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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绿绮思  第5页    作者:亦舒

  她照顾德松起身,煎了醒酒的浓茶给他,我很惭愧,坐在一边不出声。

  妈妈不表示什么,她借故出去探访亲戚,我们家的地方小,若要让我与德松好好说话,她就得避开。

  德松像是忘记昨夜做过什么。他也有点讪讪的,我们俩相对无言,尽吸烟。

  终于我说:“记得吗?十五岁那年,游泳比赛,你得了第三名,我什么也没有,咱们在这间客厅中,也是相对无言。”

  他说:“十多年了。”

  “嗯,”我点点头,“母亲做了酸辣面给我们吃,我们才和好如初。”

  他用手抹了抹面孔,“咸丰年的事,还提来作什么?”

  我笑,“咱们不但已经长大,而且已经老大。”

  他说:“谢谢一切,我有点事,要先走。”

  我很惆怅,只有在醉酒的时候,成年人才会露出真性情。

  我站起来送客。

  他忽然转身说:“志强,你昨晚说的话,算不算数?”

  我没说什么,紧紧的握住他的手。他走了。

  天芝爽朗活泼,样子标青,无异是我心目中的理想对象,但我相信像她那样的女孩子还是可以找得到的,德松,德松永远是我的朋友。

  隔很久,我都没有再听到天芝与德松的消息,他们两人像是一齐失了踪。

  我升职那天,觉得世界太美丽,活着真是好,轻轻松松回到家中,把好消息告诉母亲,举家欢喜欲狂,我们美美的吃了一顿庆祝。

  临睡的时候,母亲说:“嗳,我差点儿忘了,德松终于结婚了。”

  我好不怅惘,一颗快乐的心又沉下来。

  “——但是新娘子不是那个古怪的女孩子。”妈妈取出大红喜帖,“你看。”

  我一看,咦,奇怪,新娘的名字叫梁凤儿。

  我连忙拨个电话给德松。

  。他的声音喜气洋洋!活脱脱像个新郎伯,“恭喜我,我娶得个好太太,她是个挺可爱的女孩子,虽然没有太多的生活经验,但爹妈都喜欢她,志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要为我做伴郎——”他终于找到那个小家子气的女人了。

  我打断他,“天芝呢?”

  “谁?”他愕然。

  “天芝。”

  他的声音有点不自然,“啊,她。”

  “她在香港吗?”

  “大概是,我不知道。喂,志强,我爹替我们置了新房子在天后庙道,一切都布置好了,有空来坐,志强,我太太会做潮州菜,你——”

  我啪一声挂断电话。我发觉我根本从来没有认识过德松,从来没有!

  我打烂电话,才找到天芝,我约她出来,她不肯,我说:“我这就找上门来。”

  不管三七廿一,就上门去。

  她不得不开门,招呼我进她的小公寓,她瘦了一些,精神很好,并不见憔悴,只是有点无奈,她穿一条呢长裤!一双男装平跟鞋,配件薄毛衣,潇洒动人,我吁出一口气,我爱她,我知道,第一眼看见她就爱上她,但当其时,她是我老友的女友,现在她已卸下那个名份,一切不同了。

  “找我甚么事?”她低声问。

  “当然有事,许久不见,约你出来聚聚也是很应该的。”

  “何必偏偏是我?”她很有深意的问。

  “我不知道,也许是缘份吧,”我说,“我知道我在做甚么,你放心。”

  她仍然低着头,黑发如瀑布般洒下,在灯下闪闪生光。

  “我与德松说过话,”我说:“他好像很快乐。”

  “当然,那位小姐比较适合他。”天芝爽快的说:“我一直引起他与家争执,到后来,他受到经济封锁,他很自动的放弃了我。”

  我补上一句,“你并没有再争取他。”

  她仰起头,“没有,我猜我没有。”笑。

  我说:“我知道有个吃意大利菜的好地方,要是你不怕胖的话,那里的芝士菠菜面一流。”

  “谁怕胖?我怕的是生老病死。”她大笑。

  “来,我们走吧。”

  “好。”她抓过手袋,取过银匙,“走。”

  一二三我们就重头开始。

  注定的,我这次回来,不过是为了要认识她。

  妈妈亦不太喜欢她,不过不要紧,正如她告诉德松,我是一个有主见的人,我懂得克服困难。

  黑羊

  他们都痛恨我。

  我给学校开除那一日,父亲险些儿剥我的皮。

  他拍着桌子骂我:“毫无廉耻!你这个贱人!”

  我不在乎的说:“贱人也有父母,也有遗传。”

  父亲的眼睛凸了出来,母亲含着眼泪把地劝住,他使劲的向我扑过来,姐姐与弟弟把他扯开,我莫名其妙,一边嗑着瓜子。

  “你滚!”父亲叫我滚,“你离开我跟前,我不要见你!”

  我耸耸肩站起来去开门走。

  姐姐来拉住我,“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不知道。”我说:“这是他的家!他要撵我走,我只好走,没法。”

  “你不能走,你一走就堕落了。”

  我说:“到底要我怎么样?走还是不走?”

