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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明与玫瑰  第9页    作者:亦舒

  “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跳舞,一个小地方,”我说,“很多年轻人。”

  “我年纪不对了,不能去了。”她抱歉的说,“我不喜欢意大利,翡冷翠也不像翡冷翠。”

  “你去过威尼斯?”我问。

  她点点头。

  我们走下山去,找到一个咖啡座,其实时间并不晚,我叫了咖啡。“卡普青诺。”我跟侍者说。她说:“我也知道,其实只有半杯,上半是泡泡。”

  我说:“我晓得你不喜欢意大利,但是你到底喜欢哪里呢?巴黎吧,苏黎世吗,都是很多人想念一辈子都想不到的,你却不在乎。”

  “我不喜欢这世界,我情愿迁移往另一个星球。”她说。

  她的口气像个被宠坏的小孩子,但是那背后一定有说不明白的道理。我没有追问。我看着她。她顺手把长发束在脑后,用几个发针夹起来了,一张脸完全像那个“春天”。在月亮下她有一种不近人情的美丽。

  我说:“不应该为一个男人生这么久的气。”

  “我并没有为一个男人生气,我为太多的事情生气。如果这世界对我不好,我有权生气。”

  我笑。世界对她有什么不好?她有那么好听的一个名字,住在那么好的旅馆里,在苏黎世念书,有空到处旅行,又长得年青貌美,她有什么不高兴的地方?

  她说:“你不知道我的故事,自然不会同情我。”她停一停,忽然很温柔的说:“但是我也不要你同情。”

  我淡然说:“你当然有你的理由,我不会追究的,但是你看那颗星,还在那里,你快点许个愿吧。”

  “好,”她说,“我许个愿,但愿我永远干干净净的,衣服每件可以穿很久很久。”

  我笑了。我问:“明天你上哪里?”

  “回家。”

  “香港?”我问。

  “我世世代代住瑞士,不会回香港。”她说。

  我间:“咱们以后还能见面吗?”

  “我不知道,”她说,“我的教授骗我,他说我们总是可以见面的,他还举了八百多个例子,证明有缘千里来相会。结果他与我并没有再见。我也不在乎,也活下来了。”

  “他多大?”

  “四十。”

  “他不是一个好人,竟欺骗小女孩子。”

  “那也得小女孩子愿意上当才行。我难道就那么傻?”

  “我白替你担心了。”

  “被骗,又一直让对方以为真是受了骗,对方内疚,那才有趣。”

  我生气。“这是爱情吗?这话该跟骗子去说,我还以为你是个看画的女孩子,我不喜欢变戏法,我不懂玩游戏,我也不赞成,对不起。”

  她并没有生气,她只是慢慢的说:“我也是慢慢学乖的。”

  “女孩子们都太乖了,所以我不敢结识她们。”我负气。

  她白我一眼,暗示我可以立刻回家。但是我的屁股钉牢在椅子上,不愿意动,我想问她要电话地址,又怕被她笑,我叹了一口气,我们还剩下多少时间呢?最多到天明而已,说不定她马上就开口要回去了。

  果然她说:“我得回去了。”

  “我开罪了你,是不是?”

  “没有。我只是想回去了。”她说,“太晚了,旅馆里的老头子会不开心。”

  “老头子?”我一震,“是谁?令尊?”

  “我丈夫。”

  “你骗我!”我跳起来。

  她仰起了她的头,那完美的下巴,那微微下垂的嘴角。她反问:“我为什么要骗你?你只不过是一个陌生人,一个对我很好的陌生人。我为什么要骗你?”

  “你的丈夫?”我说,“你的……”

  “是的,五十九岁了。相当有钱,我们是正式结婚的。你以为我凭什么想来看一幅画就来了?你以为我哪来的钱?一个有钱的父亲?但是我的父亲一毛钱也没有,十五岁开始我在后母底下生活,他死了,后母也死了,我想法子活了下来,我比所有人想象中活得好,我懂得爱,比你懂得多。男人骗我,骗过很多次,但我的丈夫是可靠的,因为我利用他,他利用我,我们互相眷恋着对方。这是一个简单的故事。他教育我,他照顾我,他喂饱我,他是一个好人,所以我一定要在天亮之前回去。”

  我呆呆的看着她。

  她别转了头,“有些故事你是不会明白的。来,请送我回旅馆。”

  我低下了头。

  隔了一会儿,我问:“你的丈夫……他知道有人陪你去看过鲍蒂昔里?”

