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挣脱她,满面阴沉地对她说:「我不会爱任何为我而死的人……我不会以死来向我要胁的人!」
灵龙套上衣服就要走,曼儿伤心欲绝,抓着被子要起床,不料胸口一阵剧痛,喊了声他的名字,整个人就「咕咚」一声跌下床去。
灵龙见状大惊,冲回曼儿身边。「老天--我做了什么?」他把曼儿抱进怀里,眼底满布着自谴之色。
她的脸整个变得雪白,手抓着胸口,咻咻气喘。「不、不是你!」她不要他责怪自己。「我……我心脏不好,这几天忘……忘了吃药。」
「妳的药呢?」灵龙急问。她一张脸都迸出冷汗了!
「药没了……我没去看医生。」
「哪家医院?我马上送妳去看病。」灵龙把一件披挂在椅背上的白色睡衣抓下来。
「葛胸科,」她微弱道,「在江阴路。」
二十分钟后,葛胸科医院的玻璃大门,被一名惶急的年轻人踢开来,他穿了件灰绿条纹的绒布裤,一件宽大的白衬衫,衣上的扣子全敞着,满头凌乱的鬈发,纷披在眉间,他把一个娇小的女孩抱在怀里,大步冲到柜台。
「医生在哪儿?这里有个心脏病发的病人!」他吼道。
柜台后方,一名著紫外套的女子慢慢站起来……她的身段十分纤丽,肤色极白,脸上有对湿湿绿绿,像阴雨不断的森林那种色泽的眼睛,她是个汉化的白种人,经过祖先在中国落地生根生活了几代,留下的是徒具洋貌而无洋味的后世子孙。
她直勾勾看着他,好象看着一个从黄土坟里爬出来的鬼。
「薛灵龙……」她粗嘎地喊出他的名字,喉咙像锈了似的。「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朵丽丝。」
第八章
薛灵龙离开上海的那天,他们葬了马修。
吞服那种毒药的,纪录上从没有一个救活过--新协医院的大夫这么慨叹。不知怎地,当朵丽丝伫立在马修的大理石墓碑前,心所感觉的不是悲伤,而是痛心疾首。
马修是她所能遇到最好的对象--他高大、英挺、出身名门,是个青年才俊,最可贵的是和她同文同种。像她们这种在中国的异种姑娘,本来就居于较尴尬的地位,妳同中国男人认真的时候,他们反而显得太潇洒,有点分量的对象,一谈到天长地久,他们立刻回头老老实实找个本宗的女人论嫁娶,维持宗祀的纯粹。
朵丽丝就算回到英国,也不见得能钓到个中上阶级的男人,几代以前,她家在英国就已经是个败落户,隔了百年,依旧是个败落户,何况她根本没办法回去。马修活像从天上掉下来的宝,一切因他人在异乡工作,太过寂寞的缘故,但是怎么说当初他也实在爱过她的。
马修迷上灵龙那时,朵丽丝嫉妒归嫉妒,却很识相的隐忍着--如果寒流会过去,那么他的热度也会过去,他们会如期结婚,她将随夫返英,从此飞上枝头,成为高贵的子爵夫人。
没有人晓得,那天晚上他们之间的争吵有多激烈,马修喝得烂醉,朵丽丝对他尖叫,就算他离开她,灵龙也不可能要他--那个人胸中、眼里根本没有心肝,没有别人!
她把一瓶杀虫药掷到马修怀里,冷笑说使出苦肉计,或许能收一点效果!那不过是个气话,但是她冲出马修的宿舍时,着实起了恶毒的念头,咒他真喝了看药死了干净!
她人生里那么多希望都没有实现,独独这个得到彻底的成功。
马修的一条命和她全部的人生希望,一起被那瓶杀虫剂腐蚀掉了,她的美梦落了空,她好不容易衔在嘴里的一朵金造的英国玫瑰,眼睁睁的看它化去,消失于无形。她的恨意镂进肉里,她整个心肝就像那瓶杀虫剂一样的毒辣……她要向一个人求偿,向一个人讨回公道。
薛灵龙!
