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龙,快带我走,」她说,「葛医师报了公安要求抓我。」
「为什么,曼儿?」
她在他怀里摇头,哭泣说:「我不知道……如果他们把我抓走,我们就再也不能见面了。」
灵龙用力把曼儿抱紧--光是听到不能见面,就承受不了。三楼吵嚷的一群人下来了,灵龙欲往楼下跑,却听楼下在喳呼:
「把楼梯口守着,盘查所有人。」
灵龙回身往后楼梯的方向跑,不数步,便瞥见幽长的廊道那一端立了个人影,把他的去路阻断……大老远灵龙即认出是朵丽丝,因为那窈窕的身段。
她一步步走近,黯黯的绿眸有着阴阴的恨意,那恨意现在带上了一丝愉悦和痛快……倘若她有心报复,眼前就是机会,她只消拉开嗓子一喊,擒拿他们的人便会一涌而上……「灵龙,」朵丽丝一喊,嗓子却是压得低低的,秘密而紧急。「你不能从后楼梯走,后楼梯有人把守。」
灵龙的心往下坠。现在他必须先在背上长出一对翅膀,变成天使才能……慢着,他曾经什么时候说过类似这种话?
「侧门,」朵丽丝低叫,「从侧门出去,快!」
她把灵龙拉进长廊中央一条小走道,下了狭窄的楼梯,总算出了医院大楼。
「你们得找个地方躲,外头到处在找你们。」朵丽丝说。穿过两条后巷,把他们引入一间老旧的衖堂房子,房里到处尘灰满布。
「这是什么地方?」灵龙把曼儿抱牢了,蹙眉左右探视。
朵丽丝顺手把墙上一面破烂的百叶窗拉下,扬起了一些烟尘,灵龙赶忙躲开,怕曼儿咳呛不舒服……他每一低头看她,就有一种想去亲她的冲动,在这灰扑扑的屋子里,她的脸色也显得有点灰败。他的心揪得好紧。
「这原本是医院的员工宿舍,现在弃置不用了,房间里还有些床铺被子……你们在这儿是安全的,」朵丽丝说。「我得赶紧回去,稍晚我再来。」
「朵丽丝--」灵龙喊住她。
她在门前回过身。
「曼儿需要一些药……」
朵丽丝睨着灵龙,百叶窗筛进来的光一条条在她脸上,形成光明与黑暗两种对照。过了噤默的片刻,她说:「我会想办法。」
她谨慎开了门,闪身出去。
所幸房间和被榻还算干净,灵龙小心把曼儿放上床,为她盖了被子。经过一番折腾,曼儿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却仍竭力断断续续道:
「你放心……我会好好的,我要……我要和你在一起,我爱你。」
那么微弱的话里蕴着那么强大的坚决,这个小小的人儿体内有一股令灵龙震撼与动容的意志,他捧住她的脸蛋,觉得自己从骨子底战栗起来,他在抗拒一种他一直都在抗拒的恐惧--那是爱。
「曼儿,」他哑声悄悄道,内心充满畏怕和彷徨,「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能力爱妳。」
曼儿看着他,微微笑了,那微笑彷佛把一切都包容进去……连同他的恐惧。灵龙突然想号咷大哭,但是一滴泪也没有。
而曼儿已经昏昏地睡过去了。(欧倩兮《痴心咒》录入:elaineiao)
※※※※※※※※※※※※※※※※※※※※※※※※※※※※※※※※※※
黄昏里,灵龙被衖堂那头一阵人声惊动,他从曼儿床边的木椅子跳起来,赶到百叶窗边,挑开一缝往外觑看……有个人领了一群公安朝这边过来,天色虽暗,仍依稀可看出带头者那摇曳生姿的身影。
朵丽丝。
在种种的人格里面,灵龙绝没有想到他是个天真的人--天真而容易被出卖的那一型!他掠到后门,后门反锁着,无法打开。灵龙咬牙,他们被困住了!然而……他或许天真,但绝不束手就擒!
屋外的朵丽丝在打开大门的时候,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这怪不了她,谁不怕惹祸上身?她的生活虽过得不甚得意,也没有平白要把它断送的道理!屋里很黑,毫无动静,她不由得吃惊地想,难道灵龙逃走了吗?
