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变化竟会大得这样。我真是不能相信,琪琪永远是一个主动的人,她不像我,因循地一日过一日。
我把东西收拾好,打电话给一个同学,要求到他那里去睡,晚上十时到,我不能够再在这间屋子里多睡一宵。
看到朱明,她精神似乎很好,正在喝苹果汁,一边喝一边看着铺满一地的速写,我只看见纸上有来去纵横的线条,我瞧不懂,正如朱明一样,我其实并不懂得她,我真正知道的只有琪琪,我知道她爱我,因为她曾经一度打算嫁给我。
我精神很恍馆,只坐了一点点时候,便要告辞。朱明问道:“家豪,你不觉得我的画没有退步?”
“没有。”我勉强的说。
琪琪知道我一切的缺点。在琪琪面前,我不用假装,我们是这样的熟络,我可以对着琪琪痛哭,但是在朱明面前,我必须微笑,因为我是一个强者,我不能在朱明面前失态。
那夜我躺在同学家中抽烟喝酒。同学何尝不是好奇的?
他问我:‘与琪琪吵架了?”每个人都知道琪琪。
难怪琪琪要离开这里到美国去,在陌生的地方她可以有新的开始,她做得对,她是个大智大勇的人。
“她走掉了。”我说。
同学诧异,“什么?她走掉了?屋子不是没有人?”
“是的,空洞得可怕,所以我到这里来睡,我要找个新地方住,我简直不能忍受那间屋子。
同学问:“你不爱她了吗?我记得琪琪是很可爱的。”
“我不知道。”
“那么快睡吧。”
我没有睡,非要等琪琪走了以后我才会发觉损失有多大,人就是这么贱。
我在实验室的工作几乎完全停顿下来。晚上睡不好,三顿饭没有地方煮,白天忙着找地方搬家,脏衣服堆在同学的家中,一切都乱成一片。
每天回到旧屋子去看信箱,希望有信,期望着信封上是个美国邮票,但是又害怕收到之后不知如何作答,我非常的矛盾,结果直到搬,一封信也没有。琪琪是不会来信的了。她是那么倔强的人,即使她的世界塌了下来,她也不会求告任何人,她的骄傲是她的一切。
终于我找到了新房子,设备很差,租金很贵,我得花力气好好的布置它。那时候与琪琪搬进一层房子,是多么的愉快,现在得靠我自己的一双手来做妥一切工作,我十分的没精打采。
房东问:“年青人,你的女友在哪里?叫她来帮忙呵。”
朱明?她忙她自己的还来不及,我每天去看她,她总是叫我看她的画,朱明现在是我惟一的安慰,为她而失去了琪琪,我并没有让她知道。
我天天去看她的人,不是看她的画,她的情况良好,只是有少许紧张,烟酒全戒掉了,体重略有增加,她还是那么热爱艺术,与我一说可以说上一两个小时,她现在是乐观的人,愉快的,我常常被她感染到,坐在地下陪她吃芝士夹面包,喝果汁。
画是她的一切,现在没有不想与她结婚但乐意批评她的男人,现在她有一个好朋友,现在她恢复了健康。
但是她这一次所画的我一张也看不懂,那些画的颜色是细腻的,没有特别的技巧,调子很黯淡,一组组的图案,人们所称的抽象画。
我记得她以前画的都是写实的作品。
朱明解释,“如果你仔细看,还是同一类型同一作风的。”
但是我没有懂,我非常引以为憾。
我认识朱明至今,她一直都消沉不振,她总是哭。所以我以为我了解她,现在她渐渐强壮起来,我又成了个可有可无的角色,我惆怅的想,她是否会比琪琪更独立更倔强?不会的,朱明的眼睛永远那么热烈。
我等待与她一起谈诗词歌赋,与她说小王子,弥补唐所有没有给她的,但是她不需要,现在画就是她的生命。
天天回家拥被独眠,想到琪琪,也惟有朱明的笑脸可以抵偿。
朱明对我是没有话说的,她对我的感激与尊敬几乎达到极点,连家信都给我看。
她父母在上一封信中写:“……我们对于方家豪先生给你的关怀,感谢不尽,我们订于圣诞前后来看你一次,上几个月我们完全与你失去联络,非常惊恐,望你保重身体为要。永远爱你的父母亲。
朱明歉意的说:“我告诉他们我得了重病,几乎死去,他们是很乐意相信的。”
“那的确是一场大病,”我说,“你以后要多多保重。”
她沉默片刻。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已经免疫了。”
我有点安慰,我看着她,朱明现在穿得很好,衣服总是很干净,头发长到耳朵,很稚气很漂亮,胖多了,但还没有去年的现在胖,我认识她竟一年了,时间过得这么快。
琪琪适应美国吗?
朱明卖掉了一整组的画。
我心中未免好奇,那些洋人看中了她画里的哪一点呢?
