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那个时髦在时代尖端的人是她,久闻大名如雷灌耳,是本市著名的玩女。
「他女朋友真多。」
「女孩子喜欢他。」
我掩嘴笑,「爱他的一把大胡子?」
「培南对你是另眼相看的。」徐伯母说。
「这我相信,谁借我的琴书不还,谁把青蛙塞进我的书包,谁用水淋我头,谁在我身后烧炮仗,谁剪掉我洋娃娃的头发,谁在街上叫我笨蛋,哈哈哈哈哈。」
徐伯母有点不好意思。「那时他还小。」
「当然,当然。」
「我不喜欢郭咪咪,看到她那双高跟靴子就怕。」
我又安慰她几句。
「今年有什么新计划?」
「到加州去看母亲。」
「志鹃,张元震会不会同你去英国?」
「不会。」
「他留下来?」徐伯母真关心我。
「他已经找到工作。」
徐伯母很唏嘘。
我也是。
以前一直辛劳工作,原来下意识知道有今日这种苦日子,也幸亏如此,否则听了母亲的话单在写字楼做花瓶,怎么养活自己。
什么都是冥冥中注定。
徐伯母当下说,「拉拢了也好,令堂在外国也比较心安。」
我说:「我阿姨很有办法,在美国教烹饪,拉我妈一把,她就不怕无聊,我妈很会做北方菜,什么素饺子,糖醋鱼,把洋人吓得一愣一愣。」
徐伯母说:「唐人可以做的,不过是这些。」
我笑,「不然还硬碰硬,有几个贝律铭。做做幸运曲奇混口饭吃,已经彩数很高。」
「本来你也可以跟阿姨。」
我想起林小姐的话。「我自己闯。」
「志鹃,平日看你娇滴滴,急难时倒是不乱。」
元震对我这样冷淡,我也乱了阵脚,修养固然是逼出来的,斗志何尝不是,我都没有退路,只得勇往向前。
假期父亲叫我回去撑场面,被我推却,「我要去旅行。」
「去哪里?」
「去欧洲。」
「那么冷。」
「够味道。」一到比较长的假期,所有单身的离婚的孤寡的人士全都往外扑,免得守在家中触景伤情,百般无聊,状若潇洒蒲俪,实际上有苦说不出,不需三五七年便都成为旅游专家,所以著书立论。
我也不例外。
可是元震却留住我。
「我有话要对你说。」
「现在为什么不说,或者可以等到我回来再说,不过去十天。」
「去什么地方?」
「滑雪。」
「十天?别老土了。跌断脚十天太多,学滑雪一年却太少。」他很急躁,「我真的有话要同你说。」
「这话这么厉害,要说十日十夜?」
「是,很重要。」
「你要同我摊牌是不是?」我笑问:「不用这么复杂呀,三言两语可以说完。
他沉闷下来,脸上出现非常痛苦的神色,额角上的青筋涌现。
咦,这是什么一回事?
照说这种时代,谁也不会深觉负了谁一生,背这种黑锅上身。为什么他耿耿于怀?
我说:「行李准备好,不过好吧,」我想他说这番话,要作内心门争,成全他何妨。
「这次再不说清楚,恕无下回。」
元震握着我的手,越收越紧,手指节都发白,我要挣脱,他才似虚脱般说:「对不起,志鹃,对不起。」
「元震,我与你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你何必吞吞吐吐,两人都生活在悬疑中。」
「我父母想我同你结婚……但是……我要走了。」他自己拉开大门,又转头,我会来同你解释,我先走。」
他终于肯关上门走,我倒觉得痛快。
这是我一生人第一次为人牺牲,订妥的飞机票都要退掉,也绝对是最后一次牺牲,天天大平卖任你再努力也当是稀疏平常。
我心象是蒙着一层雾,人际关系已经够暧昧,谁敢问清楚:你为什么害我、你为什么恨我、你为什么踩我,你为什么中伤我这种问题,无论是同事朋友亲戚间,都很累很含糊地活着。
现在与爱人也得这样相处在云里雾中……你猜猜我的心事,我打打你的哑谜,真累坏人。
这简直是折磨,难怪母亲要早早脱离苦海。
我开始有点恨张元震,无端端给我惹烦恼。
我努力控制自己,恨意一生,绵绵无绝期,终陷苦海,一个女人切忌患秦香恋症候,天天对牢镜子问:我这么美这么聪明却这么薄命,为什么。这一问保管把所有亲朋戚友问完为止。
做人从头旺到底是很难的,从头衰到底更难,尝到甜头要回头,我与张元震曾经度过那么温馨的七年,没有他,日子也是要过的,但没有他不会充满回忆,恨是没有用的。
我的气渐渐平下来,四肢也跟着松弛。
有人使劲的按铃,我去开门。门外是徐培南。
这么冷的天气,他仍然短裤球鞋,不修边幅。
「你吓坏人!」他恼怒的指到我鼻子上来,「我妈约好你来吃饭,结果人不见,电话不来,打过来又没人接,你干么?」
「我一时想不开,欲寻短见。」我强笑。
