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的时候她说:"不过你说我脸上的疤减少了,我还是感激你的。"她低着头。
感激我?但是我又不是给她维他命的那个医生。
玛丽是一个很奇怪的孩子,她做奇怪的事。
不过她是好孩子。谁知道,她还可能是个美丽的女人。
隔了十年,我会认不出来这个玛丽,是小时候与我在一起的玛丽。女人会变的,我们男人便没有这个本事。
过了一天玛丽打电话给我,"我收到了你的卡片。"
"卡?什么卡?"我问。
"情人卡。"
"噢是,你喜欢吗?上面写着,'我们是朋友'。"
"我喜欢,谢谢你。"玛丽把电话挂断了。
正如我说,女孩子的行为古怪,我不能了解。
然后功课紧了起来,考试一天比一天近。
该死的。
好象我们孩子出生就是为了这个考试,得失成败也全为了这个考试,念了六年小学,五年中学,也是为了这个考试,这个考试使我觉得人生没有太大的意义。活在那里干吗?每个人都这么紧张:会考会考会考。
天晓得。
是的,我知道,去找工作,商家要看这张起码的文凭,
要升预科,也得靠这张文凭:将来谈大学,也得求它。哗,这是一个考试控制了人的世界。
我的意思是这样,考到了文凭的同学,不一定是学识丰富,然而考不到这张文凭,却有辱父母、学校。有什么办法?这是法律,每一个学生都要进考场。
我不知道蔡小姐的想法如何。
很久很久之前,我听过一个这样的故事。有一个大学生,他要念文科。他爸爸叫他读工科。这种强迫生活使这大学生很愤怒。一天考试,人家在答考卷,他花了两个钟头,写了一封长信给他爸爸。他不及格。他爸爸收到信的时候气死了。
他很伟大,我觉得。不妥协的人总是伟大的,但他为此要吃很多苦头,吃苦并不是太好的事情。而且,他爸爸,那可怜的老人,他做错了,他儿子也做错了。
我没有这种胆子,不,我处绝对没有的。
我是一个普通的学生,将来做一个普通的职员,再做普通的父亲。
普通没有什么不好。普通只是不能得到蔡小组的爱。玛丽还是供给很多蔡小姐的消息我听。
"她有一件大衣,真是漂亮,不过从不穿到学校去。"
她又说:"蔡小姐的睡房,又干净又精致。"
"我希望将来也象蔡小姐,一个人生活。"
"你见到她的男朋友了吗?"我问。
"没有。"玛丽说。
"每个星期六都没有?"我问:"一定是你没有留意。"
"哪里!"玛丽不服气,"她连电话都没有。"
"家里没有电话?"我问。
"你怎么了?不是,没有人打电话给她。"
"她有佣人吗?"我间。
"没有。她所有的事情都是自己做的。"玛丽说。
"她煮饭?"我实在不大相信蔡小姐会煮饭。
"不知道,我没有看见过她煮饭。"
"你真笨。"我叹一口气。
"为什么忽然之间说我笨?"玛丽受了委屈。
"没什么,我拍拍她的肩膀,"没有什么。"
但是她沉默了。
"你的地理,补习得还可以吧?考试不用愁了?"
玛丽看我一眼。"还好,但是美美对我很轻视。"
"她是什么东西,玛丽,你比她好。"
"真的?"她脸露喜色。
玛丽不是一个美丽的女被子,但是她很真诚。
"是的,比她好多了,你赶快用功赶上她"我说。
"我听你的话,我一定那么做。"玛丽兴奋。
"好孩子。"我说:"记住,不要有自卑感。"
玛丽很开心。
蔡小姐则与玛丽所说的有很大的出入。
第一,我不认为她没有男朋友。
或者她只是不把男朋友给学生看到。
第二,蔡小姐是很天真的一个人,玛丽把她说得太老气。
我一直在等她的车胎爆。但是这种机会是可遇不可求的。
但是有一次她叫我带功课本子到教务处去。
那是一大迭课本,她的气力不够,我帮她的忙。
她笑了一下,这个笑容代表了谢意。
我看到了她的手,手指上有红墨水渍子。
她的手很白。手指细长有力,没有留长指甲。
她的确是有白皮肤,她的后颈也很白的。
做一个学生,一直研究女角师的后颈是否白皙,是不太对的。
但是胜我的心里没有那种不正确的思想。
我只是觉得事实归事实,没什么好说的。
小学的时候,我对一个胖胖的女教师很反感。
因为她有一次批评我的围巾颜色不好。
这围巾是我妈妈织的。我不高兴人家批评我妈妈的手工不好。
所以我开始憎恨这个胖老师。
现在想起来当然很幼稚。因为那个时候,我只有十岁。
今年我十六岁了。想到那个胖胖的中年女人,我觉得她并不坏,只是她不懂儿童心理,她不时代化。
很多落伍的父母其实也不坏,只是难得子女欢心。
蔡小姐就不会,她是很了解的。
她从来不批评我们,从来不责骂我们。
忘了功课本子吗?她说:"啊,下次记得。"
那个忘记课本的同学,恨不得马上死掉,而且以后永远记得带。蔡小姐有这个本事。
这种本事是天生的,谁也学不到。
将来谁娶了她,也一定很舒服,如果迟回家,她也会用同样的声调说:"下次记得早一点。"
这样的要求谁不答应呢?我一定答应。
爸给了我钱,叫我去做两套西装过年。
我说:"不要当我小孩子,我不要新衣服过年。"
"一定要的。"妈妈说:"你不是小孩子是什么?"
