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这只船上?"我的啤酒倾翻了,甲板上都是泡沫。
"你怎么了?何必怕呢?"玛丽笑着说:"看,她上来了。"
是的,那的确是蔡小姐,她穿著薄薄的毛衣,薄薄的呢裤,头发都藏在一顶帽子下,正在微笑。
玛丽走过去,"蔡小姐,到这里来坐。"
忽然之间,我浑身颤抖起来,我紧张得站不起来。
"蔡小姐。"我勉强的叫了她一声。
"假期,还玩得开心吧?"
玛丽说:"很好,你呢,蔡小姐?"
"我也很好。"她笑笑:"放假难得轻松几天,你们有温习吗?"
"有一点,"玛丽说:"有一点。"
我在注意蔡小姐的脸,她是这样的容光焕发,眼睛嘴唇上都闪着亮光,她太可爱,我低下了头。
她是玛丽叔叔的女朋友吗?
"其实我也是朋友叫我来的。"蔡小姐说:"我看是这样好的天气,不来是可惜掉了。"
"是的。"我也说。
玛丽说:"蔡小姐,让我替你去拿一杯橘子汁。"
"好的,谢谢你。"蔡小姐说。
玛丽去了,她跑得那样开心,完全象个小孩子。
我问蔡小姐,"你为什么来这里?你喜欢吗?"
"是的,我喜欢,很多人在一起,比较有意思。"她微笑。
我鼓起勇气说:"然而玛丽说你一个人居住,是不是?"
"是的。"她说:"居住是一个人好。"
她说这样的话,令我觉得欢喜,至少蔡小姐不是一个庸俗的人,我很开心。
我用"庸俗"两个字实在用得太多了,但是你必须明白,世界上的确有这样的人,而且不少。
"你明白吗?"蔡小姐间:"你明白我所说的?"
"哦,我明白。"我说。
但是玛丽回来了,她拿着她的橙汁。
这样短短的几句交谈,已经足够使我有那种如沐春风的感觉,我很舒服。然后蔡小组跑下船舱去了。
我呆呆的看着那几级楼梯,我可以跟她下去,但是我没有那样做。做得过分毕竟是不好的,我不过是她的学生。
我不过是她的学生,这个分别,实在太大了。
我整天坐在甲板上,但是玛丽陪我。
近年来,她变成一个耐心的好女孩子。
我真是喜欢她,但是这种喜欢,我很抱歉,不可以与那些感情比。玛丽是朋友。
"你今天快乐吗?"她很关心我的快乐。
"是的。"我说"太快乐了。"
"我很高兴。"她说。
我伸手拍拍她的肩膀,"谢谢你。"
后来船登岸了,我们就下船,玛丽的叔叔讲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话,我没有听进耳朵里去,我也不生气。我完全有点飘飘然的感觉,我太开心了。
蔡小姐登上一架小小的车子,她向我们说再见。
蔡小姐摆着手,微笑了一下,那种笑是很自然的,与在课室里不同,另外有一股味道,好象甜甜的。
"你喜欢她吗?"玛丽又间。
"是的。"我说。
"那实在很好,"玛丽说;"蔡小姐原来跟我叔叔相当熟,我问过叔叔了。"
"他是她的男朋友?"
"差不多,他常常约她出来,但是她不一定有空。"
"哦,这样子。"
看,人家可以常常约她,而我就不能,必是因为我小了几岁,事情就有这样的分别。
"明天就开学了,你知道吗?"玛丽问。
"我知道,那些功课,那些作业,事情还都是一样的。"
"你好象很闷。"玛丽说。
我苦笑,"你呢?你不闷吗?太有规律的日子,的确使我觉得疲倦。将来毕了业,出去工作,还是有规律的。"
"但是每个人都是这样的啊。"玛丽说。
"每个人。那不是理由,我不要做每个人要做的事情,但是这个世界可怕,以至连蔡小姐这样的人材,都要跑出来教书。"
"教书不好吗?"玛丽问。
"哼,你看,现在的师资!我有女儿的话,让她出去做女明星都好过教书。"
"做女明星是不错的。"玛丽说。
"不错吗?"我笑了。
对玛丽发牢骚的不对的,她不会明白。她是个天真的小孩子,我不应该逼她。
"你越来越怪了,"她摇摇头,"我还是看不出做女教师有什么不好。政府给的薪水很高,看医生不用花钱,老了有退休金,我也常常想做教师,将来有学生崇拜我。"
"你喜欢被崇拜?"我奇怪的问。
"谁不喜欢呢?"玛丽也奇奇怪怪的问。
我这样的爱她 (四)
"我不喜欢。"我说:"我也不崇拜人。"
"你老是抬杠,与你说话,越来越没有味道。"
"对不起,玛丽,但是你今天一定要在我家吃晚饭。"
玛丽又笑了。
她吃了两碗饭。
我早说过,除了蔡小姐外,任何东西还是一样的。
但是爸妈觉得这是玛丽的功劳,他们很欢迎玛丽。