正是此时此刻,神灵活现站在她眼前的这个人!
然而朵丽丝却一副要当场昏厥过去的样子,好象她也灌一瓶杀虫剂在肚里,她骇然看着眼前这个人……
身量高长,肤色略深,眉宇之间露出一分英气,然而同样那双眼睛,一抹微蕴的蓝光,那股冷傲,又让人战栗、又让人销魂的气息;同样那张嘴型,刀刻的线条,永远是坏脾气的强硬的抿着,把唇色都抿淡了,不知让多少人想凑上去吻它。
朵丽丝从柜台后方走出来,巍巍颤颤像弹簧上的娃娃,她有一种已经需要治疗的疯狂感觉,她肯定这个人是薛灵龙,就像她肯定他是个男人一样!但是做完这两个肯定,她就失去肯定能力,她哑声问:
「薛灵龙,你……你到底怎么了?」
「不是我!是这女孩--她心脏病发作!医生到底在哪里?」灵龙对跟前这面色青苍的白种女子咆哮,就算这女子是他一百年前的荷兰籍曾曾祖母,这会儿他也没有心情跟她相认!
朵丽丝被他的怒气吓得一震,她困难地咽了咽,一边瞄他,一边小心探身去看他怀里的女孩,她身上一股香水味跟着荡过去。他怀里的女孩蓦然挣动起来,雪白的小手抓着他的衬衫,急而模糊地说:
「香水味,灵龙,香水味……」
朵丽丝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显然灵龙也不知道,但他低头安慰她,用面颊去摩挲她的脸。
「妳忍耐一下,曼儿,我马上替妳找医生。」
他脸上那种焦灼、疼惜和温柔的神色,使得朵丽丝看呆了--不,这人不是薛灵龙,薛灵龙不会有这么深切炽热的感情!
马上朵丽丝发现自己的错误--灵龙抬头对她说:「她叫董曼儿,她是葛医师的病人--如果葛医师不出现,我三分钟就可以让这家医院在江阴路上跨台!」他咬着有根像咬着铁条,他的鼻腔虎虎生风,一双眼睛喷着黑蓝色的烈焰……他整个人迸发出炽热深切的感情!
朵丽丝翻身往里面跑,像有一把火在她头发上烧着。
三分钟后,一名穿白袍的中年医师跨入诊疗室,干净的窄长脸,戴玳瑁边眼镜,眉头上两道苍老的深纹,好象他长期有着深刻,而不为人知的思考。
「董曼儿?」他一进门便不可思议的问,探首去看躺在小床上的病人,却赫然倒退,像看到玻璃试管孵出来的怪胎,连声道:「我的天,我的天,我的天……」
朵丽丝从未见过她的表姊夫像这样失去冷静,她跟他工作了这些年,他永远是可恶的一副心平气和的态度。这时坐在床边,一直握住曼儿的手的灵龙,发火问道:
「你是医师还是道士?你到底医不医病?」
葛医师觑灵龙一眼,拿出听诊器伸入曼儿的衣内,一边问她:
「曼儿,曼儿?我是葛医师,妳听得到我说话吗?」
曼儿半睁开眼,微弱地对他笑。「葛医师……我没有吃药,我忘了来看病。」
葛医师听到震颤的心杂音,他替这女孩看了一辈子的病,对于她的情况理应了解,但是现在他却完全不了解,他听到的是个心脏病人的心跳声,关键是--这是活着的人的现象!
