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司徒太来问话。”艾莲说。
我说:“她不会说,要说早告诉我们。”
艾莲问:“那么司徒慧中,到底是谁生的呢?”
???
“去问司徒慧中。”阿母说。
“她有没有朋友?像她这样的人,真的知心友一定很少,但曹操也还有陈宫相信他。”
“有,她有一个好友,与她全然没有利害关系,那是一个女画家,叫陈珊。”
“呀哈,陈珊!”我拍着大腿。
“怎么,你认识她?”
“我有一共做记者的表妹,曾经说陈珊系出名门,却一点架子也没有,或许可以从总设法。”
“太渺茫了。”阿戚冷水一盘盘倒下来。
“你还是直接去找司徒慧中吧。”
我却决定去找表妹。
表妹在半日内便替我做妥包打听,她说:“陈珊随时有空,但司徒慧中就比较忙,并且不愿意接受访问。”
“她会不会出来?”
“明天吃中饭,你行吗?”
“行,行,行。”我在电话中给她一个晌亮的吻,“妹妹,我爱你。”
表妹在那边笑,“我听长辈说你同那两个拍档近日来神经兮兮,举止失常,开头还不相信,现在可证实了。”
但刺激过度的我还是控制着自己,第二天中午去吃饭。
我很失望。
我满以为司徒慧中见到我,小则面色大变,大则拂袖而去,噫,我把自己看得太伟大了。
她看到我坐下,对看我微笑,她完全不记得我是谁,一点感觉也没有,只把我当一个
普通朋友。
我不知是悲是喜。
失落之余,特别沉默。
忽忽忙忙,每人吃一个三文治,没说几句话,人很多,也不方便讲甚么。
临别我问司徒慧中:“我能上你写字楼来吗。”
她很诧异,“有甚么特别的事?”
“有。”
“现在不能,”她看看表,“我要开会,这样吧,郭先生,明天下午三时,可不可以?”
“好,明天见。”
她说声再见,登上司机开的车子走了。
表妹问我:“你觉得她如何?”
“今天表现不错。”
“怎么,你以前见过她?”
“嗯,那次,她像只母老虎。”
“在她那个位置,她若肯不发作也不行,下人就会踩上来,威猛一点,到底有阻吓力,而且也不能事事退让,此时很少人懂得欣赏涵养及忍耐,反而觉得她懦弱无能。”
表妹说得很对,我不出声,这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我向表妹道谢,付了账。
毋与威迫问下文,我不去回答,叫他们心痒难搔。
去见司徒慧中时有些紧张,穿错袜子。
她的秘书露斯记得我。
唉,只有小人物记得小人物。
这次我顺利进入司徒慧中的房间。
她请我坐。
办公室很大,她的椅子高,我的椅子矮,据说这是经过悉心安排的,心理上使来人觉得她是主我是客,气势上矮一截,谈判起来,自然她容易占上风。
“郭先生,你找我有甚么事?”
“你有没有三十分钟?”
“有,”她微笑,“这次有。”
这次?上次?甚么,她记得上次?我胡涂了。
我忽然结巴,“你记得我来过?”
她叹口气,“自然记得。”
“但是昨天你装得完全不记得我的样子。”
“昨天另外有客人,我认为最好的办法,是暂时不相认。”
我震荡于地的成熟、老练、敏捷、聪慧二时出不了声,我对她的估计实在太低,一个人的成功非偶然,长时间不落下来自有她的道行。
“那么日前你为何对一个小伙计大发雷霆?”
“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愿闻其详。”
“我很久没有抱怨以及解释了。”她微笑。
我更加惊异,她竟是这么有沧桑感的一个女子,啊,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我问:“你怎么肯见我?”
“你找我两次,第二次还是托上托,一定有要紧的事,告诉我,为了基么?”
她既然这么大方,明人眼前不打暗话,我也就清、心直说:“关于你身世问题。”
她的脸色陡然变了,在几秒钟内转为苍白。
她瞪着我,霍地站起来,但不失为镇静的说:“郭先生,恐怕我又得请你离去。”
“对不起。”
“请。”她拉开房门,不愿多说。
我一出门,她立刻把门关上。
事有蹊跷,倘若地的身世没有秘密,何须这样?
我在会客室外静坐,想整理一点头绪出来。
露斯问我:“郭先生,你怎么了?”