岂知一条胳臂倏然拦住她的颈子把勒住,她的背撞上一片结实的胸膛,灵龙附在她耳边询问:
「妳为什么把公安找来?」
「我没有!」她抓着他的胳臂低叫。「他们到处搜查你们,我刚刚编了一些话才把他们支开了。」
那条胳臂这才缓缓松开来,朵丽丝却没有挪开,她靠在灵龙胸前,闭上眼睛,深深呼吸着他特殊的气息,心里面在荡漾,人里面也在荡漾,她很晕,走不动了,她想贴在这男子身上,她想……
同一条船上,就可惜灵龙没有晕船,两人的兴趣显然相左,灵龙两手抓住朵丽丝的膀子,把她人推出去,再转过来。
「药呢?」他只惦记这个。
朵丽丝像被浇了一盆冷水,眩晕症立地消失,不过脸孔却绷了起来。她甩开灵龙的掌握,从随身的大袋子里摸索出一纸包药,掷向他像掷飞镖。
「这里面是些什么药?」灵龙想先搞清楚。
「一些毛地黄的制剂和抗凝血药……我一次只能拿到这么多,医院的药物有管制的。」
「曼儿的心脏到底是什么毛病?」
「瓣膜性心脏病,她十岁动过一次手术,这几年的情况一直很好的,这回突然心脏衰竭……」
灵龙不能不感到自责,一切都要怪他--曼儿身子娇弱,他不是没有觉察到,想想他是怎么对待人家的?他自私又粗鲁,只顾着自己,昨天晚上又……又……灵龙没有如此汗颜过,然而昨天晚上曼儿带给他的那种幸福感,依旧浓烈的盘桓在心上。
朵丽丝窸窸窣窣地又从袋里拿出东西。「我给你们带了些饮水和干面包来,还有几个刚出笼的菠菜包子……」
灵龙一把抄过去,转身匆匆进曼儿的房间去了。朵丽丝被丢在那儿咬牙切齿--这个人什么都变了,就是良心没变!他对她就一点感激也没有吗!
她对房间喊:「你可要把她看顾好了,薛灵龙,她要是再出状况……你只能带她到公安局挂急诊了!」
她带一股香气踱到房门口张了张,曼儿忽然变得不安,发出梦魇般的呻吟,朵丽丝越发觉得没趣,忿忿然走了。
这晚曼儿朦朦胧胧对灵龙说:「那香水味……那女人……对你不好。」
他轻抚她的眉心,但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虽然被气走,隔天朵丽丝还是又来了。灵龙要了解外面的情势,她摇头道:
「你们不能回去,公安派了人在你们家门外站岗。」
灵龙一双眉锁得紧紧的。「他们到底为什么要追曼儿?她犯着了什么?」
朵丽丝耸肩。「谁也别想从我表姊夫口中套出什么消息--他是那种啃鸡腿也有办法不吐骨头的人。」
她把一包药递给他--她永远只给一包药,她带来的食物只够他们支持一天,这种拿捏得刚刚好的协助,近乎是控制,然而灵龙身无分文,又无法返家,跟前也只能依赖朵丽丝,即使是受她控制。
后来他终于向她表示谢意,她抱着臂膀斜瞟着他,身上一件黑色毛衣,领口底下露出鲜红的蕾丝,像偷偷在探头的欲望。
他们单独在幽暗的客厅,因为怕开灯招人注意,只在角落点一支腊烛。灵龙靠门口站着,像随时准备应付突发状况,他的大衬衫一路敞开来,隐约可见俊挺的胸膛,裤头垂垂的落在腰际,朵丽丝的目光掉在那半个肚脐眼上……她不自觉的舔了舔干燥的唇。
刘子齐回上海后什么都不愿说,但毕竟流出了一些传言,朵丽丝听说灵龙遭到横祸,躺在薛宅,成了半生不死的人,消息很笼统,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横祸,只是对她来说那还不够--只要灵龙还活着。所以她潜进薛宅,做好打算……
「妳为什么恨我,朵丽丝?」
灵龙突然开腔问,把朵丽丝吓了一跳,勾起眼来睨他。那晚她见他躺在蓝丝绒里,立刻燃起满腔恨火,她晓得那就是她泄恨报仇的机会,她只是不晓得他竟……他竟……
「你为什么觉得我恨你?」朵丽丝问。
「女人对一个男人有恶感,很难隐藏得住。」
朵丽丝慢慢摇向灵龙,斜着头看他。「那如果女人对这个男人有好感呢?」她用一根尖尖的红指甲沿他的胸膛直划下去,轻轻滑过那半个肚脐眼,然后狂开五指把在他的小腹上,像只长了红脚的大白蜘蛛。
灵龙注视她。「我有什么让妳喜欢的理由?」
「你是个男人。」
朵丽丝从喉咙的深处发音,她用双手把灵龙的上衣推开,让它往他的肩头落下去,她张开了十指贴在他肌理均匀的胸膛,娇媚地抚揉着,然后慢慢滑到他的背部,弓起手指像豹爪子,用尖尖的指甲一路刮下来,到他的腰部,忽然束住他,踮起脚来吻他。
她的嘴吸着他,舌尖凶猛地探入他口中--那不是热情,是饥渴,是无数的空虚、渴望和失望所纠结成的,她会在吞下他的当时,也吞下她自己。
她呻吟着,把他压在百叶窗上吻着、抓着,像在厮杀,拚着命要把自己和他打在一起,灵龙发出低沉的呻吟时,她更加亢奋了,现在就算她变成一个吸血鬼她也不在乎。
