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父昨天才找我问我要一百万。”
“太过份了。”
小郭记得那个问女儿拿钱的男人。
“往上爬有什么错?人望高处,水往低流。”
小郭知道她感触良多,不再去惹她。
当天晚上,他又往谷宅。
谷家华打扮得花枝招展,正要出门,看到小郭,连声拜托。
小郭含蓄地问:“他有没有再来烦你?”
女主角细细声答:“没有。”
小郭松口气。
身为男人,他也不想男人太过窝囊。
小伍可是知难而退了?
谷家华轻轻说:“他不是坏人。”
小郭连忙说:“我肯定他不是,冲动也许,但绝不会故意找你的麻烦。”
“象他那样的男孩子,振作起来,真不怕找不到对象。”她深深叹一口气。
“昨晚有没有异象?”小郭问。
“我心烦意乱,整夜不寝,什么都没听到,今夜拜托你。”
她出门。
小郭带了推理小说,躺在床上,看将起来。
录音机一直在操作。
灯光略暗,看一会儿书,两眼困倦,他伸手揉揉双目,打个哈欠,伸伸懒腰,闭目养神。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声音。
谷家华说得对,那是一个宴会,有人打牌,有人招呼亲友,亦有喜乐声,发出嗡嗡杂声,音量不是很高,但也够清晰的。
小郭睁开眼睛,汗毛竖立。
不,他绝对不是做梦,他明明躺在谷小姐床上,贴近墙,这些声音,很明显,就是从墙壁另头传过来,钻入他耳朵。
小郭从床上跃起,把脸贴近墙壁。
他听到搓牌声。
小郭忍不住,奔向大门,拉开它,走廊空空如也,他又关上门,回到卧室,刚好来得听到同一位女客说:“琦琦这番如愿以偿,找到好归宿。”
琦琦?小郭发呆。
这关琦琦什么事?
小郭忽然灵光一现,恍然大悟。
当然,谷家华在这种墙下,会听到有关她的未来之声,现在坐在墙下的是小郭,他听到的,当然是有关他前途的声音。
小郭真正呆住,太诡秘了,这真是无法解释的异象。
声音还在继续,他听到有人说:“哗,你看小郭那副得意相,可谓艳福不浅。”
小郭?
他一惊,整个背脊爬满冷汗,一切杂声,在这个时候,也告停止。
他的艳福不浅?难道他是琦琦的归宿?
不可能,他根本未有打算结婚,小郭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冲进厨房,找冰水敷脸。
肯定他自己已完全清醒的时候,才开动录音机,他想听清楚刚才那几句对白。
录音带往回卷,小郭听到自己喘气的声音,他的脚步声、开门、关门,统统都有,就是没有他所要的证据。
换句话说,他无法证明墙外有声,人家可以说:“小郭,你喝多了”,或是“小郭,你想老婆想疯了”,他也无可奈何,他拿不出实凭实据。
他呆住了,过半晌才斟出酒来,喝数大口压惊。
这时候,谷家华回来了。
一看小郭变色,聪明的她已经心中有数。
她笑问:“你听到的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小郭避而不答:“我不小心盹着做了个怪梦。”
谷家华说:“无论怎么样,你都帮了我一个大忙,小伍要到新加坡去应聘,我自由了。”
“那多好,你们终于可以分头发展。”
“是的,刚才我同星光传播公司签了合同,他们要在三年内捧红我。”
“恭喜你。”
谷家华坐下来,脸上却没有太大的欢容。
“我走了。”小郭说。
她送他到门口,“你说得对,郭先生,我们必需拿我们所有的去换我们更需要的,事后,总会后悔。”
小郭不说什么。
他也心事重重,琦琦要嫁人,从没听她说过,而这件事同他又有什么关系?