听诊器在少女娇脆的胸骨间移动,永远心平气和的葛医师手却抖了起来。董乐华夫妇出国前,他和他们谈过话,夫妇俩哀恸欲绝,仍然无法接受他们所遭受的不幸。
葛医师忍不住问:「曼儿,妳爸妈呢?」
曼儿蹙眉闭眼,她话里夹杂的喘息声清晰可闻。「他们……到美国去了,大使馆的……新工作。」
他却像失去控制的失声道:「可是妳已经……妳应该……」光亮的眼镜后面那双眸子闪烁不稳。
「她的情况到底怎么样?」灵龙不耐地质问。
葛医师张着嘴,看了看这个满脸焦虑,双目炯炯的年轻人,从头到尾他的手一直没有放开过曼儿。「我需要给她做进一步检查,要照胸部X光,做心电图……」
他收起听诊器,一边往外走,一边喊护士,在门口他却一头,回头问灵龙:
「你是曼儿的什么人?」
灵龙来不及回答,曼儿却把他的手拉到胸口,保护他似的,虽然她已绝无保护的能力。「他……是我朋友。」
女孩的嗓音是微弱的,却满含着亲爱与温柔。朵丽丝在一旁观望,眼底掠过一抹阴郁的神色,没有人知道她在咬牙,因为那牙咬得连她自己也没有觉察。
来了两名小护士把曼儿推走,灵龙跟上去的时候遭到拦阻。「你在外头候一候,病人做检查不方便。」
「我要陪她。」灵龙坚决地说。
医师护士一定不肯,起了拉扯,他们不是拉不开灵龙,是拉不开曼儿,她的一只手抓着灵龙,苍白而有力,强扯都扯不掉。最后众人无计可施,转而大声指责灵龙,像一切诬告者那样理直气壮。
「这是妨碍病人检查,拖延治疗,病人有个万一,你能担当负责吗?」
灵龙弯身,用嘴唇轻触曼儿汗湿冰凉的脸,对她婉转而言:「我会在医院等妳,我不会走,绝不离开妳……妳做好了检查,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曼儿合目躺在那儿,手慢慢松开来,一颗泪从眼角伶伶仃仃滚下来,滚入清秀的鬓间不见了。灵龙立在廊上,望着他们把她推走,感觉像与她远别,心头一片创痛。
他坐在医院黑褐色的木条长椅上等待,右手把鬈曲的头发抓过去,它们平顺了点,过片刻左手又把头发抓过去,它们又乱了。
隔这几个月,他的头发蓄长了,停留在颈间,狂野的头发到了尾端忽然斯文起来,端端正正地向内卷,连头发灵龙都有办法叫它们听话,朵丽丝心想,在一边观察他,发下是修长坚实的,男人的颈项,隐约可见脉博在那里有力的跳动……
朵丽丝突然地觉得心乱,像水塘被搅得浑浊,事实上她的心也少有澄清的时候,尤其是薛灵龙在她生命里出现之后。她悄无声息靠近长椅,一只手伸出来,手上鲜红怵目的长指甲,修得尖削,刺入肉里,能够杀人似的……
他颈上的脉博在那里跳动,朵丽丝的手向他接近,她还没来得及碰到他的颈子……那坚实、教人着迷的颈子,她的手腕猛地就被一只手给勒住,一双黑里带蓝的眼眸凛凛看着她。
「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灵龙说着,把她放开。
还是那种傲慢冷酷的口气!朵丽丝揉着她的手腕,恨恨地想。她对着他雕像般冷肃的侧面看了半晌,然后问:「灵龙,你为什么假装不认识我?」
他慢慢转过脸来,用那双晕蓝的眸子瞧得朵丽丝发抖。白皮肤,绿眼睛,尖巧妩媚的下巴,他承认她是个颇有姿色的女子。
「就算我曾经认识妳,现在我也忘了。」他淡然道。
「忘了?你忘了?」她像要尖叫似的冷笑。「那么马修呢?你把马修也忘了吗?」
灵龙蹙起浓眉。他即使蹙眉,也还是……还是那么俊俏!朵丽丝绝望地想。