  “滚!滚!”父亲把全身的精力注入这个字中,咬牙切齿,差些儿没口吐白沫。

  我说:“我看我还是走开的好。”

  我拉开大门,走了出去。

  我一时想不到有什么地方可去,在街上闲荡,天气很冷,空气很新,街上没有太多的人,我耳根清净,心境平静,心里面想:也许真应该搬出来住了,都十七岁了,还要赖在家中,到几时?

  找个地方,找个工作,独立生活,好过听他们一家四口噜里噜嗦。

  反正父亲也断然不会有能力供我念大学,我都不知道他神气些什么,动不动弹眼碌睛,巴不得人人学他的榜样,似足了他又如何?一辈子是个小职员,一张写字台在大堂中,受的气全往家人处出。

  我才不要。

  摸摸口袋,还剩十块钱,我打电话给汤米。

  他沉默一会儿,“终于被赶了?”

  我说:“意料中事。”

  “你不能住我冢。”他说:“我不敢负这个责。”

  “喂!”

  “我把你安置到咪儿家去,”他说!“咪儿最无所谓。”

  “她是谁?”我疑惑。

  “算了吧,人不挑你,你还挑人?”他说个地址:“向海路三号,快来,我去等你。”

  我看看自己,混身清洁溜溜,一文不名,既然出来了,就得闯闯,看者前途是黑是亮,我硬着头皮,叫了一部车子,往向海路去。

  汤米早在等我,替我付过车资。我们没说什么,他按咪儿家门铃。

  来开门的正是咪儿本人,一见到她,我便发觉她面熟。想深一点,想起她是一个模特儿,时装杂志上老看到她的照片。

  此刻的她头发篷乱,都快打结,眼睛像核桃一般,只穿一件长身T恤,一条短裤,赤着足。

  她问:“干什么?”

  汤米说:“怕你自杀,叫一个朋友来看住你,她叫张百佳,从今天起,她陪你。”

  咪儿不置可否,延我们入屋。

  我看汤米一眼,他向我眯眯眼,这家伙,鬼灵精。

  “请便。”咪儿说:“不招呼。”她进房,关上门。

  汤米见她不在跟前,对我说:“你暂时住这里,乖巧点,知道吗?”

  我点点头。

  “她失恋,心情不好,你顺着她一点,真的不行,索性回家去。”他同我说。

  “看我父亲的面色?”我苦笑。

  汤米抬起头想一想,“现在觉得父亲的面色不是那么难看。”他很有哲理的样子。

  “什么?”我问:“你说什么?”

  “就这样,再见。”他把我扔下。

  “喂!我只有十块钱。”我追上去。

  他数两百块给我,“记住,要还的。”

  我点点头,我会还给他。

  我就在咪儿的家住了下来,穿她的衣服,在她家做住年妹。她的公寓不大不小,装修得怪趣致的,但乱得像乱葬岗,我都替她收拾好,早上为她做早餐,晚上替她熬汤,将她的衣服抬到洗衣铺去。

  半个月后,她的精神好得多了,似乎是把失恋的不愉快忘了大半,她问我:“你叫百佳?”

  “是。”我有点担心。她可是要叫我走?

  “你很勤快,”她说:“我喜欢你,事事有头有路,听电话也听得很好。”

  她在抽烟,吸一口,深深的含着,然后一股脑儿自鼻孔喷出来。

  “汤米说,你是他派来看住我的?”她笑,“他有那么好心?嘿嘿。”

  “不,”我坦白,“我给父亲赶出来,没处可住,所以他叫我到你这里来。”

  “给家赶出来?为什么?”她问:“发生什么大事?”

  “学校开除我。”我说。

  “这好算大事?”她仰起头大笑。

  我不响,老实说,这种住年妹生涯也不适合我,我只是没有勇气再回家去听父亲的训辞。

  “你打算一直在我家?太浪费你了。”咪儿说。

  “如果你不方便,我再想办法。”我说。

  她摇摇头,“有什么办法?你够高度,长得也好,我不如介绍你入行。”

  “入行?”我的眼睛睁大,“可以吗?”

  “当然可以,”味儿说:“老实说,过去那两个星期内,也真多亏你的照顾。”她冷笑一声,“为那个人死,才不值得。”

  “那个人是谁?”

  “叫魔鬼。”咪儿投熄了香烟。

  她并不是个烟视媚行的女人,约廿五六岁,喜欢赤足,穿牛仔裤与T恤,头发梳条辫子,很有韵味。

  碰到她,我想是我的幸运,我们虽然不常常交谈,但是她了解我,似乎比我父母姐弟都多。家人太担心我会连累他们,我的堕落,使他们面上无光。最令我不服气的是:他们自己又是什么呢?他扪并没有名誉地位,他们是最普通的小市民,我老是有种感觉,他们把生活中种种不快意,都发泄在我身上。

  姐姐是个速记员,她的口头禅是:“英文不好,才不能够学会速记。”

  可是英文好的人,自己从不速记,所以才有速记员存在。

  弟弟在一间私立中学念书,学费与杂费几乎占了姐姐薪水的一半,他小心翼翼的上学放学,战战兢兢的做功课,结果还是留级,我有一次笑他──“商行聘请后生,中四或中五,包膳食。”他便去父亲处哭诉。

