“他怎么这么久不来了呢?”醒来之后,我觉得我是家里的负累,我决定去旅行散散心。

  到了英国,我找到了五姊。

  先打了电报给她,她来开门的时候并不惊异。她弄茶给我喝,就像我十六岁那年。如今我都二十六了。

  三十六岁的五姊还是漂亮的,只是在眼角,笑起来的时候,有一两条细细的皱纹。我与她对坐着。我手中捧着她倒给我的茶。

  她没有再结婚。

  她说:“……其实,如果再忍,恐怕也可以忍下去的,过三年五载的,说不定他的心就回转来了。”

  我默默的笑着,一只手拿着茶杯,一只手抚摸着她养的玳瑁猫。我没有说话。

  五姊轻轻的说下去,“只是当时我想:等他三五载,为什么呢?大家一天天的挨着,有什么意思,或者他还有机会寻他的快乐,或者我也还有我的机会,何必双双浸死在痛苦里?我觉得是做对了。至少他没有后悔,我不知道,看他的样子,他仿佛没有后悔。”

  我点点头。

  我站起来,走到窗口去站着,我说:“其实并不是为了他家里,也不是为了其他的女人。大概错的是我吧。我老给他一种感觉——你是我亲手扶持出来的——这大概是不对的。”

  五姊笑了,“过去的事,还论它做什么?就像输了一场棋子,还拼死命研究如何反攻一样——除非你打算再下一盘!”她说。

  五姊说:“你还年轻,怕什么?”

  我不响。

  “像我不一样,如今父母没有了,兄弟姊妹都忙得透不过气来,哪管我?我又不是十多二十岁,都老太婆了,不过活一天算一天,我去买了双绒鞋回来,想起极小的时候,家里就让我穿这种绒鞋,我就想:如果六十四岁的时候,还买得起这样的绒鞋,就算福气了。”

  我听着。

  “你倒是比我明白,阿心,”她继续说着,“我是到了如今还不明白,当初是怎么一下子离的婚。”

  我猛然抬起头来,瞪着五姊。

  “我并不明白为什么他竟没有回头,”她轻轻的说,“你知道嘛?十年了,我一直没有弄明白。”

  “五姊,我以为……离婚是你提出来的。”

  “不不,可以这么说,是我提出来的,是大家提出来的,或者我不该争一口气答应了他,我如果不答应,不见得他可以打死我抬走我,只是我想:何必呢?”

  “是的,何必呢。”我说,“但是我记得你说:一件大衣……”

  她点点头,“那件大衣是我。人总有自尊心,阿心,那件大衣是我,他对我厌倦了,于是换了一件新的,不管牌子料子颜色是否好过先头那件,总是新鲜的好点。或者后来他懊恼了,不过像他那样的人,总还可以再换。”她微微一笑,“当初我没告诉你们,因为始终要强,是他对我厌倦了。”

  她看着我。

  我的眼泪缓缓的流下来,我缓缓的用手绢擦去,好像在做一件极普通的事一样——根本眼泪也不过是很普通的事。

  她说:“只是我想既然有手有脚,何必受人荼毒?”

  隔了多年,她总算把事情说清楚了,然而还是不怎么明白。我也并不明白。我只相信他是明白的,有计划的,并且成功了的,但是他快乐嘛。

  我问:“生活好吗?”

  “很好。”五姊说。

  她身上仍然是最好的丝衬衫,薄薄的麻长裤。

  “你寂寞吗?”我鼓起勇气问。

  五姊说:“慢慢就惯了。也有再婚的机会。不过一个人生活总轻松点,那些对象也不是十分理想。也碰见过理想的人,多数不巧,又错过了。这十年来,倒是十分安静,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呢?我是无牵无挂的,活得下去就活,活不下去——还有人留着我不成?”她爽朗的笑了起来,那笑里倒是一丝矫情都没有的。

  我再倒一杯茶。

  她说:“只是看着旁人结婚生子,闹哄哄的,我整天就是等着出去买贺卡寄,眼看着人人像一本小说似的,有始有终,白头偕老,我却像一串炮仗,开头兴致致的爆着,倒是轰轰烈烈的,末了引线浸到了水,忽然无声无息了,像是死了,一口气却没咽,真糊涂,真糊涂啊。”

  我听着,当五姊说话的时候,我总是听着。

  然而她没有再说下去,说了这么久,大概也很够了。

  她去厨房开了罐头喂猫,我们到中国城去吃烧鹅饭,是我请的客。饭后去看了场舞台剧,很尽兴的回来。我与五姊睡一间房里,我躺一张折叠床,是五姊为我新买的,她待我总是那么好。

  我们聊着刚才的剧情,然后睡了。半夜醒来,我轻轻的转身,却听见五姊也在翻身。我静静的留意五姊可有哭,没有,听不见,也许她哭了。

  真是历历在眼前,时间仿佛回到十年之前,我问她:“五姊,你真的离了婚吗?”真正不过好像眼前的事。没想到我们的路却是一般的难走。

  但是五姊是好的。

  五姊从来没说过五姊夫半句不是。

  几天后我就走了,经过了大半个欧洲大陆我才回家的。回家后一会儿又去北美走了一趟,再回来就找了一份工作,好好的做起事来,做得颇有成绩。

  五姊忽然写了一封信来。

  她又结婚了。

  我错愕不已。五姊的对象是个中年商人,英国人,四十二岁,经济很有基础。信中还附着张照片,蜜蜜的看牢她,一脸呵护的样子。

  她在信中写:“为了爱情,总是挑剔……这一次可是为生活了,这种有条件的婚姻可以维持一辈子。”

  我心中想:何尝是为了生活,她何必愁生活。

  妈妈很为五姊高兴,“很好,几时我们去看她去。”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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