而我,当然开心。
晚间玛丽回去了,我把校服鞋袜都整理好,放在床边,
把书本也都拿出来,看了半晌。
我看过一个电影,叫做《寻找格力哥利》。它说一个女孩子,东寻西觅的寻找她的理想情人,结果当然是找不到。但是她找得这样的真挚,这样的不遗余力,使我很感动。
那个电影给我印象,是极之深刻的,我非常喜欢它。后来我又喜欢那个导演,我觉得他也很好。
不过我想男孩子还是比较开心,很少有人象我这样倒霉,爱上了蔡小姐。别的男人脸皮够厚,一定找到合适的女孩子。但是女人就比较困难。一个到处追求男人的女性,离开神经病一定不远了。
而且我又知道我的理想情人在什么地方,她离我很近,
我可以看得见她,我不必费力想象。
我还算是幸运的呢,这是没话好说的一件事。
我睡着了。做了成千成万的梦。
我想我大概忧虑至死了。白天这么繁忙的功课,晚上又想得这么多。
我怎么办好呢?然后天就亮了。
我起身漱口刷牙洗脸。
爸在早餐的时候说:"以前我去上班,只要十五分钟就到目的地了,现在?现在要卅分钟还不行。公司里一些女孩子,天天迟到。"
"那怎么办呢?"我问。
"我叫她们提早起床化妆。"爸笑了。
我也笑。
"上学呢?挤吗?"爸忽然问我。"我没有搭车上学已经一年了。"我说:"我走路,走路可以自己控制时间,这年头,可以自己控制的事情太少。"
爸看我一眼,"你妈说你最近很爱发一些谬论,果然今天一早就听见了,你这是什么意思?想做嬉皮士?没有这么容易!"他的声音忽然严厉起来,"你爸不是亿万富翁。"
"我们只有你一个儿子,你要争气!"爸说。
看!我的意思就是这样了,争气?
我微微的抬一下头,"嬉皮士并不坏,爸,你得知道。"
"是,我知道不坏,但是我情愿有一个医学博士之类的儿子。"他说。
人,当他们长了一点年纪的时候,就是这样子的了。
我叹了一口气,再与他说下去,我们两父子一定会伤感情,不如大家闭着嘴不说话。人与人的隔膜就是这样来的,结果我与爸都厚着一张脸皮,话越说越少,相对无言,当中一条大缝子。
这种生活真是讨厌无比,我真的不喜欢,但是我更不喜欢与爸吵架,所以我让他训了-个清早。
"我是为你好,知道吧?别以为我不了解你的世界,我了解的,所以我才叫你改一改,适应一下社会。明白吗?"
他了解个屁。
爸一说到这方面,就显得其虚伪无比,我不喜欢。他认为我受亚那些嬉皮士的影响太大,我认为他受那些麻将朋友的影响太大。
那便是困难所在了。
我拿了书包走向学校去,走了十五分钟。每次走路的时候,我都会忆起蔡小姐那天开她的小车子送我回家的甜蜜情景,今天也不例外。
在那么多学生之中,我想我还是很幸运的,我见她的机会比较多,我跟她说话的时候也不少。
在校园里碰见玛丽。
她匆匆的迎上来说:"那边的桃花,开得很灿烂--咦,你的鼻子晒焦了一点。"
"是吗?"我摸摸鼻子。"你们一大班女孩子在说甚么?"
"我告诉她们,昨天我们见到蔡小姐的事。"玛丽得意洋洋的说。她是有点神采飞扬的。
"你又在示威了?"我问她。
"是的,"她说:"你不喜欢是不是?"
"当然,这有甚么了不起呢?即使你的叔叔有只游艇,并不能表示你的与众不同。"
玛丽转过身子,别扭的说:"你又来了,总是与我过不去。"
"我是为你好。"我将爸爸早上用的话搬了出来。
"哼!"她用鼻子响了一声。
然后我知道她是生气了,她生气的时候便是这样的。
果然,小息的时候她不理我。我想不理也算了,这些女孩子,老是有点不可理喻的脾气。
但是美美,那个功课不俗,但是很受玛丽痛恨的女孩子却过来问我事情。
"邻校举行游艺会,你想不想去?去的话,就在这里签一个名。"她说。
"什么游艺会?我最讨厌的了。"我说。
美美掩住嘴笑,"干嘛这么凶,难怪玛丽说你是个怪人呢。不去就不去好了。"
"什么?玛丽说我的怪人?"我气问:"她有什么资格破坏我的名誉?"
美美没回答,一扭头就走了。
到了晚上,玛丽大哭。
"你干嘛?"我瞠目而视,"你测验不及格了?"
连妈妈都问:"这是干嘛?谁欺侮你。玛丽?"
"你为什么跟美美说,我没有资格讲你?"她问。
"哦,你说我是怪人,我怪在什么地方?"我说:"你怎么可以对他们乱说?天晓得,还怪我呢!"我瞪起了眼,"去你的。快回家去。"
"你还跟美美有说有笑的,回去就回去好了。"她拿起书包,抢起外套,奔出我家大门。
"神经病!"