我微笑,“没甚么。我这才知道,司徒小姐不是我想像中那种人。”
“是的,”露斯很高兴,“像上次,那个查尔斯林把公司的营业秘密泄露出去,公司要开除他,但碍着他跟一个董事有亲戚关系,谁都不肯做丑人,于是这种事天经地义又落在司徒小姐头上……”
原来如此。
可见这份工作也不尽是威风这么简单。
这些都还是小事,要对公司盈利负责,才是大事。
甚么消息都得不到。
母女都不肯说一个字。
艾莲很着急,我则处之泰然。司徒太若要达到目的,就非得向我们公开事实不可。
她迟早会找上门来求我们。
果然,人来了。
仍然打扮得很漂亮,斯文有礼,一亮相就使我们觉得欠下她一大堆东西。
她一声不晌,出示一张出生纸。
我接过看,上面父母的名字分别为司徒让、谢玉英,孩子叫司徒慧中,一九五六年九月二十五日生。
司徒慧中的确是她的女儿。
真的令人不置信,两母女没有一丝相同之处。
她又给我们看身份证,上面的名字的确是谢玉英,照片也瞒不了人。
验明正身后大家都异常沉默。
终于文莲说:“我去把司徒小姐请来。”
我说:“此事包在我身上。”
阿姆对于我的勇气很诧异,“咦。”
我补一句:“她不是不讲理的人。”
阿毋提醒我:“才说她是母老虎。”
“我错了。”我勇于承认。
司徒太太说:“我回家等你们的消息。”
“慢着。”我说:“告诉我,司徒慧中因何离家出走。”
“她与我合不来,不要我这个母亲。”
“为甚么?”
司徒太悲从中来,又哭泣。
可是她一双妙目,也不肿,只见动人。
我服了她。
遇到不想说的事,便哭,这种早一百年前都落后的办法,但由她使出来还顶管用。
“说给我们听。”
“她父亲是顶顶大名的司徒让,她要我这个穷母亲来做甚么?”
艾莲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来。
阿戚也气愤:“嘿!狗不嫌家贫,子不责娘亲。”这两句醒世恒言不知从甚么地方学来,真亏他的,居然还用上了。
不,这里面还有文章。
阿戚阿母没有怀疑,我不相信,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我见过司徒慧中,我同她说过话,她不是那样的人。
我再问司徒太,“你与司徒先生的关系,到底如何?”
“我是他情人。”
“你们在一起多久?”
“十年。”
这就不止情人这么简单了。
“司徒慧中现住在她父亲那里?”
“我不知道,知道也不会叫你们来调查。”
“在经济上他可有资助你?”
“哼。”
阿威说:“小郭,你问这些来干甚么?”他不忍。
我想知道司徒慧中的心态。
“你的意思是,你与司徒氏断绝往来之后十年,她才离家出走?”
“是。”
我问:“她父亲的遗嘱上,有没有她的名字?”
吉从太答:“我不知道。”
“阿戚,快去查。”
司徒太很憔悴的说:“我要先走一步。”
“最后一个问题,在这十年中,你为甚么到现在才彻底的找她见面?”
“前几年她在外国念书。”
我只得放司徒太走。
她其实并不是司徒太,她没有名份。结婚与同居的分别就在这里。当然,名份值多少,每个人看法不同,但各婚姻注册处还是天天挤满人,三钢五常改也改不了。
阿母综合司徒太适才所说,告诉我们:司徒慧中在生母谢玉英处长大之后,发觉生母地位卑微,于是回归生父处,以便平步青云,扶摇直上。”
“不上
“郭兄又有何见解。”
奇徒慧中不是这样的人上
“事实胜于雄辩,你又何必卖弄你的眼光。”
我还要去找慧中谈谈。
要找她不容易,不过数盒时思糖买下露斯芳心。
她虽然一直“哎这么多糖我会胖下次不用客气”,但心里还是十分高兴,所以我知道慧中甚么时候有空,便在街角等她。
她出现时我对她吹晌亮的口哨,并且高声说:“我可爱的小姐,我的口哨技艺为你而学。”
她很吃惊,退后一步,像是要召警协助,等看到是我,才定下神来。
她并没有生气,却也没有停下脚步,默默向前行。
她穿着一件高领子黑色凯丝咪呢大衣,衬托得她十分高贵。
“司徒,”我叫她,“吃杯茶好吗。”
她转身看住我,“小郭,你这第九流的私家侦探。”
她找了侦探来调查侦探?倒是知道我身份。
我说:“九流也还算入流,超过我所想所求。”
“你是一个不错的人。”
“哗,谢谢。”
“但请不要缠住我。”
“天气这么冷,你已辛劳一天,不向往一杯香浓的蜜糖薄荷茶?,”
这叫做攻心为上。
她犹疑一刻说:“喝茶当儿,不许说我不要听的话。”
“答应你。”
我拖起她的手,她戴着手套,也就不介意,我们这样过了马路。
她看上去很渴,也很饿,双手捧着茶就喝。
我立刻替她叫了点心。
一轮体贴使她很感动,这个女人,平日也没有谁把她当女人,真是可怜。
她苍白的面孔稍见红润。
我们没有说话,咖啡室的人很多,来来往往,大衣帽子围巾搭在椅背上,更加拥挤,但气氛很好,隔座的人埋怨着老板/客户/伙计/爱人,也有笑声,不知甚么角落,还有个女孩子在哭。
良久,我才问:“一个人住很寂寞?”
“习惯了。”
“寂寞是永远不会习惯的。”
她不晌。
“很多人以为你同父亲住。”
她不答。
我小心翼翼的问:“你没有评语?”