小郭不是不喜欢琦琦,但绝对不是一般男女间的感情,他把她当弟兄姐妹,有谁想伤害琦琦,他一定会奋力起来保护她,但他们不会结婚,没可能。
整个经验太象梦了。
第二天,他有点头痛,坐在侦探社里连喝三杯黑咖啡。
他试探地问琦琦:“最近有什么打算?”
“有呀,打算去旅行。”
“一直在九流侦探社蹉跎你的青春可不是办法。”
琦琦是个敏感的女子,笑问:“想叫我这助手卷铺盖?”
“千万别误会我,我的意思是,你没想过成家立室?”
琦琦瞪他一眼,奇怪,光天白日,问起这种问题来。
“你呢,”她反问,“你又可有考虑过安顿下来养儿育女?”
“没有,”小郭跳起来:“绝对没有。”
“ 我也没有,”琦琦说:“让我们搞好这间侦探社再谈其他的好不好?”
“好极了。”
正在这时候,谷家华推开玻璃门进来。
小郭连忙迎上去。
谷小姐自手袋中取出一张支票给小郭。
小郭一怔。
谷小姐笑一笑,“调查告一段落了。”
小郭说:“用怪声的来龙去脉还没有搞清楚……”
“啊?”三天前她才说不想轻易搬家。
“公司预支我一笔薪水,我握住舒服一点。”
小郭看着她。
“反正不住那里,屋子有什么怪事,也与我无关,郭先生,你说对不对?”
小郭无言以对。
“我走了。”
谷家华用一只会笑的眼睛同室内每个人打过招呼之后才出去。
琦琦把一张报纸递给小郭看。
那是一版彩色娱乐版,头条说:“歌后接受公子追求。”
琦琦说:“公子名下物业无数。”
这难道这真是她们必经之路。
小郭坐下来,摆脱过去,谷家华好象真的要展翅高飞了。
三天后的傍晚,小郭回侦探社取文件,发觉会客室里摆了一桌麻将,四位女将正在搓牌,都是琦琦的姐妹,见到小郭,笑问:“郭大侦探,你不介意吧。”
琦琦捧出饮料与点心来,“他挺大方,我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一手开了收音机。
房间里牌声乐声一齐来,热闹非凡。
小郭觉得此情此景非常熟悉,咦,奇怪,在什么地方经历过?
忽然他听得一位姐妹取笑说:“琦琦这番如愿以偿,找到好归宿。”
小郭呆住。
他肯定听过这句话,他想起来了,在谷小姐卧室墙下,他听见有人这么说过,今日梦幻成真,只不过当日他以为琦琦的归宿是嫁人。
他在发呆,琦琦却说:“那么,让我们奖励小郭。”
众女放下牌,拥着小郭,在他脸上印了好几个香吻。
琦琦在一边大笑,“你看小郭那副得意相,可谓艳福不浅。”
原来不是谁要结婚,小郭松一口气,咧开嘴说:“打完牌我请客吃饭。”
众女欢呼。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坐下沉思。
真怪,难道那幢墙真有预言能向?