  “我不知道。也许他知道,我从未问过。他是好人。他以前是个医生,我很幸运,他看中了我。我不过是一个叫……含笑的女子,现在,我可以每天换一袭丝袍。”

  “他对你好,那就够了。”我说。

  “他的确对我好。我一直想离开他。因为他老,因为我在他面前有自卑,因为我不爱他。但是其他的男人骗我。他们尽量骗我,而且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她平静的说,“但是我知道,所以我又回到老头子那里去。有时候我寂寞了,我便来看《维纳斯出世》,我曾经开心过,现在我自己也将近老了,我不应该再噜嗦了。”

  “穷有什么不好?”我问。

  “非常的不好,给后母欺侮,给兄弟欺侮,被其他的人看不起,想读书没学费,想穿衣服没能力买,非常的不好,充满了恨。”

  “你不还是恨这个世界吗?”我问。

  “到底是一种心平气和的恨。”她含笑说。

  “每个女孩子都像你吗?”我伤心的问。

  “并不,我是非常非常的幸运。”她说。

  “你很美丽,我喜欢你的头发,那些小小的波浪,它们一定是天然的。它们这么长,你一定留了很久,我从头到尾的喜欢你。”

  “不,头发原是直的,在巴黎烫成这个样子,花个三百多个法郎。你是一个孩子,你不明白,没有一样事是真的,在太阳底下,没有一样是真的。”

  我摸着她的头发,我忽然哭了。就像她看到那幅画的时候,每一样美丽的事情,这世界总有法子可以将之丑化,这世界有的是办法。她对着那张画哭,也是同样的道理吧。我用衣袖一角轻轻的擦干了眼泪。

  “请送我回去,好吗?”她轻声问。

  我点点头。

  我们缓步走回去,我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做人是要这个样子,非这个样子不可。

  走过一个花园,开满了花,我说:“费奥里。”

  她说:“费奥里。”

  我指着玫瑰:“露萨。”

  她点点头。她是这么的聪明。

  还有小店没打烊,我买了一支“芝拉蒂”给她。

  世界上有些事,是人永远也猜想不到的。

  我送她回旅馆,大堂一组沙发上坐着一个老头子,见了她马上站起来。

  他并不十分老,半老而已。风度很好,体格也还过得去,而且非常的礼貌。含笑为我们介绍了。我们共同坐下来,喝啤酒。

  含笑的白裙子又弄脏了,她上楼换衣服,十分钟后下来,她又变了个样子,长发编成一条辫子,窄脚裤、衬衫、凉鞋,与我们有说有笑。她这样的女子,是可以编入“奇女子异地录”里的,看样子最多二十三四岁,却什么都会。

  那老人侍她如珠如宝,任何人看得出来。但他老了,老了便是老了,维持得再好也是老了,保养得再好也是老了,老人是一个老人。

  他比不上含笑的教授,即使他骗了她,她还是甘心的,因为他会说,“你轻得像一根羽毛。”他强壮,他漂亮,他有学问。

  他也比不上那个带她去看画的男孩子,因为那个男孩子会说:“你有一张鲍蒂昔里的脸。”

  他甚至也比不上我,因为我会买“拉芝多”给她吃。

  在含笑的半生中,必然有无数的男人,无数的男人,各式各样的,令她开心一时的,但是这个近老年的男人却是惟一爱她的人。

  含笑是一个聪明的女子,她说:“我非常非常的幸运。”

  她说得很对。她的确幸运。

  我们三个人说了好一些话,说着意大利。

  那老头子说:“我这个太太,她一进博物馆,我就在旅馆打中觉,她一进去就不肯出来。上次在伦敦,我的天,整整五小时。吓得我差点要报警。”

  含笑缓缓的把麻布衬衫的袖子卷起,像是没听到她的丈夫说什么。她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只要得到她份内该有的,她不理其他,

  过了一会儿,她丈夫向我道歉,他说:“我们明天一早走,对不起,我想睡了。”

  我连忙道歉,告别,他叫含笑送我。

  我们看着他上楼。他的确保养得很好。但,再好也是个老头——有钱的。

  含笑送我出大堂。

  她笑得很温柔。

  我说:“晚安。”

  她说:“邦纳昔拉。”

  我轻声问:“你会记得我吗?”

  她答:“我记得每一个人,而且希望他们也记得我。”

  “在什么情形下,你会记得我?”我问。

  “当我看见玫瑰,我会记得你,我会记得它们叫露萨。当我梳头,我会想起你,因为你说我的头发够美丽。当我吃冰淇淋我会想起你,因为你买过给我吃。有一天,我会回到意大利来,在翡冷翠,什么也不做,只是买一根冰棒,相信这一点。”

  我缓缓的拉起她的手,吻了她的手背一下,我转身走了。”

  我什么也不后悔。

  我从没见过比她更懂得生活的人。也从来没见过比她更懂得爱情的人,也没有见过比她更懂得享受的人,她是一个十全十美的女人,她什么都有,她知道她是什么人。

  诚然,我有什么可后悔的呢?在这个堪称美丽的城市里,一日之间,我碰到了一个这么可爱的女子,使我听到以前没有听过的话,见过以前没有见过的事,诚然,我还有什么可后悔的呢?