“我一向不解释。”
“太委屈了。”
“你以为解释就有用?不会的,不必做一出戏免费招待不相干的人。”
我问:“成功才是最好的报复?!”
她苦笑,“报复?报复谁?”
她喝完茶起身穿大衣,我连忙付账。
临走时我问:“你那么恨你母亲?”
她说:“我没有母亲。”
头也不回的走了。
奇怪,有两个母亲的人偏生说没母亲,财主佬往往不肯坦白身家,世情越来越复杂,何止两面,简直四方八面。
不过司徒慧中的确憎恨她母亲。
阿戚调查得很详细:司徒慧中的成功,与她父亲并无直接关系,开头,人们还看在这个姓氏上给她三分面子,后来发觉司徒氏对这个私生女并无偏爱,那股劲就消失,再跟着又发觉即使得罪司徒小姐,老司徒也毫无动静,司徒慧中更一点特权也没有。
换句话说,她成功,是因为她比谁都肯吃苦,肯努力。
每一年,只有在团年的时候,司徒才会给她一个电话,叫她去吃顿饭,每年只有一次,但在最近的三年当中,慧中不接受这种施舍,在过年时,她情愿飞往外国旅行。
她不能失败,单是她的家人就要了她的命。
老头子若在临终大动善心,那她还有点好处,否则就白白姓司徒若干年。
照理说,她应当与亲娘联合起来,对付仇敌,但是她没有这么做。
为甚么?
这件案子已经拖得很久,我们蚀煞老本,当然不能向司徒太计足钱数,只得意思意思,幸亏阿姆阿戚他们同时在做几宗捉奸案,猥琐是猥琐一点,不过赚头好得很,在商业社会,最尴尬是没有能力结账,其余的眼开眼闭算数。
阿戚说,如果我再不速战速决,人家会以为我在追求司徒慧中。
我不想令她十二分不快。如果三分不快四分不快,那也不要紧,不过不是十二分,我总得顾全别人的心灵。
我日日去接她下班。
她也笑,“人家会以为你追求我。”
我总是要求同她吃一杯茶。
熟了,她会问我:“你会追求我吗。”神情很天真。
我不知道,我不敢说。
她说,“你很可爱,小郭,讨厌的是你的工作,一天到晚查根究底。”
“你呢,你更可爱,慧中,讨厌的是你的形象。”
这座可爱的两个人在一起,难怪如此投契。
她笑,我也笑。
我握住她的手,又是手套。皮手套戴得很紧很实,不容易脱下来,看上去很觉性感,性感这回事,跟女人胸前两团肉其实关系不大,但女人们为求夺目,便以露胸为性感。
我摸着柔软的皮手套面子。人家真以为我们在谈情。
“我很佩服你,”我说:“靠自己做得这么好。”
“你也是呀,谁不是呢。”她说。
我握着她的双手。
“你同我喝茶,还是想知道我的身世?”
“不,我同你喝茶,因为你是一个可爱的女子。不过我想知道你的身世,也是事实。”
“我不会说。”
“也没有甚么稀罕之处。”我不服气。
她笑,“说得是,是没有稀罕处。”丝毫不受激将。
她是一流人才,没有女人的通病。
“很多女孩子都痛恨她们的母亲。”
“但不是每个私家侦探都值得交朋友。”
她这个顾左右而言他的功夫也是一流的。
“慧中,为甚么离开你的母亲?”
“如果我把答案给你,以后就没有吃茶的机会了。”
“胡说。”
她大笑。
那夜,仍不得要领。
意外终于发生,司徒太等不及,在艾莲处知道慧中的地址,忽然模上写字楼去。
正如她自己所说,慧中果然不肯见她,她在会客室等足好几个小时,结果由保安人员把她请走。
司徒太崩溃下来,呜咽地,告诉那些职员知道,慧中是她的亲生女儿。
听见这事我很难过,司徒太应该控制她自己,在大庭广众间出丑,牵涉到慧中,是多么不智的事。而慧中好胜而倔强,会因此更加痛恨她。
司徒太事后很后悔,说很多话来掩饰过错。
我同她说:“小郭侦探社想不管这件事。”
阿戚阿毋以股东的身份叫起来,“你疯了。”
我摊开手,“我失败,我无法令司徒慧中与她母亲和解。我们的工作到此为止。”
“请再帮帮忙。”
“不行,”我说:“我很惋惜这件事,但无能为力。”
阿戚说:“你总得完全了解这件案子。”
我看着司徒太:“慧中到底为甚么离弃你?”
司徒太知道不说老实话是不行了,她惨白的说:“我以前工作的地方,叫国际会
所。”
我愕然。
这是本市红灯区最热的一个夜总会,有人说过,男人若没到过国际会所,就不能挺起胸膛来夸口。那里一共有三百多个小姐,美女如云,只要肯付钱,甚么都买得到,灯红酒绿,场面豪华,是着名的销金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