"过年我十七岁了。"
"才怪呢,"妈妈说:"实足才十六岁。"
"无论怎么样,穿新衣过年没有好处。"
"这孩子真是越来越怪了。"爸爸说。
结果他们还是赢了,我去做了两套西装。
有父母出钱缝西装,福气是实在不错的。
妈妈又帮我配领带、找衫衣,忙了大半天。
花的钱实在不少呢。
我挑了两块条纹的料子,看上去没有那么孩子气。
就算在街上碰到蔡小姐,我也不用作孩子状了。
妈说:"那块浅色的不好吗?"
爸说:"随他去吧,衣服是他穿的呢。"
爸很好。
玛丽看到了西装,她也觉得颜色深。
"使你看上去老得多了。"她说。
这正是我要求的。
"我们会到蔡小姐家去拜年吗?"我问。
"我不知道。我想没有这种例子,学生从来不去老师家拜年的。"她说。
"不能破例吗?如果你想去,我送你。"
"您么可以呢?做破例的事情,便是怪人。"
"你们怎么表示谢意?"我问:"她对你们不错。"
"是的,蔡小姐是好人,又自愿替我们补习。"
"如何报答她?"我追问:"总要有表示的。"
"在毕业的时候,我们送她一套钢笔。"
"钢笔?"
"是,或者一只手表,可以刻字。"她说。
我不响,我想送东西给老师,这两样都是不错的。
我没有反对的理由,所以我不出声。
大概这个年假,我没有机会见到蔡小姐了。
玛丽问:"你觉得怎么样?我们送的东西好不好?"
"好。"
一个学生,要见老师,真的这么难?
除了坐在课室里,真的哪里都见不到了吗?
一定有个办法的,我必须动动脑筋。
玛丽问:"你看上去好象有点不开心呢。"
"是的。"我说。
我怎么会开心呢。我这样的爱她。
但是我看不见她,又没有机会与她说话。
我知道这是没有希望的事,就是因为如此,所以我尽量压抑我的感情,但是我还是日日夜夜的想起她。
那种感觉,真是太糟糕了。我每一分钟都想她。
不论我吃饭睡觉,穿衣洗澡,都想她。
蔡小姐已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
上课的时候看见她,反而觉得陌生。
我呆呆的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我个人对她来说,是不存在的,她只看见一大堆学生,满满的坐在课室。
有时候我真烦躁,这种丧失个体的生活。
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我几乎是不存在的。
学校给我一个号码,考试写号码,交学费写号码。
一个可恶的号码世界,叫我受不了。
还有甚么是代表我自己的呢?没有。
每个学生一套校服,同样的发式,同样的年纪。
我是蚂蚁当中的一只,没有生命,只是行尸走肉。
我连这世界都恨上了。
幸亏我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我父母了解我。
我有一间很好的房间,我可以躲起来。
只有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的时候,我才会觉得自己的存在,我觉得自由。
不管听唱片也好,看裸女杂志也好,还能享受一下。
有时候我可以躺在床上很久很久,想蔡小姐的一个动作。
那个动作象电影胶片的重复一样,一次又一次的在我脑里出现,就这样,我享受一整个下午。
功课很紧,但是我还可以应付得过去。
还有两个月我就毕业考试了。
真是快,糊里胡涂的中学就毕业了。
这没有太突然,一升中学我就知道总有毕业的一天。
我也没有觉得前途茫茫,父亲早已替我准备好了出路。
去外国升学,爸说。
他心肠是很硬的,爸说男孩子孵在家中没有用。
他自己十八岁便离家做生意了。
爸说得很对,一个男孩于,在家整日价"妈长""妈短"的,有什么好处?没几年便变软脚蟹了。
爸说他打算把我养到二十一岁,以后的生活他就不负责了。
如果我到二十一岁还不能自立,我干脆自杀。
廿一岁还靠父母,与蛀米虫一模一样了,有个屁出息。
我父亲是个好父亲,他非常有原则。
不过母亲的心肠就软得多了。有一次她用很小的声音问爸:"他可不可以在这里念完预科才出去?"