  我与家人合不来,任何小事都可以起磨擦。

  几个月后,他们的印象渐渐在我脑中淡出。咪儿把我带看到处走,她很寂寞,没有朋友,出奇地,她也不打麻将,应酬很多,但午夜一点左右二定回来。我以为模特儿、明星、艺术家都是放任的、疯狂的,现在证明事实并不如此。我与咪儿开始有点真感情。

  她说:“在这个城市里,美丽的女孩子,永远不会遭到埋没,你放心,机会数不尽的那么多。”

  我仍在厨房里帮她做汤,听到这话,笑出来,没有这么容易吧,我不相信。

  有空在家,她教我随音乐扭动身体走路。我问:“不用参加训练班?”她叫我别浪费金钱。靠的是天赋,她说,否则你的仪态好得会飞都不管用。

  我当然相信她。

  有一天,她跟我说:“百佳,今天有人临时退出,我要带你出场,记住,别怯场,把我过去数月教你的身手都使出来,包你没错,我会走在你身边。”

  她又指点我几下要诀,要我赶紧练习。

  排练时我放大胆子,咪儿暗暗点头。

  主办人走过来,凝视我,转头跟咪儿说:“你的朋友?”

  “我的表妹。”咪儿说。

  “她将来会红过你,咪儿。”他娘娘腔的扭开。

  我怕咪儿为这种毫无准则的捧场话对我误会,连忙说:“别听他的,怎么可能?”

  咪儿笑笑:“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了,你天生不是捱会考,坐写字楼的人,你应该是我们的同道中人,最红的一个。”她拍拍我肩膀。

  我感激的紧紧握住她的手。为什么?为什么她对我好?天下有多少人会真正对人好?总有私心,总有所求,总会有目的吧。无论怎么样,我已决心接受她的恩典,我也准备将来回报她,假如我有这个能力的话。

  那夜我与她携手出场,我并没有紧张,也无心理负袒,依着咪儿的嘱咐做,中规中矩的落台。

  那夜我睡得很舒畅。离家不久,便赚到酬劳,我还汤米两百,又交钱给咪儿作为房租。

  她叫我“别傻了”,把钱推还给我。

  我很不安,将来她大概要把我卖到火坑赚一笔的。

  出场的次数较多,名字渐渐为人注意,收入也够开销,我仍然没有搬离咪儿的家,她给我安全感,一个依傍。

  她终于开口了。

  “你羽翼渐丰了。”她抽着烟说。

  我瞪着她。

  “别紧张,我只是想做你的经理人,抽你百分之十佣金,还有,你要听我的话,什么场子接,什么不要接,从现在开始,我要你学唱歌、学法文。”

  我使劲的点头,“是是,咪姐,我都听你的,你放心,我都听你的。”

  “你母亲找过你。”她轻轻喷出一口姻。

  我别转面孔,“她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一年下来,你有点名气了。”

  “我堕落得不得了,”我说:“黑似墨汁,她找我干嘛?现在同我来往的人,大多数不男不女,三更半夜尚在街上寻欢作乐,与她的道德观念没有一点配合,我不会回去。”

  “你自己告诉她好了。”她笑。

  我摇头,“我不会跟她说话。”

  “你们的关系真的那么糟?”

  我想到她动不动便掌掴我……我不出声,过去的事已属过去,提来作甚?

  味姐抚摸我的头发,“我替你寄钱回去,你总是他们养活的,是不是?莫忘恩典。”

  “嗯。”我轻轻的说:“我不会忘记你的恩典。”

  付咪姐百分之十的经纪费用是值得的,她是这一行的老前辈,一切门路她都熟悉,凭她的指点,我一帆风顺,很快建立了事业的基础。

  咪姐一直没有再认识男朋友,我也一直没有搬出去,我们只是把屋子装修一次,换了新的地毯。

  这个时候,味姐已经处于半退休状态,我深觉可惜,她在台上看上去很艳很冷,不知道为什么,却一直没有大红大紫!现在更把场子全部让出来给我。

  十九岁生日那天,我在大酒店操练,准备在下午表演最近泳装,晚上我订了地方,跟咪姐一起去吃顿饭。

  休息当儿,我坐着喝矿泉水。

  我一向很守规矩,为着维持标准体重,一向视冰淇淋苏打之类为大敌,努力做体操,早睡早起,一个不健康的女人不会是美丽的女人,我甚至很少晚过十二点睡觉,我不去的士高、不喝酒、不抽烟。

  我想:我,黑羊?我目前的生活像个清教徒。但是没有用,我家人还是认为我堕落。

  我叹口气。

  身后有人问:“干嘛叹息?!”

  我以为是化妆师尊尼。“不管你事。”冷冷的。

  “啧啧啧。”那人转到我面前来,“好凶。”

  他不是尊尼,他是陌生人,约莫三十五六岁,样貌普通,但是有一双会笑的眼蜻,他身穿一套很平常的西装,但穿在他身上,不知有多熨贴舒服。他正笑盈盈的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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