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说:「谁猜得到他会带红番上门来。」
我学着徐培南的声音:「……幽浮这样东西,是肯定存在的。」
「见他的大头鬼。」父亲说
「忘记他。」我说。
「徐氏夫妇才悲哀呢。」母亲说。
「别人的悲哀不是我们的悲哀。」我挤挤眼睛。
父亲问:「适才那个是你同事?」
我不出声。
「看样子也未有资格做你的对象。」他唠叨。
我说:「你说得不错,他只是普通的同事。」
「别对人家太好,引起人家的误会。」
我开始明白为何女同事们纷纷搬离家中,去到比较简陋狭窄的公寓,为着自由。
不自由,毋宁死。
花枝招展的出去,他们问你同啥个人去白相,此人有无可能托付终身,别玩得身败名裂才好。
坐在家中不动,他们又急得团团转,怎么搞的,人人都嫁得风光,单单咱们家女儿成为跳楼货。
真得搬出去,千祈莫拖累家声。
我觉得很累。
第二日面孔有点浮肿,小朱对我自然格外留神,嘘寒问暖。
「别忘了我们有约会。」
「约会?」
「嗳,同你朋友一起喝几杯,你忘了?」
「啊是,真亏他那么客气。」
小朱向我埋怨,「人家约你做那么普通的事,你就答应了,我约你吧,即使上月球,你恐怕也说没空,你到底希望怎么样?」
我自累累的公文夹子里抬起头,惨白的笑,「你会不会化身成为印第安纳肿斯博士?
每天早上,总是奇怪怎么才会捱过那八小时,不过时间总是会过的,每日照样的下班。
小朱过来接我下楼。
「是哪一间酒吧?」我问。
「跟住我。」
徐培南与红羽毛比我们早到。
红羽毛在额前缚根细珠子编织的彩带,在脑后插条羽毛,正式印第安装扮。
徐培南一身牛仔布衫裤,粗犷豪迈是他的本色,不必细表,喝起啤酒,如牛饮水,无穷无尽可以继续下去。
红羽毛对他很倾心,他把她安置在青年会宿舍,不住劝她返回祖国,对她并不领情。
我叫了黑啤酒,空肚子,半品脱之后,已经有点意思,一味用手撑着腮,不想动。
小朱建议一起去吃晚饭,我实在没胃口。急急推辞。
徐培南说:「这样吧,小朱,你送红羽毛,我同蓝志鹃走,大家都顺路。」
什么都为着省事省力。
小朱也没有坚持,一味问:「你不介意吧,志鹃?」
我笑咪咪说:「没关系。」
在门口分手,徐培南问我:「有点饿了吧。」
我点点头。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吃东西,来。」
「什么地方?」
「我已约好朋友,跟着来,包管你大快朵颐。」
我以为有哪一个巴黎名厨来到贵境,谁知他一带把我带到潮州大牌档,他的朋友小蔡早已在那里等他,叫了一桌了的菜,还陆续有来。
全是海产,炒得香喷喷,空气漫满蒜与椒的浓味,但我没有劲筷。
两个穿短衣的伙计正蹲在一角洗碗,那桶水叫人见之胃口立减。谁怕死呢,做人总是要死的,但吃苦就不必了,为了一碟炒蚬而中毒,在医院躺上十天八天,实在滑稽。》
我的酒意已去,又找不到洗手间,坐立不安,又没兴趣用竹签桃出东风螺来吃,很得罪了这位蔡先牛。他一边空口嚼着指天椒,一边说:「有种人一辈子住在象牙塔中,不知损失了什么。」 『
这种人当然是我。
我微笑。
他与徐培南区是一对,不羁是为潇洒,小心是为狷介,我们的价值观念在两 个不同的世界里。
他说完之后,狠狠挟着生的鲩鱼皮塞进嘴里,满满一水杯加饭酒一下子喝个干净,抗议我这种没有生活情趣的女人的存在。
奇怪,我嫌小朱,他们也嫌我。
我是不该来的,身后开了火锅在炒面点,所有的油烟全为我的凯斯咪羊毛衫所吸收。
真不值,一时不察,又上大当。
「来,」徐培南说,「吃点蚝仔粥,毒不死的。」
他先取过碗,大声地夸张地,素落索落的喝几口,表示并没有蒙汗药。
我只得顺意喝了两口。
徐培南徐培南,你总不放过我,又被你陷害。
小蔡说;「送那妞儿回家,培南,我们去找卫君出来继续喝。」
我如皇恩大赦,连忙起来,「我自己回家即可,不必劳驾。」
小蔡大乐,立刻站起来与我握手道别,我也不再去看徐培南,挥手叫了街车便跳上去。
我并没有委屈的感觉,我不该试得太辛苦,有些人是根本不能做朋友的。
车子停在家门口,我付了车资,突觉胃抽错搐,便呕吐起来。
有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吓得我跳起来,屋漏兼夜雨,莫非是劫匪。