她没有变成吸血鬼,她变成气喘病人,喘得五公里外都听得见,而且她的嘴距离灵龙也像是有五公里那么遥远……他是什么时候把她推开的?他也在喘,两人的胸部依然相互挤压着,她的黑毛衣半褪下来了,单单一件红色蕾丝上装,镂空的,清楚可见那里面空无一物的上半身,充满肉的哆嗦和蠢动。
「朵丽丝,」灵龙以极低极低的嗓声道:「这不是我会和妳玩的游戏。」
她立刻就看出他的拒绝不只是言语上的,且是心灵上的,她发红的脸扭曲了,感到极端的羞辱和愤恨。
「你为什么不要我?我有什么不好?难道……」她浑身乱颤道,伸手一指,「难道我比不上里头那个要死不活的小女孩?」
灵龙把朵丽丝的毛衣拉上来,然后轻轻把人推出去。「妳和她不是能够这样子比较的,」他柔缓地说。「妳是女人……她是天使。」
朵丽丝的表情霎时变得丑陋恨毒--就像一个女人在发现自己没办法圣洁,索性就让自己下贱一样。她毫不掩饰恨意地看灵龙一眼,拉开眼跑走。
她没有再来,接连二天。
严重的还不是断水断粮,而是曼儿不再有控制病情的药物补给--灵龙怕她会保不住命。他抱着她柔弱的身躯,将仅存的干面包一口一口含在嘴里,湿润它之后再喂给她吃。
冥冥中,曼儿也知道事态严重,她把手轻轻按在灵龙的心口上,对他说:「不管怎么样,别让他们……伤害你,别为我……做傻事。」
她竭力地微笑,用那笑靥安慰灵龙。
灵龙握住她那只小手,他自己的手颤得不成样子,他有一种感觉,这女孩不仅把爱给了他,还把她的生命也给了他--但是全然不求回报。
他哄她睡着后,站在床边默默看着她,良久良久。然后他把在房间一角找到的一顶旧蓝布帽子戴上,帽沿压得低低的,毅然决然走出他和曼儿躲了数天的衖堂屋子。
灵龙晓得他愈是偷偷摸摸的,愈容易教人发现,他干脆直截了当从葛胸科医院大门走进去。柜台后方的朵丽丝一抬头就看见他--
头发全塞入帽子去了,眉目在帽沿的阴影里,只见到下半张脸,俊美却又阴鹜。他把双手插进裤袋,大步向她走来。
他胆子真不小,白天大剌剌的上门冲着她来,一名公安就站在距他不到三步的地点!
「天怪热的,我到后头换件衣服。」她对旁人说「机警地跳起来,转身从长廊去了。
灵龙不疾不徐跟在朵丽丝身后,一脚才跨出后门,他便抓住她把她摔在泥黄的墙上。
「为什么不拿药来?」灵龙低声质问。
「我有这个义务吗?」朵丽丝反唇道。
「妳这样半路收手,有人会送命的。」
她尖俏的下巴一抬。「那又怎么样?」
后巷子很窄,很静,只有对峙的两个人,但是秋天反常毒辣的太阳在头顶上尖叫。灵龙在暗暗的帽沿下打量朵丽丝……打一开始,灵龙就感受到朵丽丝对他有一层妒恨,像是一个孩子嫉妒他的同伴,因为另一个得到的赞赏和糖果永远比他多。如今她那恨意又多了另一重,更深刻,更阴晦的,那是一个女人在遭到男人拒绝后,所留下不能愈合的血红伤口!
「要怎样妳才肯帮忙?」他问。
朵丽丝嗤笑。「我记得你以前是不惯求人的。」
「如果妳记得,那就别让我求妳。」
朵丽丝在阳光下瞇起眼来,把灵龙瞧了又瞧--即使在落居下风的时候,他还是那么冷傲,那么高超,好象什么都不能教他折腰,教他屈从。他以前是公主,现在他是王子,永远高高在上,他让她觉得像她这一类人,一辈子连碰到他脚尖的余地也没有!
她恨他!因为他的高傲,他的美,他永远让人为他心醉,对由于如此,她要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要他,越是知道他毫不在乎她,随时他能够像踢开地上一片叶子一样的把她踢开,她越是疯狂入骨的想要他!
朵丽丝咽了一咽,现在不管是她想要掠夺,或是报仇,眼前都是她最有机会的一刻。她抬起脸来,阳光下她那双绿眸变得透明,看不出来像眼睛。
「你夺走我一个男人,你得还我一个……」朵丽丝粗哑地说。「拿你自己还来。」
灵龙凝视她许久。「妳是要我做妳的情夫吗?」他的嗓音很低沉,低得让她心悸。
「也许我是好奇,」她存心侮辱道,「我想知道你是不是个真正的男人。」
灵龙面无表情,但他高絩的身体逼过来,像一片乌云挡去头上的天光,把朵丽丝压在阴暗的墙上。「妳以前认识我……我是一个能受要胁,容得下别人和我讲条件的人吗?」
朵丽丝喘着。「你不能,你不能受要胁,也不接受条件--你拿不出任何者正确?点东西来和人交换,你的生命是一片空,你永远等在那儿让人来为你奉献一切,但是你什么也不能回报,因为你是个没有良心和感情的人,你根本不能够付出,」朵丽丝喘过一口气,然后冷笑。「所以那女孩命在旦夕,根本没有机会了,不是吗?你连付出都不能够,又哪里谈得上为人牺牲?她碰上的是一个像你这样自私无情的人,她也只能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