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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绿绮思  第4页    作者:亦舒

  现在跳到一万二,明年就万四。”

  “甚么?才万四.”我冲口而出。

  德松睁大眼睛,“志强,化学师此地俯拾皆是,没甚么大不了的,你别以为香港是乡下,见到个把留洋的大学生便视若瑰宝,这里人人是大学生。”

  我更不高兴,“别忘了我也是香港人。”

  德松缓和下来,“是,志强,我劝你慢慢来,反正你没有家室,大把时间打基础。”

  我喝起闷酒来。

  他又说:“香港不错是冒险家乐园,但却不是大学生乐园……”

  我听不进耳朵去。

  殷天芝来了。她永远令人精神一振,她爱穿纯色衣服,今天一套浅灰的上衣、裙子及外套,分外精神奕奕,鼻子因风大而吹得微红,我看到她心情便安定下来。

  她打量我们两人,“怎么搞的,两兄弟像是不开心。”

  我掩饰说:“德松在告诉我,在香港找事有多痛苦,吓得我魂不附体。”

  天芝说:“找差使很容易,找一份好的差使就比较困难。”

  我说:“我在美国的月薪都有两千多。”

  天芝安慰我,“在香港也找得到。”

  德松笑,“可是美国大部份地方的生活朴素,香港的东西多贵!五千元吃顿饭,三千元买件毛衣,小芝,你身上的套装,起码七千,港币花起来像日币。”

  天芝说:“真的。”

  我像心头吃一记闷根,“那么,”我问:“这小岛上几十万人,如何生存?”

  德松耸耸肩,“这就是香港人的伟大之处了。”

  天芝说:“喂,我们换个题材好不好?老提着数目字,多无聊。”多亏她替我解围。

  我一直纳闷,德松变了,外表无异,内心很市侩,他现在有一种优越感,以一种上了岸的姿态来看从外国回来的朋友如何从头挣扎。

  别人这样做我不会失望,但德松,他可是我的兄弟。

  这样下去,我们会疏远的,不因为段天芝,而因为我俩地位悬殊.

  我大大的失望。德松什么都有:庆差、家底、女友……我什么都没有。我一直什么都没有,一直靠自己双手。我在心中长长吁出一口气。

  以后的一段短日子里,我尽量推掉德松的约会,一则因为没空,二则见了小芝眼痛。

  我很快找到工作,老板对我不错,薪水不太理想,但也过得去,我尽量使自己上轨道,我还有老父老母要负担。

  香港的境况跟我想像中的差得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小市民生活沉闷而忙碌,可以说一点精神寄托都没有,父母说我憔悴了。

  “初初回来时神采飞扬的。”母亲埋怨说。

  我苦笑,不发一言,先埋头苦干一轮吧。

  再见到天芝的时候,已是隆冬,恍加隔世。

  我裹着件旧大衣在等地铁,非常落魄的样子。

  忽然有人叫我,“志强。”

  我转身,是股天芝,真是的,怎么会在这种时间碰见她。她更美了,一张睑白哲可爱,双眼充满关注。

  我心酸的着着她,“天芝,你好。”

  “志强,好久不见,你真的为生活奔波到这种地步?德松说约你不到。”

  我们上车,她站在我身边,姿态曼妙。

  我激视她,她微笑,“小时候挤公路车,大了挤地铁,永恒的挤迫。”

  我苦笑,没有回答,真的感慨万千,我要到什么时候才有资格找女朋友?尤其是像她那么好的女孩子?我垂下眼。

  她轻轻问:“志强,我听德松说,你是个最最调皮活泼的人,没有一刻坐得定,为什么现在精神萎靡?那么熟的朋友了,不妨说给我们听听,一人计短,二人计长。”

  我更加作不了声。

  “是不是人生地不熟?不必坦心,每个人都需要一段适应期,很快你会习惯香港,三年后,踢你走都不走。”

  我牵动一下嘴角。

  “相请不如偶遇,我请,我们先找个地方坐下,再叫德松出来好不好?”

  我在她面前,像是寂寞的孩子找到伴侣,忙不迭点头。

  “太好了,我们去吃日本菜。”她笑。

  她把我带到尖沙咀一间小馆子,她说:“有银座横街的风味。”领我进去。

  一进去就叫米酒,“温热点。”她吩咐。

  又叫了许多寿司:海胆、蛤子、刺身、墨鱼。

  还有烤白果。她说:,“我最爱吃白果,有一次同朋友吃日本英,我嚷着叫白果,被朋友骂:‘吃你个头!明天我要在冷马上下重注,这会子你却吃白果。’”她爽朗地哈哈笑出声来。

  我喝了酒,也活泼起来,看看她笑。

  她说:“我去叫德松。”起身打电话。

  我把小杯米酒一干而尽,谁知道我为甚么憔悴。

  一会见她回来,“德松说他马上出来——咦,你已经醉了?”

  我傻笑,把一搭寿司送入嘴。

  “你没有甚么吧?”她关心的问。

  我说笑,“天芝,你还有没有姐姐与妹妹,介绍给我如何?”