爸答:"不可以。"
我的前途早已经预算好了,我知道。
我会到外国去念几张文凭回来,硕士或是博士。
爸不会接受学士,他自己才中学毕业。他希望儿子在大学里多浸几年。
所以我是逃不回来的。我一定要完成学业。
但是文凭对我以后的半辈子太有帮助了。
我将来的养妻活儿全靠它们了,扬眉吐气,满足父亲
所以我一毕业就得办手续。大概可以在家耽到七月份,我爸叫我去赶八月的学期,假使来不及,那么二月去也是一样的。
我不太喜欢外国,但是我想我会习惯。我才十六岁。
我的担子很重。不过有些同学的担子比我更重。
她们得出来工作,帮助家庭。
我是比较幸运的,所以我感激父亲。
玛丽说:"你走得这么快"她闷闷不乐。
"我们分别的日子很近,只有数个月罢了。"
玛丽又说:"我可以跟你去吗?"
"我可以照顾你,担是你必须与你父母商量。"
就是这样。生活是简单的一件事。
而我想到,当我离开了这里,我就见不到蔡小姐了。
想到这种地步,我的心会很酸一阵子。
时缘不巧,所以我永远只好看着她,做她的学生。
还是不要奢望太多吧。
当我还可以见到她的时候,我就拼命的看她。
有时候蔡小姐把头发扎在脑后,梳得很整齐。
天气非常的冷,她围了重重的围巾。
她又带来了一只小小的吹风暖炉,偷偷的放在桌底下。
可怜的蔡小姐,象她这样的体格,怕冷是必然的。
但是她穿得不臃肿。
忽然一天,她穿一件中国丝棉袍回来,大家都呆住了。
她是这样的漂亮。那件袍子是紫酱红的,一个小小的寿字花纹,长度到小腿。
于是女同学都交头接耳的谈论她。
她实在是这么的好看。
不过妈妈开始觉得我有点不对劲。
我这样的爱她 (三)
"你为什么不出街玩玩?这是假期啊。"她说。
"不想出去。"我没精打采的说。
"你又耍什么花样了?"妈妈瞪起眼睛看我。
我小的时候,凡是有求达不到,就装死相。
所以妈现在又以为我在闹别扭,不服贴。
"零用钱不够?"她问:"要买新东西?倒是为什么?"
我想我这个要求,他们可不容易办到。
"没什么,我只是不想出去而已。"
"那么叫玛丽来陪你。"妈忽然得了个主意。
"不行不行,千万不要叫她。"我跳起来。
"玛丽是个好孩子,你不要对她太冷淡。"
她自顾自打电话去了。投到一刻钟,玛丽就来了,我想我是喜欢她的。
"玛丽,"我说,"你好。"
她笑了,她穿了新衣,很是整洁。
"你妈妈说你很消沉,为了什么?"她问。
"没有什么,不要问太多,学了老太婆不好。"
"你妈妈也不见得是老太婆。"玛丽说。
"她四十几岁了。"我说:"那算是相当老了。"
玛丽微笑,"你也迟尽会到四十岁的,那时候十多岁的孩子都冲着你叫老,你不会开心。"
"新年别说这种丧气话。"我说:"以后老了才说。"
"你的心情象老头子,我问过很多次了,为甚么?"玛丽说。
我看看她,不响。
玛丽把我的笔拿在手里,一个个的画圈圈。
"我问过父母了,"她说:"他们说假如我的功课可以,跟你出国是没有问题的。"
"那很好。"
"是的,所以我这个假期过得很愉快。"
"你的地理呢?还行吗?"我问。
"行。我想不成问题了。拿不到甲,乙还是有把握的。"
"那还好。"我又说一遍,"到外国去,我们这样年轻,适应不同的环境 ,比较容易。"
"唔。"她看着我,"我也快十七岁了。"
"记得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大概只有十二岁。"
她笑,"我很快乐。你要去玩保龄球吗?"
我摇摇头。
"出去散步?"她问:"陪我逛公司?还是去公园?"
我恹恹的摇头,真倒霉,我觉得我象女人。
"那么我陪你在家聊天,好不好?"玛丽很迁就我。
我很感激,"但是,你不觉得闷吗?"我问。
"哦,不。"她还是拿着笔画圈圈,一个个的画。
"你的头发一定是修过了,它们看上去真黑。"
"是吗7你很细心,"玛丽笑,"你常常看到这些。"
我耸耸肩。
"这是蔡小姐叫我去剪的,她说头发要常常修。"
"她说得真是上天下地的对。"我说。
"你喜欢?"玛丽问。
"我喜欢干净的女人。每个人都喜欢。"
"干净也不容易呢。"她说:"我的皮肤很坏。"
她与我说起美容问题来了。我笑笑地听着。
"蔡小姐的皮肤就很好,她是这样的白。"
玛丽说:"她是我们的朋友,接触过她的同学都觉得她是朋友,她没有那种架子,所有的老师都有臭架子。"
我点点头,"是的是的。"我心里很是绞痛。
"她甚至教我们买什么牌子的丝袜,果然耐穿。"
"你们还到她家里去吗?"
"不去了。"玛丽也惋惜的说:"她认为我们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