谷家华经历过,他也经历过,是因为他去调查这件事,无意中做了中间人,才调解了小伍与谷家华之间的感情纠纷。
琦琦推门进来,“你有信。”
是一只白信封,航空,贴着新加坡的蝴蝶邮票。
小郭把信拆开。
信里只有几行字:“郭先生,谢谢你点醒我,使我不致沦为一个最最讨厌的人,伍彭年。”
小郭立刻知道便是谷家华的小伍,那天那个喝醉酒的年轻人。
小郭点点头,他有日行一善的宽慰。
小伍一点即明,亦是可造之材,将来在事业上闯出局面来,何尝不是触目的未来之星。
小郭好想回到谷宅去继续调查,但是谷家华已经离开她第一块踏脚石,想来也不会回头。
在那里发生的一切事,都已经不重要,都可以当作一个梦看待。
粉红色大衣
玉林请她阿姨特地抽一个下午出来逛公司买冬装。
阿姨比她大十来岁,对时装当然已经可以采取比较理智的态度,不然也太可悲了,但玉林一看到橱窗内的示范作,心跳加剧,神情激动,握紧拳头,马上发表宣言:「我一定要买到它。」
她阿姨觉得玉林可笑复可爱。
市面的繁荣,就靠这群女孩子支撑。
整个月的薪水用来买一件大衣,或是一只手袋,面不改容。
阿姨的收入比她高十多廿倍,但是阿姨不舍得的,她统统舍得。
玉林全身穿戴全部是最名贵的,学问深了,自然也有点骄傲,批评起人家来, 口不择言,象「几千块想穿套装?穿牛仔布才是正经」,「好的鳄鱼皮手袋要五万块以上,别做梦了」,以及「貂皮我要穿芬狄的,至少狄婀,否则还是穿凯斯咪」……
理论多且无聊。
小朋友总得熬过这个尴尬阶段。
因为尚无能耐扬名立万,想在芸芸众生中鹤立鸡群,还得借助外表装饰。
等到本身的名字已有足够份量之时,自然会放弃这些繁文缛节。
姨甥两人逐间服装店看过去,玉林大包小包买了不少,「痛快痛快」,她嚷,以便编排着圣诞新年该穿哪一件跳什么舞以及同什么人共渡美景良辰。
阿姨见她讲得这么兴高彩烈,不禁沾染了她的快乐,微微笑起来。
玉林说:「不如坐下喝杯茶,我累了。」
阿姨什么都迁就她,便在附近的茶座找了位子。
两人甫坐下就一怔,她们听到在播放的一首老歌,那著名的「当我们年轻的一日」。
不知恁地,玉林十分震动,自小学起她便知道有这么一首歌,旋律优美,歌词动人,但一直要到这个下午,她忽然领略到弦外之音。
——一日当我们年轻的时候一个美丽五月的早晨,你告诉我你爱我当我们还年轻的一日。
唉呀。
玉林抓住阿姨的手,无限感触地问:「听到那首歌没有?」
阿姨点点头。
「阿姨,我的五月早晨也快要过去了。」
阿姨莞尔,「你还有六月与七月呀。」
「我真不愿好日子过去。」
「再玩这么三两年,你就该为将来打算,学学什么叫做未雨绸缪。」
「我不要,我不要长大。」
阿姨笑,「恐怕不由你自作主张。」
「爸妈会照顾我。」
「他们会老会弱会病。」
「还有你,阿姨。」
「我自顾不暇呢。」
「我要穿最漂亮的衣裳住最宽大的屋子过最无忧无虑的日子。」
阿姨笑了。
「你呢,阿姨,多年前五月份有没有人说过他爱你?」
「从来没有。」
「你觉得是一种损失吗?」
阿姨斩钉截铁地说:「不。我事业上的成绩足以弥补前半生中一切损伤有余。」
玉林很佩服阿姨。
「记住得到的才是最好的。」阿姨笑说。
玉林回味她这句话。
「来,你母亲等你吃饭呢。」
玉林与阿姨离开茶座往停车站走过去。
她们经过一间新开的店铺,橱窗内挂着件粉红色短大衣。
玉林驻足。
阿姨说:「今天够了,改天再来。」
玉林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漂亮的外套,她把大包小包交给阿姨,「你先回去,我转头就来。」
「好好好,我等你。」
玉林着魔似推开时装店玻璃门进去。
不用说话,如有默契,售货员便知道这位饥渴的客人要的是什么,轻轻把大衣除下,往玉林身上套。
阿姨暗暗好笑。
华人一向有天才,衣食住行拿衣字排头。
