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就多坐一会儿好了,时间多着!”
“你不是不喜欢我吗?”
“天地良心,我几时有不欢迎你?”他跳起来。
“好了,阿棋,我们别吵了好不好?”
“我从来没好好的与你讲过话。”他愤愤的说。
“什么话。”我问。
“你最好的全给了别人,你的笑、你的快乐,你的──把眼泪、烦恼什么的都留给
我,你不像话。”
“你说什么呀?”我莫名其妙的问他。阿棋住了嘴,“算了,你懂得甚么!”“我怎么不懂?你这人!”我皱着眉头,“讲话吞吞吐吐,听也听不清楚。”
他看了我一会儿,微微的笑了。
“我不明白你。”我说。
他低下了头,自己的手互相握着,不出声。
“气了?”我问。
“没有。”
“没有就到我那边去坐坐。”我说。
“不去了。”
我索性躺到他床上去。
“你脱了鞋子好不好?”他问我。
我只好脱了鞋子。阿棋,从来不放松我,哪像家明,什么都笑笑算数,从来不斤斤计较。
这是家明的好处。
与阿棋在一起,比较起来,是乏味得多了。
于是我不声不炯的坐了下来,看看他。
阿棋的脸圆圆,眼睛也圆圆,鼻尖有点红,是上次去海滩晒的吧?
“想说什么?”他问我。
“没什么,”我说:“看看你总可以吧?”
“我又有什么好看呢?我又没有大汽车。”
“阿棋,你再那么看,我就真生气了!”我说:“什么大汽车不大汽车的?路上无论有哪个男人开大汽车,我就跟他跑?你荒谬!”
“好好,就算我荒谬好了,对不起。”
“阿棋,你怎么了?好像有点魂飞魄散似的。”
“我而且快要进疯人院了。”他低着头说。
“你这人,讲话永远是酸溜溜的,干什么?”
“我精神不好。”
“那你怎么不早说?”我问。
“没有什么。”
“那你今天晚上是不出去的了?”我问。
“你想出去吗?”
“废话。”“我精神实在不好,我有点胃疼,吃不下东西。”
“看医生吧,好不好?”我问他。
“没有用的。”阿棋说。
“那我回去了。”我说。
“小贝──你在这里陪陪我可好?”他问。
“陪你?”我睁大了眼睛,“干什么?”
“行吗?”
“当然行,我就坐在这里陪你好了,反正我回家也没什么事干,但是你可不准说我烦!”
“不会的。”他说。
我打了一个呵欠。
“放了假便好像没什么要做的。”我说。
“你可以常到这里来。”阿棋忽然说。
“咦;你以前不是老赶我走的吗?”我问。
阿棋的脸红了起来,“现在不会了,你也大了,不会捣蛋了吧?”
我摇摇头,“你这人,主意改变得飞快。”
我脱了鞋子,坐在他床上,盘着腿翻画报。
“要口香糖吗?”他问。
“你说什么?”我呆住了。
“口香糖。”地耸耸肩。
“阿棋,我一向知道你最讨厌!”我指着他。
“现在不讨厌了。”他说。
我笑了起来,“你这人!真是天晓得。”
“喏,你吃吧。”他递给我一大包口香糖。
我拿在手中,反而不想吃了,天晓得。
以前我老在他面前嚼口香糖,一半是因为他讨厌我那样做,现在既然不讨厌了,我还做来干什么?
他看着我。
“阿棋。”我叫他。
他以询问的眼色看牢我。
“没什么,”我说:“就是叫叫你的名字。”
他也笑。
“阿棋,你有什么打算呢?”我问他说。
“我不明白你的话。”他站起来,坐在我旁边。
“你打算娶妻生子吗?”我问他,“唔?”
“我想这是每个人不可避免的。”他说。
“每个人都得那么做吗?”我问。“差不多。”阿棋答。
“真的?”我问。
“看情形大家都差不多。”阿棋告诉我。
我的兴致来了。“阿棋.你将来的老婆,会是怎么副样子的,呷?你告诉我。”
阿棋涨红了脸,“你这人,也不小了,怎么老问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这难道不能问的吗?你真怪。”我说。
“给你气死。”
我摇摇头,“阿棋,你怕难为情,是不是?”
“不是……算了,不要再讲这些好不好?”
“你爱讲‘算了,算了’,这又是什么道理?”
“你怎么还是淘气?十七岁的人了。”
“有年龄规定不准淘气的吗?”我问他。
“你像个小猴子似的。”阿棋说:“几时改?”
“小猴子?太难为情了,这样的形容词。”我说。
他笑。“看,骂了人,占了便宜就笑。”我说。
他笑得更开心了。
我想起来,“喂,阿棋,看你的样子,不像有胃痛啊!”
“嗳,”他说:“彷佛好了一点了,真的。”
“好得那么快?”我不相信的问:“有这种事?”
“的确好了。”
“不会吧?刚才你是假装的吧?”我怀疑。
“没有,刚才的确是不舒服。”他说。
“那么现在去街了吗?”我问:“可以了吧?”