我抬头一看,是徐培南,我拂开他的手。
「怎么了?」
「明天见。」我伸手按门铃。
「要不看医生?」
「不用。」
女佣替我开门,我抢进房去,父母在身后追着来问。我关上门,拒绝他们的热情。
我无恙。
小朱一有机会便告诉我,他同红羽毛开始约会。
他说她很寂寞很可怜,路途遥遥到东方来,人家不予受理,他见义勇为,救美女脱险境,也是很应该的。
我错愕的说:「我以为你是我裙下不贰之臣。」
他立刻理直气肚的说:「但是你不爱我。」
我笑,打蛇随棍上,「祝你幸福。」
他会的,不需旁人但心,千里姻缘一线牵,红羽毛认识徐培南,找到这里来,不外是为着成全小朱。而小朱之跟在我身边,是上天安排他藉此与红羽毛接触。我与徐培南在这件事上都是配角。
这里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张元震在外国一概不理,什么都不想知道,那边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只听见小朱说过:「张先生也该回来了吧。」
我想说:「不,他不回来,我要缠住你。」又怕朱小生真的会相信。我受过教训,话不可以乱说。
有一次老同学叙旧完毕,顺路的叫一部车回家,同车一位女士当我生麻风,不但坐得远远,且不愿交谈,我挖空心思找题材敷衍她,「住哪里?」「隔壁玉兰路。」
我脱口说:「那倒好,有空到你处坐。」谁知她惊赅莫名,双手乱摆,「我就要搬了,我就要搬了。」
许社长请客我还没去呢。她不知何故但心事。
不过这个之后我就少应酬少说笑。
小朱调转头来安慰我,「张先生回来,记得请我喝喜酒。」
我只是微笑,现在他调转头要甩掉我。
徐伯母来邀请我去露营。
「是培南主办的,你不如也参加,都是年轻人,假期不寂寞。培南同那个红番女子,不过是普通朋友,志鹃,我那查清楚了。」
她紧紧拉着我的手,摇过来又摇过去。小孩子有事求大人的时候,常常有这个动作。
露营?想起来都发抖。
我还去露营?那是十二岁到十九岁半少年人的玩意儿。我光是洗隐形眼镜的药水与工具就一大堆,怎么离得开豪华住宅,别开这种玩笑。
也难怪徐培南及小蔡先生要瞧不起我。
连出去开半朝会都觉得辛苦,因为要茶没茶,要水没水。或许真到灾难期,会得庄敬自强,但现在我得储蓄我的精力。
我与徐培南无法走得拢。
我打一个呵欠,虽然用手掩着面孔,徐伯母也看得出来。
徐伯母失望了,但仍然没有放开我的手。
她说:「志鹃,你知道徐家姆妈一直喜欢你。」
「我知道,」我说:「我自小知道。」
「现在象你这样斯文端庄的女孩子极少,外头那些近三十岁的女人,都还疯疯癫癫的满山跑,叫人吃不消。」
我莞尔。令郎也是呀,我心想,徐伯母,何必单挑别人眼中之剌呢,令郎也届而立之年,为何还似野孩子。
我说:「我是老派,妈把我教僵掉了。」
「她有家教,我及她十分一就好了。」
「徐伯母你不必担心。今日搓不搓牌?」
「嗳,待我去找搭子。」徐伯母的注意力边转移。
从前我最讨厌麻将牌,现在觉得这个玩意儿有点意思,女人只要坐在牌桌面前,省却不少烦恼。
我说,「我替你们去买点心水果,我知道徐伯母爱吃栗子蛋糕。」
「是是是。」她说。
我特地开车出去,在酒店的糕饼店轮对做孝顺女儿。身后排着个说英文的唐人女,叽哩呱拉,我借眼角瞄一瞄,只见她圆圆一张鹅蛋脸,穿着时髦的,肩膊垫得如盔甲般的白貂皮短大衣,下面一条黑尼龙长裤却又如第二层皮肤似紧紧黏在腿上。
哗,衣不惊人死不休。
谁,是谁?
这种夸张的女人本市并不多,只见她十指尖尖,搽着茶色指甲油,嘴上配淡色唇膏,正是巴黎时装杂志上最新打扮。
只听得她叫道;「培南,过来,培南。」
我即时扬起一道眉,此培南不是彼培南吧,只是她唤人名如唤一条小狗,倒希望正是徐培南。
再没修养我也微微侧过头去看,哎呀,可乐得我开了花,那大胡髭不是我那徐培南是啥人,哦原来他也有这一天,原来他也得受女人支配。
他当然也看见我。
「蓝志鹃。」他倒是有勇气同我打招呼。
那时髦女立刻起戒心,一只手圈在徐培南手臂中,看着我。
徐培南同我说,「蓝志鹃,到什么他方去?」
「回家。令堂同家母在搓牌。」
「啊,我也去。」他居然这酸说。
我灵光一闪,这家伙,居然靠我来脱身,自己吃不消,要跟我走?
