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医生会把你调到专门医院去,你明白吗了我会来看你,等你痊愈以后,我们再为你介绍新朋友。除非你自己愿意帮助自己,否则没有人能够帮助你,你明白吗?”
护士过来问:“怎么?她又不高兴?”护士的笑容使人精神一振。
“她在哭,哭完就没事。”我说。
护士没奈何,只好耸耸肩,“你安慰安慰她吧。”
我说:“你看,并没有人不喜欢你,也没有人会看不起你,就算十个人当中有五六个人不喜欢你,也是很普通的事,要求不可以那么高,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也不要把别人看得太重。你努力画你的画就是了。”
朱明坐在那里不出声,过一会儿忽然打两个呵欠,我知道是为什么,她掩住了脸。她的药瘾发了。我没有问医生她注射的是哪种药品,我不想知道得太详细。
“我走了,明天转医院,我再来看你。”
“你不要来了,家豪,我听你的话就是,我与你无亲无威,你这样为我,我是很感激你的。”
“那么朱明,就算看我的面子,振作起来如何?”
她点点头。
“唉,朱明,你答应过的事要算数呵。”
她又哭了。
“别哭,你别哭。”我说,“只要你从头开始,朱明。”
她转一个身,背着我。
“我走了,”我说。
她不睬我。我转身向大门走去,护士笑问:“你女朋友?”
我摇摇头,答道:“不,我的朋友。”
到家,琪琪说:“这么晚,你到哪里去了?”
她是说,不是问,她并没有期望我会回答她。
我非常非常的疲倦,连洗澡都不想去,电视上正在演一项非常精彩的节目,我躺在沙发上,忽然睡着了。
做梦看见朱明躺在医院中,神经系统出了毛病,人像一棵菜似的,活还活着,但是没有知觉,我发狂的叫她,她不应不睬,她就那么躺着。我去求唐,也许她看见他会醒过来,但是唐严词拒绝,我绝望的哭了,挣扎号叫,但是没有眼泪。
“家豪!家豪!”
琪琪用力地推我。
我睁开眼睛,看着琪琪,又看看电视机,电视正在播映广告:“棕揽洗洁晶,不伤皮肤……”一个美女愉快地洗着碗碟,一片升平的样子。
琪琪问:“你做噩梦?怎么发出这么可怕的声音?”
是噩梦,认识朱明,爱上朱明便是一个恶梦,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从此以后我不再会有平安的日子过了。
我抬起头来看着琪琪。
琪琪问:“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你怎么知道我有事要说?”我反问。
“当然,那时候你向我求婚时,表情就是这样。”
我低下头,叫我怎么开口呢?我不是说过不会主动与琪琪决裂的吗?任何人都要说我是个傻子,放弃这么优秀的女孩子,而去迁就一个垃圾堆中拣来的,朱明并不爱我,我是知道的。
琪琪问我,“你要说什么?”
第六章
我摇摇头。
“那么吃饭吧,”她说,“你试试我做的面包,我刚学的。”
我只觉得一切食物塞在口中,都像块橡皮似的,没有一点点感觉,我很难过。尽管琪琪说我是个出名爱哭的男人,我这一次并没有哭,哭也太迟了。
吃完之后琪供收拾,我并不是懒,我实在是没有心思,我多想开口说:“玖琪,我知道你有多大的好处,但是我爱的却是那个不自爱的弱者。”
我练了好几十遍,真怕一时嘴滑,随意说了出来,但是我紧紧地闭着嘴。
我天天去看朱明,她换了一家医院接受个别治疗,要整整一个月才可以出院,她很痛苦,肉体上她受不了,精神上又支持不住,好过的时候她躺在床上紧紧地抓着被单与毯子,护士说她难受的时候会骂人打人,摔东西,接着是爬在地上求他们把她放走。
药物对她的帮助不大,每次她看见我的时候都哭,低声的呜咽,像一只不开心的小狗。
“你放我回去吧,”她会说,“我受不了这医院。”
“放你回去?到哪里去!”我冷冷的问她,“我每天开一小时的车来看你,怎么可以放你回去?除非是你死了,否则我不会放过你。”她抱紧我,把头埋在我怀里,我们的感情在这段日子里逐渐增加,她瘦得像一把骨头,这个朱明难道真是我以前见过的朱明?只有她一双眼睛,还是那么激烈,那么热情,这我是知道。
我同时也知道朱明永远不可能爱我。
后半个月她稍微有进步,看到我去看她非常的欣喜,有时候我们在一起为她家人写信。
我说:“父母俱在不知道有多好,我没有家人。”
她有点惭愧。“我明白了,家豪,我懂得。”
我说;“我不是教训你,又要过农历年了,你浪费整整一年,将来你是要后悔的,我情愿你把这一段日子全忘记,过一阵子你出院,我替你去安排住所,你快点再办入学试,从头开始。”
“我……不想再人学了。”她轻声说。
“那你打算怎么做?”我问。
“我想在家画画。”她说,“然后拿出去发卖。”’
“卖给谁?”我问。
“有几家相熟的画廊,只要是好的作品,他们是肯要的。”
我心里盘算一下,点点头。“只要你喜欢,就算是当消遣也是好的,我并不介意,先要你精神恢复过来。”
她看着我,大眼睛里感情很复杂,她深褐色的眸子像一只鹿那么温柔,我低了头。我从来没有对琪琪像对她,对琪琪我有是尊敬与欣赏,对朱明我却是不一样的。
“家豪,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你要知道,找并不值得你这么做。”
“什么叫值得与不值得?”我问她,“你好好休息吧。”
“人们会怎么想?”她问,“他们会不会看不起我?”