  她并且说她会记得我,举了很多例子证明,即使是被骗,也是值得的,我很久没有这么快乐了。我走在街上,看了那颗星,我唱——

  “星儿亮,星儿明,我今夜第一颗看到的星,希望我可以,希望我能够,如我今夜许的愿。”

  别人的故事

  半夜,警察来敲我的门,我实在吓了一跳。天气是这么的冷,我听见门声,揉揉眼睛,还以为是做梦。幸亏一直开着暖气,没至于冻僵,我披上晨楼,去打开了门,一个大汉拿出证件,很礼貌的说:“我是米勒警探。”

  我顿时吓醒了。

  门外的寒气一直袭进来。

  我拿着证件细细的看了一遍,没错,是真的警探。

  他脱下了帽子,“我还有两个助手在外边,小姐,我们可否进来问你几个问题?”

  我扶着门框,心念飞转,老天,我犯了什么罪?这是什么意思?我是问心无亏的啊,为什么有夜半敲门这种事?

  米勒的两个助手出现在门口,也都是彪形大汉。

  我无可奈何的说:“请进来。”

  他们三个人进屋子,我请他们坐。

  我紧紧的裹着睡袍,瞪着他们。米勒的两个月手虽然礼貌的坐着,四只眼睛却在打量我的房间。我心里有气。有什么好看?不外是书本、玩具、化妆品、衣服。

  米勒警探问我:“你一个人住?”

  我点点头,“这是房间,下面是客厅,客厅没点火,我怕冻死,所以请你们在房里坐。”

  他是一个金发的中年男人,很神气,穿着便衣,听见我这样说,笑了,蓝眼睛闪闪生光。

  “你在工作吗?”他问。

  我摇头,把抽屉拉开,将学生证、身分证都拿给他看。

  他歉意的接过来,细细的看了一遍,然后把我的证件递给他左边的助手。

  他随即拿出一张照片,给我看,“认识这个女子吗?”

  我拿了照片一看,“噫!安娜!”

  “是的,安娜加拉汉。”他问,“你认识她?”

  “认识。”

  “什么关系?我们在她家里找到了你的地址。你是她什么人?”

  “她是我的学生,她愿意学中文,于是我教她,隔一天她到我这里来。”我坦白的说,“她本来要付我钱,但是我没有收,她本身的环境不好。”

  米勒警探低下了头,“她来了多久了?”

  “不知道,仿佛是去年春天开始的,一年多了。”

  “你知道她的身分?”他问。

  “知道。”我答。

  “告诉我。”

  “她是一个妓女。”我说。

  米勒看牢我,“你是一个大学生,一个中国籍的大学生,怎么会教一个妓女中文?”

  “米勒警探,妓女也是人。”

  “这是社会问题,我只想知道你们认识过程。”他温和的说。

  “你也许不相信。我的大学与家很近,每天上学是步行的,有一天我在路上走,她过来与我搭讪,一直跟着我,当时我不知道她是一个妓女,她长得很美丽,而且态度不错,她问我懂不懂上海方言,我说懂,她求我教她会话,我推说忙,她还是求,我就答应了她,她聪明好学,结果一年多下来,她还懂得写一些字。就是如此。”

  米勒又低下了头,转向他的助手,说:“录音机。”

  助手把录音机取了出来,按下了键子,里面传出了我的声音。这是安娜的录音机。

  “你的声音?”米勒问。

  “很明显,是不是?”我讽刺的反问。

  米勒说:“对不起。”

  我起了疑:“安娜做了什么?”

  “她没有做什么。她死了。”

  我“霍”地站起来,“什么?”

  “她在公寓里死了,我们只搜到一个地址,是你的地址,所以马上赶来,没想到是一位小姐,没有什么可疑的,只是你可能是最后一个见她的人。是不是?”

  我喃喃的问:“死了?怎么死的?”

  “自杀,服了剧毒。”米勒问,“你可以告诉我们多一点消息吗?”

  我突然觉得冷,我把晨褛扯得更紧一点。

  “要喝一点拔兰地吗?”米勒问,“我们这里有。”

  我点点头。

  米勒警探拿出一个考究的扁瓶子,倒了一盖子的拔兰地给我,我喝了下去,开始说这一段故事——

  我知道安娜不多。

  她是混血儿。英国与意大利混血儿,二十岁。

  她长得出奇的美丽,褐色的眼睛,过长的睫毛,低眼的时候常常在脸颊上拖出一条阴影,有种悲枪的味道,皮肤是奶油似的,身材无懈可击,头发是卷曲的波浪,一层一层垂下来,直至腰间。

  她喜欢穿粗布裤与毛衣,老实说,看上去气质很好,不是她亲口说,谁晓得她干什么职业?

  我教她说上海话,一直有半年,有个下午,阳光很好,她正在练写“上大人,孔乙己”,忽然抬起头来,问我:“如果我告诉你我是什么人,你会不会轰我出去?”

  我笑笑,“谁管你是什么人?”

  “我知道,你真是好一一中国人都这样好!”她感动的说。

  我有点诧异,看着她。

  阳光自窗外洒进来,洒在她的头发上,睫毛上,她的大眼睛闪闪生光,她含着眼泪。

  她说:“我是一个妓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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