我是个机器佬,我不懂艺术,大概朱明是不简单的。
她的画卖得好价钱,她还清我这里的债务,买了好些新衣服,租了一个很大很暖的阁楼,真正的开始发展她的事业。但是她没有拉开我与她的距离。
我笑说:“‘星星的碎片’全卖出去了?”
她转头,“呵,那批画并不是星星的碎片。”
“为什么?”我惊奇的问,“你在打草稿的时候明明告诉我是的。”
“后来我改变主意了,”她歉意的说,“画写实作品永远卖不出去,今时今日,画不过是用来装饰公寓用的,真正的艺术可有谁要呢?”
我呆呆的看着朱明。
“现在我要名气,也要赚钱,”她叹一口气,
“卖出去的五张画,是画廊派给我画的,连色调、尺寸都有人指定,换句话说,这不过是室内装修的一部分,真正的画家是不屑为的,但是我不同,我现在喜欢做一些肯定的、安全的事,我接下来做。”
“将来有机会,你也可以画自己喜欢的作品。”我说。
“不,”朱明摇摇头,“画这样东西,一妥协便完了,再也做不出好东西来。”她有点黯然。
“这……”
“我说得太玄了。但是我在其它方面得到很多,家豪,有你做我的朋友,我太幸运了,今天我要请你们吃饭,我还买了小小的礼物,请你接纳。”朱明说。
她掏出一只盒子,打开来,里面有两只同样款式的手表,一男一女。
“送给你与琪琪。”她说。
第七章
我低声说:“琪琪走了几乎两个月了。”
“走了?”她一时没会过意来,“走到什么地方去?”
“到美国,并没有留下地址,找都没法找。”
“这是几时的事?”朱明震惊着,脸上的欢容全跑了。
“很久了。”我说,“在你出院的那一天。”
“是因为我吗?”
“不是的,也许她嫌我不中用。我的缺点太多,并不值得她原谅,我配不上她。”我停一停, “现在你知道了,我代她谢谢你,我们去吃饭吧。”
朱明没说什么,服从地走在我身后。不久她将会成名。
有一天我与朱明走在路上,碰见一个好久不见的朋友,他与我打招呼,我停了下来。
那个朋友诧异地看看朱明,又看看我,压低了声音问:“琪琪呢?”
我脑子里马上升起琪琪那种雪白纯洁的模样,在这种大气里,她应该已经穿上了她白色的大衣。琪琪每一年都买一件白色的大衣穿,今年在美国,她有没有想到我?
我低下头:“琪琪到美国去了。”我说。
朋友的神色闪烁,然后就明白了,他看了朱明一眼,拍拍我的肩膀,走了。
我追上朱明,我们两个人默默走着。
“家豪。”朱明忽然叫我一声。
“什么?”我问她,“有事吗?”
“家豪,让我们结婚吧。”
我又低下了头。“是吗?你为什么要嫁给我?”我问。
“因为你是这么一个好人。”她说。
我心里冒酸泡,“因为我是一个好人?并不见得,琪琪就不会说我好,我对你好不见得是对每一个人好。”
朱明说:“那是因为对我好。”
“是吗?可是唐对你不好,你也一样的想嫁给他。”
我漫无目的地伤害着朱明。
朱明并不出声,我们渐渐散步到公园里去,黄昏时刻,公园是深紫色的,树木、云、草地、天空,全融成一片,地上都是干叶子。
我们走在树叶堆当中的小路,忽然之间树叶上发出“沙沙”的声音,“下雨了。”朱明抬起头说。
她的声音这么纯和,一点都不生气,她还是这么信赖我,尊重我,我往做了小人。
我说:“是的,下雨了。”顿时心平气和了起来。
谁晓得我们这样的关系可以维持多久,我绝对不会这样与她结婚,因为我对她好?现在不是卖身报恩的时代了,乘虚而入去娶一个女人做老婆?这是侮辱。等到有一天,朱明说“家豪,我爱你”的时候,我自然会娶她,结婚难道不是为了爱?
现在就让我们维持朋友的感情吧。
雨渐渐下得大了,但是还属于毛毛雨,阴天是这么的美丽,雨水凝在大衣上,头发上,渐渐一切都润湿起来。
“朱明,你暂时安心作画吧。”我说,“婚姻的事,慢慢再提,我们都需要一段时间考虑。
过没有多少天,我喝醉了。酒后带了一个洋妞回家睡。半夜三更的只觉得她老是爱上洗手间,吵得我一夜没睡好,第二天我头痛欲裂,屋子外有人在敲玻璃窗,我拉开窗帘一看,是朱明!
“快快!”我推醒身边的洋女人,“快!起床!”