他倒是一呆,悻悻说,「你倒是学会了说笑。」
「我现在什么都会,你看我多邋遢。」我张开手,叫他看我,忽然之间,心酸鼻子酸,双眼一眨,眼泪忍不住淌出来。
我一个转身,非常敏捷,像人家跳华尔滋舞那样,背着他。
过一会儿我开亮灯。
「怎么不用暖炉?冻死人。」他搓着手。
「你可以加毛衣,谁叫你才穿一件布衫。」
「蓝志鹃,你还学会吵架。」他微笑。
「来,上我们家吃去。」
「我这下子再也没精神。」
「别这样好不好?」他很明白我的心意,「你父亲不会见到你,徐蓝两家不同门口,忘记了?」
我不出声。
「何必恨一个老头子,他除出是你的父亲,他还是他自已,他有权选择他的生活方式,你要明智点。」
「算了,也不用换衣服,这么一团一块的,倒是与我合衬。」
「不行。」我拉着衣襟。
「已经开饭,你一搞六十分钟,那怎么行,况且你会着凉。」
他一手把我自屋里拉出门外。
有时候碰到粗人也有好处,快刀斩乱麻,不必婆妈。
徐家吃火锅,有我最喜欢的蛋饺及粉丝。我吃这种东西可以吃很多,又穿着没有腰头的衣裳,益发像个饥民。
也顾不得这许多。
徐伯母笑问:「志鹃今日胃口真好,有没有胖?」
「没有,体重一样,」我说,「但身体面积大许多。」
徐培南看我一眼,「至今她的食量才似一个人,从前像一只鸟。」
我不响,很久没有吃这么丰富的一顿。人的命运真稀奇,但凡不是自己的东西,总会失去,靠人即使是亲生父亲,也是不行的。
「你要原谅父亲。」徐伯母说。
「我只是他的女儿,他不必对我负责,我廿多岁了,早届独立年龄,我只同情母亲。」
「要不要去探访他?」
「不要。」
我一向不是大方的人,我真的不能跟他谈笑自如。
还有,如果与张元震分手,也不能再继续做朋友。一个女明星说得好:「做朋友?能做朋友就不必分手。」
我突然觉得瑟缩,又多吃一点。
这样子下去还早会变一只球。
饭后由徐培南送我回去,我在门口同他道别。
小公寓门外堆满杂物,邻居缺乏公民道德,走廊的灯光又灰暗。我与徐培南相对无言。
不知怎他,他在门口颇留恋了一阵子,其实只不过五分钟左右,但彷佛很长的一段时间,心理作用。
他伸手拉我头发,我本能地闪避,但他出手奇快,已经碰到我鬓角,他只轻轻扯扯,不如小时侯,真出力拉得我流眼泪。
「再见。」
我用钥匙开门,也说声再见。
我解下围巾,脱下大衣,走进房间,那里比较暖和,坐床沿呆想。
徐培南倒是不嫌。
真好,自小对我那样,现在也是那样,好或坏不要紧,重要的是数十年不变,就不会有人间冷暖这回事。
张元震就差得多,看得出他坐立不安。有人按铃。
莫非是徐培南忘记什么东西。我拉上外套去应门。
幸亏没有打开门。外头站着一个金头发的美少年,牛津口音。
「蓝志鹃小姐。
「是。」我在门内应。
「登门造访,有要事商量,容我介绍自己,我叫伊安史蔑夫。」
他在等我放他进门,我只是干着眼瞪他,这么容易放陌生人进门?他异想天开。
他说:「你不让论我进来?」
「请问你有什么事?」
「为着张元震。」
我如堕五里雾中,不得要领。
「你请等一等。」
我转身打一个电话线元露,电话按通,他在听音乐,奚菲兹之小提琴,他百听不厌。
「元震,」我己好久没打电话给他,不过这次师出有名。「有一个叫伊安史蔑蕨夫的英国人在我门外,要求与我商谈同你有关的事,我该不该放他进来?」
「该死!」
「你还没回答我。」
他声音发抖,「志鹃,千万不要给他进屋,叫他走,我立刻来,记住,叫他走。」
电话已经挂断。
我呆半晌,走到门前,打开,「请进来。」
伊安史蔑夫很斯文,完全不似危险人物,当然、女人的第六感觉挺不可靠,否则雨夜杀手不会屡次得手。
但我急于要把事情弄清楚。
我问:「要不要喝什么?」
「热茶,谢谢,三月份真的还可以颇冷,是不是?没想到咱们这殖民地天气倒跟其祖家一样苦涩。」
「直至一九九七。」
「什么?」他扬起一条金色的眉毛。
我心平气和地微笑,「是殖民地至一九九七。」
他一怔,有点尴尬相。
我知道有位教授,同无理取闹的洋同事争论一个问题,到最后叹口气说;「你所有的,不过是到一九九七。」
「你要同我说什么?」
「啊,」他清一清喉咙。「关于张。」
我看着他。
他是一个十分四正的英国人,西装笔挺,裁剪合度,领带颜色文雅,最令我感动的是一双簇新的皮鞋,我还没见过舍得穿好鞋的英国男人,可见他经济情形十分佳妙,决非是那种周薪三十五镑,故此决定离乡别井,孤注一掷,来到异邦耀武扬威的那种外国瘪三。
我把热茶递给他。
「关于张什么?」我追问。