「谁是马修?」
「一个爱你的人!」她真尖叫了,握住拳头,长指甲戳着自己。「爱你爱到为你吞毒死了!他不是唯一一个,还有其它许多人葬送在你手里,不死的也剩半条命,田冈呢?刘子齐呢?最新一批牺牲者,回到上海的时候个个像死人,你好大的本事,你是怎么办到的?这些你都忘了?」
灵龙觉得他的脑门一记一记的响,头颅里雷电交加,一张张脸孔,许多画面,从他眼前飞掠过去,然而不具意义,不具任何意义,只让他精神和躯体都受到极端的痛苦,他跃了起来,盲目地把朵丽丝揪到胸前,激烈地对她说:
「我没有准许任何人爱我,我没有准许任何人为我而死,如果有人爱我,有人为我而死,他们必须自己担当--你不能教爱情为你负责,你必须自己负责。」
两人对得很近,朵丽丝感受到灵龙身上一股灼热的男性气息向她袭来,霎时让她眩迷,她开始喘促,不由自主地倾向他的嘴,那张倔强的,让任何人都想吻它的嘴--一碰到它,朵丽丝就像饮了烈酒一样醉倒,不顾自己身在何处,伸手束住他的脖子狂吻他。
她瞬间被扯开,灵龙抓着她的双臂,瞠目看她,他的嘴唇被咬破渗血了。「我不知道这家医院还养了一条鳄鱼。」他慢吞吞道。
朵丽丝脸一红,一时羞恼得无法自处,扬手刮了灵龙一耳光,她转身想跑的时候,给灵龙拖回去,他在她的鼻端说话:
「我刚刚不是才教过妳--人必须自己负责?」
朵丽丝还未搞清楚怎么一回事,灵龙的嘴已经罩下来,她被他的吻蹂躏,他的吻没有柔情,只有激烈,然而她有快感,她禁不住嘤咛出声,但是那吻却来得快去得也快,灵龙骤然放开她,让她摇摇欲坠站在那儿。
他在一绺垂发下看她,沉着声说:「不要为我而死--我不会爱妳。」说罢,他掉头走人。
「薛灵龙--」朵丽丝嘶叫一声,扑上去想杀他。
长廊那一头蓦地响起踢跶的皮鞋声,立刻造成危急感,这一头的朵丽丝和她的仇人都定住了,赫然见两名穿制服的公安出现。葛医师立刻走出诊疗室和公安打照面,并朝这一头努下巴。
「就是那个小伙子……」
两名公安笔直而来,灵龙的心头一凛,他再没比这时候更痛恨自己什么都不记得……除了从朵丽丝口中那一长串的人物之外,过去他还干下什么滔天大罪?他是杀人越货的大盗吗?还是蹧蹋女性的淫贼?
公安大哥以一副拘捕要犯的姿态逼来,时间上不容许灵龙做深入的自我检讨,他闪向一扇窗,正准备要有所反应,突然却想到曼儿--不,他不能走,他答应过她的……
念头一过,两名公安已到跟前,正要拿人,却有个小护士奔下楼来大喊:
「葛医师--董曼儿不见了!我们把她送上三楼病房,才一转身,她人就不见了!」
葛医师随小护士冲上楼,两名公安也跟着冲上楼,当场就放弃了灵龙--看样子他的重要性并不如他自己想象的那么大。
他是第三梯次冲上楼的人,不料朵丽丝从后面把他拖住,粗声说:「你昏了头不成?公安要逮你,你不趁机快走,还跟上去自投罗网?」
「我要先找到曼儿!」灵龙甩开朵丽丝爪子似的双手,抓着铁栏杆,迅疾地上楼。三楼一片喧闹,都可听得到,然而一个细细的声音直钻进他脑里,呼唤着他:
「灵龙,灵龙,我需要你……」
他在二楼团团转,那心电感应的呼唤使他愈加狂急,因为听得到曼儿的声音,却不知道她在哪里,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他必须比他们抢先一步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