“小贝,你怎么老想去街?难道在房里真的坐不定?”
“才没有,我不过觉得你闷而已。”我说。
“我闷?”
“你坐在家里闷!好了吧?”我说。
“我今天不想出去了。”他看看我的脸色。
“不出去,随便你。”我告诉他。
“你陪我?”
“可以,我早就答应了,不过我有点累。”
“躺一下好了。”阿棋答。
“阿棋,你想我躺在你床上,总有点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以前你不是老躺着。”
“以前大家都小,没有什么关系。”我说。
“现在大了吗?随便你好了。”
“阿棋,真对不起,我先回家睡个午觉。”
“好的,你去吧。不怪你。”他看我一眼。
我简直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我去睡午觉,他又怎么怪我呢?莫名其妙。
这天气,人真容易疲倦。热得头都发涨了。
到冷气间去,更想睡觉,本来因为有功课牵着,想睡也不敢睡,硬撑着做,现在可没了心理负袒。
我并没想借个理由避开阿棋的。
回到家中,我靠在床上看了一会儿书。
我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终于我的书“拍”地一声掉在地下,人睡看了。
你看,懒虫便是懒虫,一点法子都没有。
我醒来的时候,正是吃晚饭的当儿。
妈说家明打过电话来,他说明天十一点钟来与我出去喝茶,他好久没喝中国茶了。
我听说,心里又高兴又紧张,吃了两碗半饭。
我想要是明天阿棋肯与我们一块儿出去,多好。
但是阿棋是个死古板,他不会合作的。
想到这里,我也不高兴再去找他了。
我在房中与妈聊了聊天,说了几句话。
妈当然还是妈,说来说去,话都是一样的。
我是心无大志的那种女孩子,妈问我将来如何,我说我也不知道。
我对升学也没有多大的兴趣,找事做也没什么不好。
我有一点好处,那便是我很随和的。
妈于是说:“反正你年龄不大,我希望你可以多念几年书。”
“念就念吧。”我说。
“看你,好像没多大的兴趣,你想怎么?”
“没怎么,轻松一下,我想那样。”
“你不是想嫁人吧?”妈笑着问我。
她可把我吓了一跳,怎么揽的?妈怎么会说这种话。
“嫁人?”我的确一惊,“才没有呢!”
“那就好。”
“再说,嫁给谁呢?”我笑。“从来没想过。”
“你还年轻,知道吗?不用急的。”
“我可没急,要认识几个男朋友,才真呢。”
“那你尽管去认识好了。”妈并没反对。
“妈,一个女孩子,几岁才适合结婚?”
“也许二十四五,也许二十七八。”她答。
“那二十七八不是就快成老处女了吗?”我笑。
“老处女有什么不好,何必要急急的嫁出去受苦?”
“妈,嫁人也不一定是受苦的啊。”我说。
“是吗?”
“妈,你受苦,不一定代表人人都受苦。”
“算了。”妈叹口气,“不与你说了。”
“妈,你与爸离了婚,不一定每个人都离婚。”
“好了好了,算你有道理,小贝!”妈笑了。
妈就是这样,对男人没有什么信心。
于是我换了一个话题。
“妈,家明长得真漂亮,是不是?”我问。
“瘦削了一点。”
“那么样样要似阿棋,都圆圆的好?”
“阿棋的确是长得不错。”妈忽然说。
我笑了。
“不对吗?”
“阿棋不好玩,他就是一点情趣都没有。”
“也许他不是跟人家玩的那种男孩子呢。”
“不晓得,”我说:“也许他会是一个好丈夫。”
“可不是。”妈说。
“但是这年头谁要好丈夫呢?当然是好的男朋友吃香一点了。”我说:“况且谁也没嫁过给他,说不定他也不是一个好丈夫。”
妈笑了起来。
旱天晚上,不出去?”她问我。
“不出去,养足精神,明天与家明玩一整天。”
“阿棋呢?”
“阿棋?不知道,他自己有自己的节目吧。”
“往年暑假都是他陪你的呢,忘了?”妈问。
“的确是。他前年教了我游泳,去年又教我开车。”
“可不是?今年就把他扔下了?”妈又问。
“我没有扔他,我叫他与我们一块出去,他不肯。”
“他怎么会肯呢?你连这点都不明白?”
“那么我总不能扔下家明吧?他从那么远来,又马上要走的,只好对不起阿棋了。”
我说。
“这不对的!”
我急了,“那我怎么好?难道阿棋没有其他的朋友?”