「不,」我说得不知多么坚决,「我不准你去。」
他一呆,「我看我母亲,怎么不能去?」
「你自己叫车,不关我事。」
我别转头,买了蛋糕就走。
多么孩子气,多么幼稚,多么荒唐,但是我不后悔这么做,对于徐培南这种人,演技太含蓄是不行的,非得枪对枪,箭对箭不可。
我第一次收起淑女格局,与他斗争。
我期着车子回来,他比我更早坐在客厅当中。
一见我他便搓着手站起来,「幸亏你救我。」
他的女伴都穿皮裘了,他还是破布裤一族,牛仔裤自然是烂的好看,但他那条实在破得似叫化子,有几处裂得肉帛相见。
我支持不住。
当下瞪他一眼,「你别表演得像大情人,不胜女人骚扰,用我来做挡箭牌,小心你的嘴巴,你同人说些什么?」
「我说你是我表妹,今天家里有大人生日。」他笑嘻嘻地。
「贼秃。」
他笑意更浓,胡髭耸动,他这种表情使我想起小阿飞在路边勾搭女人,「妹妹,你不睬我也骂骂我。」
「不准借我的名去招摇撞骗。」我严重的警告他。
他半躺在沙发上,非常得意,正在抖动一条腿。
我怒火中烧,再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趁着这个美好的星期日下午,激烈地自盒出栗子蛋糕,右手抓住他的头发,左手朝他面孔上糊过去。
一向只有他朝我动手,这次我突然控制了他,他失措,没有反抗,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岂有此理,非得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我把蛋糕在他面孔上旋两旋,方才松手,一时间奶油、糕屑落了一他,他毛发上都是蛋糕,失声大叫起来,在搓牌的伯母们纷纷赶出来看热闹,不知发生什么事。
没想到徐培南会跟着大笑起来,呵哈呵哈,声震屋瓦,笑得伯母们手足无措。
一时间冲动招致无限损失,小不忍则乱大谋,我明白过来。沙发与地毯都要叫专人来洗,徐伯母的表情惊恐得不能置信,我一生的清誉毁于一旦。
我根本不敢出来见人。
幸亏张元震回来了。
很突然,在周一晚上他忽然打电话过来。
「找蓝志鹃。」
「元震?」
「也只有你才认得我的声音。」他说得很苦涩。
「元震,怎么了?」
「我后天飞机回来。」
我愕然,但一向没有追问的习惯。「要不要接飞机?」
「不用,到家我会与你联络。」
「到时再谈。」他放下电话。
我知道他有烦恼。
有一年未见了。
当我同林小姐说,我没有见过比元震更好的男子,是真的。
这么些年,我不再是小女孩子,意志力坚定,见识增广,但是看到张元震,仍然为之倾倒。
他天生有股书卷气,一件名贵的厚呢大大穿得略旧,更有味道。
看到我微微一笑,象是有什么千言万语,不知如何开口似的。
我说:「元震,欢迎回来。」
我与他轻轻拥抱。
这些年来,我们非常斯文含蓄,并无越礼之处,故此没有上演肉麻镜头。
「志鹃,你比任何时候都漂亮。」
「谢谢你。」
「对我突然回来,没有疑心?」
「你总有你的理由,不必向我交待。」
「我想找工作做。」
「好得很。」
徐伯母见过张元震后,说她认了命。「是要比咱们培南登对得多。」她说。
同时母亲说:「总算有机会办喜事了。」
我心底却不是这么想,元震并不是回来向我求婚的,他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在假期中,我帮他找到一层公寓,一切现成,不十分合意,但很过得去,他即时搬进去。
元震订了西报看聘人广告。
我们之间客气得过份,对白只涉及:「过去两年你做些什么?」
「我?呵,我做了硕士论文。」
「讲些什么?」
「是一个较长的报告,解释如何用力将一粒钢珠通过钢球,造成一条光滑的隧道。」
我大大的诧异,「什么,这样的题材可以写一本书?当真匪夷所思,我以为必有主角,谈恋爱才能算一本书。」
他大笑。
「况且使钢珠通过钢球,再容易不过,尽汝所能,用力按便可。」
「你这个人!象你这么说,没有什么是困难的了,如何写小说?尽汝所能,把字拼在一起,直至写成。如何做建筑师?尽汝所能,把图则变为楼宇,直至完成。」
「我笑,根本是嘛。」
他可以趁势把我拉在怀中,与我接吻,但是他没有这么做。
他点着烟斗,吸将起来,那阵香料蜜糖味传入我鼻子非常舒服。
但是我很怅惘。
局外人看着,以为我们是一对好情侣,事实不是这样,我更加困惑,比张元震没回来之前还要尴尬。
小朱问:「房子也找到了?几时派帖子?」
我同他胡调:「帖子,对,你的帖子,怎么,决定做异国情鸾?」
谁知他面红红的说:「是的,我与红羽毛决定结婚。」
我简直不相信,张大嘴巴,姻缘要来的时候,挡也挡不住,三扒两扒便可成其好事,难为我与张元震长期抗战。
我忍不住问:「细节全都做通了?」
他点点头,「她同意申请我入美籍。」
呵,对,这是最重要的一环,美国护照。
「而我照顾她在香港的生活,她已报名去学普通话及粤语,志鹃,我想同她取个中文名字,你说,叫什么好?」
小朱喜气洋洋,百分之一百「我找到了」的表情,叫人又羡又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