「你是张的未婚妻?」
我不知怎么回答,我还真的不高兴承认,又不甘向陌生人坦白,于是维持缄默。
沉默是金。一点都没错。
「让我用简单的言语把一件复杂的事解释清楚。」
「请。」
他沉吟半刻,一边打量我,「你长得很漂亮,像你这种外形娇俏,经济独立的女性是不愁出路的。」
事情再蹊跷没有,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我没有露出半丝不耐烦,好戏就快上演我知道。
「换句话说,你何必苦苦钉牢张元震。」
他薄薄的嘴唇队扁一扁,那种神情不是一个正常的男人所有的。我的心一动。
「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你为什么不明白?他已经不再爱你。」
我哑然失笑,「你怎么知道?」
他像是听到全世界最好笑的事一样,刚欲开口,我寒舍的门铃响起来「哗哗哗,不绝地大声嚷,似救火鬼上门来。
我知道这是张元震赶到了。我去开门。
他气急败坏地问:「他在哪里,他在哪里?」
我用手指一指。
张元震也顾不得我在场,立刻向伊安史蔑夫抱怨,「你怎么跑了来?」声音;压得低敌
伊安史蔑夫一蹬足,「你不说,我来说。」
我说:「不用说了,我全都明白了。」
元震额角上全是汗,忽然之间,也许是心理作用,我觉得他面目淫邪,脸色发绿,不忍卒睹。
伊安史蔑夫走过去靠在他身边「张、我们回伦敦吧,我亲自来接你,你该听我的。」
我连忙跑去打开大门,「是,」我说,「回伦敦去吧,张元震,速速带你的朋友离开我这里。」
「志鹃--」
「我不想多说,张元震,我很明白,我不会替你添增麻烦,再见。」
他见这也不是说话的时候,也只得拖着史蔑夫走。
史一见到他,整个人便象是要融在他身上,两为一体,我实在支持不住,适才吃得太饱了,用力拍上门,便抢到浴室大呕大吐。
五脏都几乎吐出来,辛苦得眼泪鼻涕要用热毛巾揩干净。
在我记忆中,我并未试过大哭,幼时只要嘴角出点消息,父母奶妈使争着来哄,要太阳有太阳,要月亮有月亮,即使在工作岗位上,也化险为夷,每战每胜,从今开始,我相信我的命运是大大转变了,我已是一个无所有的人,得从头开始。
怎么会变成这样,太不公平。
躲在被窝里不敢出来,暖烘烘也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天旋地转,起不了床,撑着喝一杯葡萄糖水,但呕吐仍没有停止 真厉害,这件事竟令我如此反胃。
每个开明的人都会振振有辞提到人各有志之论,那是因为事情发生在不相干的人身上,万一你发觉自己的男朋友出了这种事,反应也同我一样。
还是要上班的。
林小姐见到我,哗然,说我这几个月来老了十年,连头发都没有光泽,眼袋有好几层。
「昨天喝醉酒?」
我摇头,「一滴都没喝,但不知凭地,头晕得如要转入无底洞。」
「应该在家休息。」
「家?谁照顾我?」
「可怜的志鹃,此刻的生活竟同我一样,未婚夫呢?」
「什么未婚夫,现在运流行未婚夫?」
我掩住嘴,大大打一个呵欠,伏在桌上,似个道友婆。
林小姐递化妆品给我,「搽些粉。」
「没有用,不上粉。」我摇摇头,「这一阵子吃得差,营养不够。皮肤粗糙。」
「索性陪你母亲去。」
「别同情我,我会好的。」
我撑起上半身,检查要做的工夫,没奈何,仍然得扑出扑入。我怕病,不愿单独躺在床上,林小姐说过,独身人不怕死,只怕病。我忽然珍惜自己,衣服拉得严密,叫伙计买牛奶及三文治上来进补,向同事借暖炉,放在足底下,俨如老姑婆一名,就差没养只玳瑁猫。
到中午我心情好转,没大不了的事,我同自己说:出去开会吧。
室内暖气足,户外北风凛凛,一进一出,我有点吃不消,从前开会我老用爸爸的车子及司机,现在站在街角等车,但觉寒风刮面。
那日到家,我才知道辛苦,脸黄黄的跟徐伯母讨救兵,想吃神曲茶。
「我替你拎来。」徐伯母急得不得了。
「不,我自己来。」
「我叫培南同你送茶。」
「我可以走动。」
「你一定是喝了冷风,志鹃,搬来同徐家姆妈同住如何?」
「这是另外一个问题。」
「培南半小时后到。」她说。
徐培南?他一定会把薄荷油浇在药茶上引我喝,自然毒不死,但也够受的。
小时候他用食指醮了万金油抹到我眼睛来,起码有半小时红肿涩痛,不过大哭之后恢复正常,眼泪使有这点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