我笑说:“他们要看不起你,也只有随便他们了。”
“你不会看不起我,是不是?家豪,你真是天下最可爱的人,你的心地这么好。”朱明很是激动。
过了一个星期她终于出院了,身子非常虚弱,我为她买了几件新衣,不外是羊毛衫与牛仔裤,还有托女同学买的内衣。朱明接过了衣服,把头埋在衣服里哭了。
我默不做声。
朱明咬牙说:“如果我不振作起来,叫我不得好死。”
“别这么说,我相信你,来,我们出去看看世界。”
她换上了衣服,毛衣是白色夹粉红的,牛仔裤碧碧蓝,凉鞋稍微大了一点,但是穿上羊毛袜刚好,她说:“这套衣服就算我自己买,也没有这么合身。”
不过我知道她不喜欢粉红色,但是粉红色看上去永远有点喜气洋洋,一种窍喜,并不如大红那么明目张胆,但是分外引人人胜,我甚至买了一件粉红色的短大衣给她。
我先把她接到青年会,让她看过那房间,再跟她说邮局在什么地方,银行又在什么地方。
“如果你住得不舒服,再告诉我好了。”我说道。
“很舒服,真的很舒服。”她坐在床沿,摸摸热气管子。
我自口袋里摸出若干现款与一张支票,放在她面前。
“你要买什么,自己出城买也可以,叫我陪也可以。
她抬起头,忽然问我,“琪琪呢?她知道了怎么办?她并不喜欢我,这一定会影响你们的感情。
我也忽然坦白的对她说:“朱明,当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已经对她不忠实了,我对她很抱歉。”
朱明像是忽然听到什么坏消息,呆了一阵子。
我说:“但是你与我还是好朋友,你不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我对你没有任何要求。
她点点头。
“我们去吃饭,你要吃什么?”我问,“好久没与你在外面吃饭了,医院的膳食真是糟透。”
她说:“我希望吃到广东点心。”盼望得像个孩子。
我笑:“好的,我打一个电话到实验室去。”
电话拨到实验室,他们说琪琪曾经给我打过电话,我拨到家中,没有人。
我心中有点不安,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我陪朱明去吃了饭,朱明很是开心,吃完饭硬是要去买画具。我陪她买好整套工具,她又要去画廊接头,我劝她不要心急,她硬是不肯,走遍了全城,她终于买齐了她要的东西,又联络了画廊,好几家画廊对她的出现都表示欢迎,同时问:“你到哪里去了?”她说她病了。
画廊的主人说:“你快再画吧,画好送到我们这里来。”
朱明笑了,她在画廊中从头缓步到尾,神色骄傲地看着那些标好价钱的画,她又回到她的世界里来了,她眸子闪闪发亮,她的生命恢复过来。
她含笑跟我说:“那些画也不过如此呢。”
我也笑了,我看不懂画,但是我对朱明有了信心。
我送她回去青年会,问她肚子饿不饿,人累不累。
“不,你赶快回家,琪琪要等你的。”朱明说。
“那么你呢?”
“我会照顾自己,一会儿我会到小食店去买热狗。”
“你别太累才好。”我坐在那里,并不想动。
“你放心。”
她把买回来的工具—一拆开,把架子竖起来,铺得一房间都是,兴奋得脸上发光。
“家豪,我卖出第一张画的时候,便可以把钱归还给你了,我还要请你与琪琪吃饭,你相信,我的命是捡回来的,从此以后,我活着是对你们有一个责任。”
我点点头,这自然是最好,我告辞了,朱明送我到门口,天气有点儿冷,她忽然抱住了我,就在门口,很多人进进出出的当儿。她羊毛衣的味道直钻进我的鼻子来。朱明飞快地吻了我的脸一下,向我挥挥手,进去了。
我开车回家,约是六点钟左右,屋子里没有灯光。
我开门进去,开亮了灯,每一样东西都收拾得于干净净,但是琪琪不在。
我想到中午时分她给我的电话,我上楼到她房间去,她房间是空的。
书桌上面的书。笔记、卡片,一切小摆设都不见了,只剩一张我的照片。
我猛然去拉开衣橱,衣橱里也是空的,什么都没有。
“琪琪!”我大声吼叫,“琪琪!”