  她也笑,“你寂寞是不是?放心,我替你安排,慢慢来,喂,要不要叫碗面?”

  “要像你的女孩子,知道吗,天芝?”

  她一怔,“我的女友都比我好。”

  我也觉得太过份!连忙控制我由日已!“既然那样,我就不担心了。”

  她也马上释然,取起酒杯,“来,为友谊干杯。”

  我温和的说:“干杯。”

  德松赶来。我老觉得他彷佛皮笑肉不笑,没有太多诚意。真是罪过,为了天芝,我竟敌视多年老友,我头脑太简单,一个人忠的时候使思,奸的时候立刻变奸。

  德松说:“你看志强,现在他看上去活脱脱似一个艺术家。”

  我冷笑,“把科学家贬为艺术家,是最大的侮辱。”

  他笑笑,吩咐天芝,“给我叫一个炸虾饭,我不吃剌身。”

  老土,我咕哝着,无药可救。

  但这关我甚么事呢,他是她的男朋友。

  “志强,趁你在此地,我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他得意洋洋,“我们年底要结婚。”

  我一怔。

  天芝说:“唷,八字还没有一撇,刚刚开始找房子,烦死人。”她声音中并没有太多的欢愉。

  我很难过,德松这一生真是顺利,一切彷佛从天上跌下来,叫他来不及接。

  “咦,恭喜我们呀。”德松说。

  我懒洋洋地点点头,米酒味清,但根快就上头,我有点昏晕,打了个嗝。

  “他醉了。”德松皱皱眉头。

  他嫌弃我。我心中冷笑,我又不求他什么,管他爱不爱坐在这里,我自顾自吃。

  气氛有点不良。

  天芝解围,“老朋友这么久没见面,怎么不好好的谈一下?怎么把话念在心中?”

  德松有点不好意思,“志强自从回来后,一直怪怪的。”

  “我看他是不习惯香港。”天芝说。

  “他本来就是香港去的,才五年而已,怎么?变外国人了?他不见得有美国的护照。”

  我抬起头来,原来德松对我也有敌意,原来我没有误会他,原来我们两人的感觉是一样的。为了什么使友谊发酸?

  我想起初中时分,我与德松也曾经交恶,为了一个小女孩子,女人真是祸水。

  那小女孩才十二岁,却已发育得似模似样,一双娇滴滴的眼睛,令得小男生为她赴汤蹈火。

  她叫我教她打乒乓,又叫德松教英文,我们两个人不知是被她利用着,便与对方不耐烦起来。

  一日在操场上为着争替她拾一本书,我故竟撞了德松一下,他就骂我,我们足有大半个学期不说话。

  此刻想起来,多么无聊,争争争,为那样一个没有更心的小女孩。

  直到她家移民往英国,我们才发觉几乎班上每个男生都被她用过。这个女孩大了不晓得怎样。

  我默默吃完面前的食物,召来伙计结贩。

  天芝按着我,“说好我付。”

  我微笑,把账付掉。

  也没向他们说再见,使扬长而去。天芝不应把德松叫出来。

  第二天,酒醒后心情反而好起来。我劝解自己:职总归要升的,女朋友总归找得到的,我有的是时间,一切慢慢来。

  说出来没人相信,回来香港,一半是为德松,但此刻我极欲忘记这个人。

  我又没同他争天芝,争也无从争起,但他莫名其妙把我当仇人。

  妈妈一直在那里嘀咕“德松失了踪”,我也不置可否,年底,我转了一份工作,情况好许多,颇获公司重用,心情也大好。

  工作愉快对男人说还是重要的,试想想,一天八小时,如果看的尽是冷面孔,那多难堪,久了自信心宣告完蛋,做人窝窝囊囊,变成纯为生活奔波,三五十年后,我便是我的爹。

  一日开会,我碰见殷天芝,她愉快的说:“香港多么小。”

  我问:“你现在是殷小姐还是张太?”

  “我仍然是殷小姐。”她说。

  “年底了!还没结婚?”我非常意外。

  “有很多复杂的、技术上的问题,无法解决。”她说。

  我微笑,“金钱可以在这种疑难杂症上大展其才。”

  “你说得对,”天芝有点无奈,“可是我们没钱。”

  “怎么,张先生与夫人视若无睹?”我更意外。

  “来,我们去喝杯啤酒。”天芝说。

  她一见面便把我当老朋友,这一点我早就发觉。

  我与她走出会议中心,才发觉天在下两,那种灰色的、细碎的毛毛雨,增加寒意,令你想起欧洲的早春。

  我拉拉衣襟,这时候我经济上颇上轨道,已经置了不少新衣服,在外国的小镇二套西装可以穿十年,在香港?上季的衣服已经过时。

  天芝当然是最时髦的,她非常把衣服,很压得住,颜色文选得文雅,看上去舒服之至。我们到大酒店咖啡店坐下,我觉得很温馨,以前我与女友们也爱在寒雨天喝杯东西挡挡寒气。

  “婚期可能会推迟到明年中。”她说。

  我说:“其实婚礼是丰俭由人的。”其实不该说这种话。

  她看我一眼,有很多话要说的样子,结果改口,“彷佛听说,你现在做事那边很重用你。”

  “马马虎虎,此刻比较有安全感。”我承认。

  “还是没见德松?”她问。

  “没有。”

  “真奇怪,你没回来之前,德松天天提看你,老说志强如何,等你真的出现,他反而甚么都不说了。”

  我沉默一会儿,然后说:“也许我们想家中的对方,不是真的那个人。”

  “我明白上她微笑,“有时候我们只肯相信我们愿意相信的事与人。”

  “我——可以约你出来吗?”