玉林拉一拉衣襟,往镜子一照,便立意要买。
店员赞曰:「穿上象公主一样。」
玉林轻轻跟阿姨说:「我没有钱了。」
「信用卡呢?」
「负债累累。」
「问父母要呀。」
「已经超过限额。」
阿姨笑:「那只有一个办法。」
「你送给我?」玉林大喜过望。
「不,你留在店里为奴为婢换这件衣服。」
玉林立刻沉下面孔。
「好好好,我先替你垫付。」
店员把售价报上,阿姨吓一大跳,「什么,够普通人家三个月的开销了。」
玉林才不管,「快付钱,母亲等我们吃饭呢。」
阿姨问:「你快乐吗?」
「是,我非常快乐。」玉林把新衣拥在怀里。
那一夜,玉林的母亲诉苦:「其实也不小了,不知恁地,这一代廿三岁只好折十五六岁看待。」
阿姨不语,只是笑。玉林没有听见,听见她也不会理会。
等到天气稍微有一丝凉意,她便把新衣穿在身上。
它没有辜负她,为她赢得无数艳羡的目光。
玉林踌躇志满之余,天良未泯,也还懂得自嘲,「看,」她说:「我是多么容易满足的一个人。」一件好看的大衣就能叫她乐得飞飞的,怎么样自圆其说,都有点幼稚。
他们说,女人太精明能干了会叫男人害怕,玉林只希望有人欣赏她的浅薄。
到了下班时分,新衣的新鲜新奇感已经消失得七七八八,玉林觉得那种过份娇嫩的粉红在办公室内实在有点碍眼。
她有点失落,是否已经要选择深灰或咖啡色的套装呢,像阿姨,她从来不穿花纹圆点格子的衣裳,设计都是最最保守永恒的式样。
阿姨属于九月份,深秋。
玉林吐出一口气,穿上大衣下班。
经过茶水部,办公室助理小明捧着一盘咖啡奶茶出来,玉林刚在奇怪怎么这个时候还有人开会,忽然之间小明不知踩到什么,脚底一滑,连人带茶向玉林扑过来,说时迟那时快,所有奶茶咖啡快乐放肆地全部泼泻,起码有三杯倒在玉林的粉红色新大衣上。
小明结结棍棍摔在地上。
玉林连忙救人,她怕他跌在碎玻璃上,急急过去扶起小明,「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小明喘息半晌才停下神来,「章小姐,对不起,弄脏你的衣服。」
玉林这才拍拍大衣,「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快点再去做一批饮料,客人等着要喝,出来再收拾未迟。」
小明见不责怪,感激的去了。
玉林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脱下大衣用手帕试抹渍子,当然不去,一搭一搭浅浅深深咖啡色,似新派图画。
她叹口气,把大衣搭在臂弯,准备拿去干洗。
小明过来说:「章小姐,我赔你。」他充满内疚。
赔?玉林笑,「忘记这件事。」
她拍拍他肩膀。
反正这种衣服顶多穿三两次就腻,还不照样束之高阁。
玉林往大门走去,刚欲拉门,有人说:「让我来。」
如今很少这样礼貌的异性了,玉林向他笑笑,「谢谢你。」
这是谁呢,陌生面孔。
他马上解释,「我是来开会的。」
玉林向她点点头,便离开了办公室。
大衣干洗回来,玉林已经不想再穿。
阿姨那边的债还没有还清呢,她嘟哝,早知买黑色的衣服,脏了哪里都看不见。
晚上同父母去喝喜酒,一进门,看见伴娘身上的短大衣、同她那件一模一样。
玉林一怔。
这么巧,幸亏没穿出来,漂亮的女服闹双胞最尴尬。
她母亲转头说:「玉林你好似也有一件这样的衣服。」
喂了咖啡了。
玉林不敢讲。
她父亲说「玉林什么衣服没有?疯狂搜刮了这些年,衣橱塞得要爆炸。」
玉林正在喝茶,暗叫不妙,她给人的印象仅止于此吗,怕只怕老了之后,除出十来只爆炸的衣柜,什么都没有。
她发呆。
恐怕要开始发奋工作了,做出名堂来,再尽情的穿,才能相得益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