"这不是神经病。"妈妈说。
"不是神经病是干嘛?"我问。
"玛丽很喜欢你,你难道没有发现?"她问。
"牛屎!"我扬扬手,"管她呢,她不发神经的时候,我也对她很好。但是刚才她做的事情,难道是对的吗?不见得吧?"
"她妒忌了。"妈妈说:"为了你。"
"为我?才怪,她为全世界的东西妒忌,这就是玛丽了,为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她的男朋友,也不是什么特殊人物,对不对?你误会了,妈。"
"我没有误会,"妈况:"你真是糊里胡涂的,你们年纪也不小了,十六七岁的女孩子,也相当懂事,我照情形看,玛丽可真是相当喜欢你,她对你是很迁就的。"
"什么?我又不想娶老婆!"
妈说:"看你那副傻劲。"她摇摇头。
"玛丽如果真是这样可怕,我也不要睬她了。我不要谈恋爱,我也不要被一个女人霸占住。"我说。
"你们男人。不论大小,总是一个论调--不愿意被一个女人霸住,但是希望霸住很多女人,是不是?"妈笑得很蛊惑的样子。
"没有,我只要一个女人就够了。"我说。
我的心里,想着蔡小姐,有她还要谁呢?
如果告诉妈我的梦里情人是一个这样的人物,妈会气死,爸一定会把我赶走。我择偶的范围很窄,要门当户对,木门对木门,竹门对竹门。
要年龄相仿,或小我一岁,或小我两岁,或与我同岁,
相貌马马虎虎,不能天仙一样,不能过份丑怪。性格平常,庸庸俗俗,做一个好妻子。
结果我找到的对象,一定是玛丽这样的人物。
今天我看到美美,没有留意她,她长得到底如何?
我只觉得她极度做作,她的脸美吗?
如果玛丽正如妈妈所说,我最好不要引起她的错觉。
她生美美的气,不止一次,单单为我,我就危险。
我最好是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逃避被追求。
被追求并不是一件十分美丽的事情,这我知道。
象玛丽这样,我一直当她是好朋友,哼!
其实做好朋友又有什么不好呢,大家都是人。
我们现在的年龄,正是做朋友的年龄。
我这样的爱蔡小姐,尚且可以与她保持距离。
因为这段距离,人家才不觉得我荒谬。
或者我跑过去跟她说:"我爱你,我爱你。"
我就完了,我会被开除,永远见不到她。
虽然我的腿细,我的脖子长,但是我的脑子发达。
比起玛丽,我还的行的。玛丽实在太离谱。
我会是什么好对象呢?将来她会笑她自己。
我长得这么丑,象头掉毛鸡,妈又催我去理发。
所以我回到学校里,便去找美美。
她确是很好看,而且倨傲。眼睛很大。
大眼睛是本钱,而且,她脸上没有小疤。
上地理课时,我把笔记本子传给她看。
她斜斜的给我一个微笑,这女孩子有天才。
我故意不去看玛丽,这样是对她有好处的。
何必对我一个人好呢?她也可以对其它的男孩子好。
我觉得我很成功。
美美有长头发,卷曲有致,她是那种天生的女明星胚子。
奇怪的是,她的功课很好,人特别聪明。
凡是这样的女孩子,天生注定要赢得全世界。
但是她不会赢得我。
她是一瓶艺术插花,蔡小姐是原野。
老天,那分别实在是很大很大的。
美美很漂亮,但是蔡小姐--唉,蔡小姐。
她瘦了一点,我看得出。我每分钟注意着她。
她的衣服开始渐渐穿得薄了,展示她苗条的身材。
有些男孩子喜欢大胸的女人,我们班上就有几个。
这一类的男人都有点神经病,我与他们不同。
我喜欢刚刚好的身材。当然象块烫衣服的板也不好。
反正特别大的胸部引不起我的兴趣。
当他们拿着那些裸体照片看的时候,我总是走远一点。
他们笑我。
我狠狠的说:"谁要是再笑,我就把校长找来搜书包。"
"老天,"他们说:"你怎么了?一点幽默感也没有。"
我也觉得过份,但是我最近很不能忍受刺激。
我不反对裸女照片,事实上十六岁的男人也不算太小。
以前中国人常常在十六七岁结婚,避免不少麻烦。
我们看看这种图片,又有什么关系。
只是我不想看。
我也不觉得到舞厅去有什么好,对着一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女人,多么尴尬,不管她美不美丽,我该说写什么才好,恐怖。于是其它的男生开始取笑我。
"他喜欢玛丽。"他们说。
"我的确喜欢玛丽。"我说。
看见我没有多大的抗议,他们反而沉默下来。
我又不是那种意淫的老头子,见到女人手指都会想到那方面去,我是一个正常的小伙子。十六岁。
所以我觉得我不必看裸体图画,上舞厅去。
或者是去听欧,看着歌星的脸蛋在台下发呆。
我不做这些事情。蔡小姐给我的负担已经够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