  “我始终是德松的女友。”她坦白。

  “你爱他?”我仍在赌气。

  “我已投资太多的时间在他身上,恐怕回不了头。”

  “胡说。”我微笑,“我不相信。”

  “真的,我跟他有感情,”她说:“即使是他的缺点,也值得原谅,当下或许生气得要破口大骂,但随即又与他有说有笑,大家都有得失,谁是谁非?,”

  “我枉作小人?”我解嘲的说:”这一年来,你是我努力生活的目标,你不相信?”

  她礼貌的说:“如果是真的,我很骄傲,也许当我真正跟随你的时候,你反而没了目标。”

  真会说话,我拍拍她的手,“天芝,我有种感觉,我们俩才会是好朋友。”

  我送她回家。

  当日夜里,德松打电话来臭骂我,我说臭骂!那是真的臭骂,无端端祖宗十八代都牵涉在内,说我勾引他的未婚妻。

  我也不分辩,借了耳朵给他让他“尽情倾诉”,说到后来他也累了,静止,以为我也会发作,但是我只是轻轻放下话筒。

  真孩子气,我不会有勇气做这种事,当面发话骂人?太难了,我若讨厌一个人,远远避开也就是了,还跟他算得清清楚楚?干嘛?

  德松这些年来在荫蔽下,根本没有长大过。

  我没有与他争辩,心中一直想着多年前那些宝贵的七彩玻璃弹子,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花无千日红,人无百日好。

  从小到大,绝无间断的友谊,就此丧失在一个女郎手中。

  吃不到羊肉一身膻,我苦笑。

  第二天是天芝来向我道歉,她说:“不知怎地,昨天我跟德松提起见过你,他就炸起来,一点因由也无,好不气人,怎么,他侮辱你是不是?”

  “是的。”我说。

  “我从没见过他那么生气。”天芝说。

  “我也没见过。”我仍然维持风度与幽默感,“不知道原来他火气大起来,一样会说粗话。”

  “都是我不好。”

  “不要内疚,”我说:“完全是德松对自己及对你没有信心,其实我凭什么跟他比?他一向是天之骄子!况且你亲口拒绝了我。”

  我活该,是我不好,见到德松有什么,心怀妒忌。不过感情这件事很难说,我被他骂了,因此得到天芝的关心,也认为值得。

  “别看低你自己好不好?”她说:“在我眼中,你并不是失败者,你一样有你的好处。”

  “小姐,在香港,平治以及出入华筵之外的好处,鲜为人知。”我苦笑。

  “那你也太肴小人了。”她不悦。

  “或许是,天芝,你们快快结婚吧,结了婚省得我在一旁以小人姿态出现。”

  “我跟他大吵一场,凶吉未卜。”天芝说。

  “什么?”我大感意外。

  “打算到欧洲去逛避,散一下心,”她说:“我回来再说。”她挂了电话。

  他们为我闹蹙扭,我觉得不安,把头枕在写字治面,呆呆的不出声。母亲说我尽会发呆,叫她损心。

  那天半夜,我们家的门铃震天地响起来,老爹咕哝着去看门,来人是德松,喝得醉醺醺地,满脸通红,口口声声要找我。

  我硬着头皮从房间出来,原以为他要揍我,谁晓得他一把抱住我的腰,大哭起来。

  我一把将他扯入房,他更是哭个不停。

  我长长太息。

  他说:“求求你,志强,求求你,她是我唯一爱的人,我一向不是你的对手,求你不要抢去我心爱的人。”

  我呆住,“你不是我对手?德松,你要什么有什么,你不是我的对手?”

  “一直都是你胜利”,他哽咽,“你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你有那种魅力,其实你要怎么样的女孩子都唾手可得,何必要与我作梗?”

  我看着德松,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自卑。

  “我好不容易才说服得父亲接受她,”德松说下去,“你又来搞乱,我求求你,志强:……”

  我苦涩的说:“你醉了,德松,我保证不会破坏你们。”

  “你保证?”他摇撼着我,“你保证?”

  我惨白的说:“我保证。”

  “你保证也没有用,”德松颓然,“她越来越看不起我,怪我什么都靠家里,事事要侍候父亲的面色,她常常叫我学你,称赞你如荒野里的狼,一切自力更生,有声有色。”

  德松伏在我床上痛哭失声。

  我拿一块冷毛巾替他敷脸,过不久他沉沉睡去。

  我叹口气,搬到沙发上去渡过一宵。

  第二天早上,母亲板着面孔教训我:“朋友妻,不可戏。”由此可知,昨天晚上的有关对白,她都听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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