她走了。我到处找信,翻遍了整座房子,都不见有一张字条,她什么都没留下来,她就这么的走了,我心里惊恐,她到底知道了多少?她为什么不指着我骂我?为什么不赏我两个耳光?为什么?
琪琪走了!
我坐在客厅里。她走了,现在这间屋子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们曾经在这间屋子里住了两年多,她是我的未婚妻,现在她走了。
我的心里非常羞愧非常难过,她一个字也没有留下来,她竟对我痛心若此吗?我岂是这么不可理喻吗?我的眼光落在茶几上,有一样东西闪闪发亮。
我看仔细了,原来是我给她的那只小小订婚戒指。
我把它握在手中,再摊开来,然后放回在茶几上。
我拨电话去间唐。
“唐,你见到琪琪没有?”
“发生什么事了?”他实在是那么聪明的一个人。
“她离开了家,你难道一点也不知情?”我问。
“为了你不欢迎我的缘故,我们表兄妹已经很少来往。”
“我明天到她学校去找她。”
“家豪,如果琪琪要离开你,她是下了决心的,她决不是耍花枪那种女孩子,你是找她不到的。”
“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不知道。”唐挂上了电话。
学校已经放学了,明天一早去找人吧。
我那一夜没有睡,也没有吃晚餐,只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琪琪走了以后我第一个念头便是得设法把她找回来。非得把她找回来。
找回来又怎么样呢?我还是天天去见朱明?倘若不是朱明的出现,我们在夏天便该结婚了。
天一亮我便走到琪琪的学校去等开门,那几个小时简直是渡日如年。大门一开我便走到她课室去,一个人也没有,我坐在她的座位上等。
一会儿琪琪进来了,我将对她说什么呢?
叫她原谅我,叫她了解我,我们一定得开心见诚地再谈一次。我要她明白我。
这一次我要冷冷静静地表达我的意思。
学生一个个的进来,太阳射进课室,是一种黄玫瑰的颜色,我准备琪琪随时穿着短袍子出现。
她没有来,每一个人都以奇异的眼光看着我,终于有个女同学走过来跟我说:“你来取琪琪的功课吗?她把一切都带走了,没有剩下什么。”
“带走了?”我问,“她走了?你们看样子都知道,是嘛?”
“当然,早一个多月她便计划转学,你是她的男朋友,难道你不知道?她经过详细的考虑,到后来非常的忧愁,但是终于乘昨天中午的飞机走了。”
我如五雷轰顶。“飞机?昨天?”昨天中午她曾经打电话到实验室去。我不在,那时候她在机场?我呆呆的站在那里。我昨天去接朱明出院,天下的事有巧得这样的?
还是这是琪琪的计划?她察知我又与朱明联络上以后,便悄悄的计划离开我了?她的时间把握得那么准?
我问:“她……到哪一间大学去?”
“我们不知道,她到美国去了。”
“美国?”
“美国。”
“我明白了,谢谢你。”我离开了学校。
琪琪做事是一整套的,知妹莫若兄,唐比我了解琪琪,我到昨夜还以为琪琪是一时意气的离家出走,只要我找到她,三言两语她就会再回来。
琪琪不是朱明,她根本懒得与我噜嗦,要走便走得干干净净,连字条电没有一张,人跑到美国去了,地址也不留,免得我去烦她。
我真料不到琪琪,会这么决裂。这么美的一个女孩子,心肠像钢一样。她给过我一次机会,她也忍受过我对她的冷淡,对她来说,已经是大大不容易的事,她会责怪我一辈子吧?
或者琪琪会很快的恢复过来,忘了我这个人,我走到图书馆门口,忍不住落下泪来,世界上的事尽是这么令人烦恼。如果我一直不知道有朱明这个人岂不是好,如果知道了朱明,我的心肠有唐那么硬又岂不是好,为什么我这么没有决断,想来想去没有一个结果了
现在琪琪逼我做出了决定,她毅然的退出,维持了她的形象,但是她并不知道朱明不爱我,朱明感激我,听我的话,但是并不爱我。
琪琪是不与任何人争任何东西的,她不屑,她的自尊是无可比拟的大。为了她的自尊,她可以牺牲一切。
我回到家里,打一个电话给朱明,她很快的来听,我告诉她稍迟去看她。
她说:“家豪,我昨夜打了好几幅草稿,已经拿去给画廊看过了,他们不反对这个题材。”
“什么题材?”我问。
“‘星星的碎片’,不是你叫我画的吗?我终于动笔了,我要你来看看。”
“好的,我休息一下即来。”我说。
我与房东联络上,打算退租,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屋子干什么,我会觉得累,琪琪已经走了,日历翻过新的一页,住在这里处处会想起她,我不要故意地怀念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