妈又笑了。
“就算他有女朋友,也很应该的,他年纪那么大了。”
“那也对。”
“所以我只好冷落他几个星期。其实阿棋是无所谓的,他当我像妹妹一样,爱理不理的,他有他的一套。”
妈说:“你去睡吧,明天要出去玩的。”
“得了。”
妈自己回房去了。
我跳上楼,在露台上张望了阿棋一下。
阿棋在剥花生,一边在看他那只手提电视机。
这家伙,老是我张望他,他却从来不理我。
我气愤的放下了窗帘,这样常常的对他东张西望,倒好似我单恋他似的,那有这种道理。
后来我又想起,这些年来,阿棋从来不把我当女孩子,对我半丝也不礼貌,呼来喝去的,爱批评就批评,一点面子也不留给我,真岂有此理。
活该我要不理他。
以前我不与阿棋在一起,就没人陪,现在既然有家明,就让他恬静好了。
这么一想,心里非常痛快,我放心的睡去了。
天晓得我真的能睡,倒在床上,什么烦恼也没有了。
第二天倒起得顶早的,才九点就醒了。
我第一件事便想去看阿棋,但是又忍住了。
不能这样没出息,我告诉自己,不想去见他。
但是我们昨天又没吵架,这样做总有点不好。
穿好了衣服我才发觉是星期日。
真是放假放到星期几也忘了,我这人。
我翻阅报纸,喝汽水,就是等家明来.
我等得心上很急,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心神不定的样子。
我耽心自己。
门铃响了,我看钟,家明不该有这么早。
我去开了门,是阿棋站在门口,穿得很整齐。
“阿棋?”我有点惊奇。
“是我。”
“进来吧。”我说。
他坐下来。“有空吗?小贝。”他问我。
“有的,但是一会儿家名会来,你有什么事?”
“家明?你那表哥?”
“是的。”
〔他一会儿来?”他问。
“是的,阿棋,你不要这么不大方好不好?”
“我不大方?哼!当然我会见他的。”
“那好极了。”
“我想看看他,看他是怎么个样子也好!”
“他并没有三头六臂!”我说。
“那我更要看。”阿棋说。
“听你的口气,好像与全世界人有仇似的。”
他不响,坐着。
“喝些什么吗?”我问他:“汽水?茶?”
他摇摇头,掏出手帕擦汗,抹了额头。
“热吗?”
阿棋看了我一眼,眼光很不友善,还是不响。
“你不高兴,自己一个闷罢了,来找我干吗?”
“来找你出街。”
“一会儿我们还是可以出去的呀!”我说。
“对不起,我没有兴致了。”阿棋说。
“你这个人真难侍候,昨天找你,你说没空。今天没空,你又来找我?我总不能到处不去,光侍候你一个人呀,阿棋,你自己想想去。”
他擦汗擦得更忙了,“对不起。”他说。
“你坐一会儿吧,一会儿家明便是要来的。”
妈出来。
“咦,阿棋,你也来啦。”妈问他道。
“是的。”阿棋答。
“坐一会吧,一会儿小贝的表哥也会来的。”
阿棋看我一眼。“我知道了。”他说。
“年轻人大家多谈谈,一块儿出去吧。”
“得了,伯母。”
我轻轻的跑过去对妈说:“阿棋的举止,越来越幼稚,他以前倒不是这样子的。”
妈白我一眼。
为什么呢?食有点奇怪,我说错了话吗?我不明白。
怎么妈会对我反感呢?
阿棋气鼓鼓的坐着,像个小孩子似的、。
他这个人,真是天晓得。
我希望一会儿家明来到,他的举止合理点就好了。
十一点正,家明来到。
我听到他车子停在门口的声音。
我马上跳了起来,去拉开了门。家明笑看进来。
“天,幸亏你起床了,我找你这么多次,每次你都在睡觉。小贝,你怎么可以这样贪睡?”
我不好意思,于是也只好陪笑。
家明穿一件蛋黄色的外套,白色的裤子。
他拉拉裤脚,坐了下来,见到阿棋,他一呆。
我连忙说:“家明,你还记得阿棋吗?”
家明摇摇头。
“是阿棋,”我又补充说:“一直住在我们隔壁的。”
“啊。”
家明“啊”了一声。但是我看得出,他并没有记起阿棋。
他上下打量了阿棋一下,目光也不怎么友善。
我觉得好笑,他们两个人,到底怎么回事?
妈说:“一会儿去喝茶吧?干吗不动?”
阿棋说:“我没空,对不起,你们两个去好了。”
我没好气地说:“阿棋,你真没空还是假没空!”
阿棋假唔一声──我一听就知道是假的。
然后他说:“我忽然想起来了,我还有点事要干。”
我气不过他,再问:“什么事啊?那么紧张?”
“是校里的事。”
“那好,你去吧。”妈解围说。
家明马上站起来,“那么我们先走一步。”
家明挽着我的手,把我拖出到门口。
他好像怕我会飞走似的。
他替我开了车门,让我上车。
那辆白色的开蓬车,有红色的座位,很是漂亮。
“到什么地方去?”我问。
家明笑了,“你喜欢到什么地方去?”他问。
“随你。”
“我们先去饮茶,然后看电影,到处逛逛,喝咖啡,吃晚饭,再到夜总会去坐坐,好吗?”他问。
我笑了,“一连串的来,你不怕累?”我问。
“有什么累的?玩,并不是做。”他说。
“等累了,让我回家,行吗?”我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