她睬也不睬我,翻了一个身,仍然睡着,外国女人就是这么一点懒散,不叫人尊重。
那边朱明已经用锁题开门进来了。
我披了晨褛出去,“朱明。”
朱明笑吟吟地抱着一大堆食物,看着地上的女人的大衣、裙子、皮鞋。
“你的女朋友在吗?”朱明放下食物,拾起一条裙子,看了看号码,抬头,眉开眼笑的说,“十四号,好丰满。”
我非常的气,朱明一点也不吃醋,她居然完全以妹妹的姿态出现,难道她不知道我是爱她的吗?她竟是这么糊涂。
我把裙子拿来,仍然摔在地上。
朱明耸耸肩,她说:“我今天来看看你,我可能在这几个月内开一个画展,短日子里将非常的忙。喂,你的女朋友叫出来看看。”她纯粹是孩子气。
我没好气的进房去,一把拉开床单,那个洋女人终于起来,双眼朦胧,化妆一块一块,眼睛下一大块青黑,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丑的脸,我忽然同情她起来,于是声音就放轻了,“起来吧,我的妹妹来了。”
她终于起床,穿着我的衬衫,套上牛仔裤,这时候朱明整个人靠在房门上,看着房内这一幕两人剧。我从没见过这么顽皮的朱明,她唇角含春,快乐地嚼着口香糖。真见鬼。什么地方来的口香糖!
洋女人说“嗨!”
朱明用手画了一个圈:“嗨!”
她一点也不妒忌,当然,我不是唐,没有人会为不相干的人吃醋,我好生气。
我看住洋女人说:“你可以走了。”
洋女人耸耸肩,披上大衣,抓起手袋,开门走了。
朱明回头走到厨房去煮咖啡。
我把床单枕头套一股脑儿的拉下来洗。
在淋浴的时候,朱明间:“该下雪了吗?”
“还早着呢。”
她把脸贴在玻璃窗上往外看。
我用毛巾抹干身子。
“刚才那个女孩子真幸福。”朱明说,“无牵无挂的,爱怎么就怎么,活得那样才够意思。”
“你羡慕她吗?”
“嗯。
“我觉得她顶可怜,长这么大了,还一条狗似的,到处睡觉,什么也没有。”我说。
“话不能这么说,她也可以结婚,但是结婚又怎么呢?住在一间小屋子里,带两个孩子,什么地方白脱油便宜一毛钱,就走到那里去买,那多累,倒不如现在好,她又看得开,因没有感情的缘故,一切都容易办。”
我叹口气,“喝咖啡吧,妹妹。”
她又笑起来,“我那画展得筹备起来了。”
“最近睡得好吗?”
“一碰到床便昏迷了,也可以说睡得不好,她笑,“真没想到,短短几个月内什么都戒掉了,那天有人叫我抽烟,我拒绝,那个人说:‘嗯!没有画家跟作家是不抽烟的。’你说多么好笑。”
“的确好笑,”我说,“最好画家还抽鸦片,满足他们的好奇心。”
“我给你看一张画。”她说。
外面下雨了。琪琪在美国的哪一州呢?下雪还是大太阳?
“给你看。”朱明把画摊了开来。
是一张炭笔素描,已经弄糊掉了,一个女孩子的侧影,丝丝人扣的寂寞感,瘦瘦的手抱着一只猫,她看着前方,一点目的也没有。
“很好,至少我看得懂这一张,其余的还真弄不清楚。”
“那些是为赚钱而画的,这一批是开画展的,先几日到学校去旁听,与教授谈了一会儿,他们赞成我再回去。”
我笑,“你倒是忙着呢。”
咖啡凉了。
朱明没有男朋友,追求她的人很多,但是她再也没有男朋友,她的头发长得很快,卷卷的长出来,还没有流行爆炸装,她已经略具规模。为了工作时的方便,朱明用两只颜色鲜艳的塑料夹子夹住了头发,看上去很稚气可爱,她现在胖得很,常常嘲弄自己肚子上的肥肉,牛仔裤上全是油彩。
她把画展筹备得头头是道,支持她的画廊打算把她当摇钱树,与她签下合约,自然是力捧的。东方人在西方人的社会中打出一条路子,谈何容易,总要在艺术界里下手。
她常常神秘地出现在我公寓,有时留一张纸,我们许多日子没有见面,感情淡过朋友,叫人想起君子之交淡如水。琪琪如果知道了,会不会后悔一时冲动离开了我?
我想在美国的报纸上登寻人广告。
算了吧,无论怎么样,我爱朱明多过爱她。
我有空的时候也去看朱明,有时候故意忍着一天、两天不去看她,终于忍不住,冲了上去,我永远猜不到她在做些什么。
一个下午,她在画具当中睡着了,缩着身子。我曾经看过她熟睡的相貌,以这次最和平。我坐在她对面抽烟,非常的无聊,又不敢拿起她的画看,怕吵醒她。
我走到厨房去,看见有一大堆中文报,恐怕是朱家寄来给她的吧。
我做了一个茶,坐在那边吃边看,翻着翻着,忽然看到一段结婚的启事,我呆住了,张汉彪与白琪奥结婚之喜。在美国纽约史丹顿教堂结婚,日期十月十日。
琪琪!不是巧合。她父母的名字都在上面,我回头打个电话问声就知道了,这附近便有一所公众电话亭,我出去打电话。
唐来接听。
我问:“琪琪结婚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