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头一转,又想到几个月前毕业旅行碰到的意外,认定是这个缘故,使她到现在还不时恍恍惚惚的。她还知道她几个同学如今连拉个肚子都要怪到那开飞机的大胡子头上呢!
曼儿吃吃一笑,呼一口大气出来,毅然起身,决定整头整顿自己。不过,她下楼的时候,心头不自禁感到有些悲伤。
这栋空荡荡的花园洋房,华美是华美,却谈不上什么温暖的气氛……这并不表示曼儿的家庭不美满,事实上她有个幸福的家,就因为独独只有一个女儿,父母对这小宝贝儿是格外的钟爱,然而现在,爸妈却不在她身边!
这一切说来都出于突然,她父母才刚在上海市区买下房子,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安顿好,临时就接到通知,奉派出国。曼儿坚持不走,原因是再不到二个月,她就要从及圣女中毕业了。她父母只得假装相信她有能力独自生活,忍心暂时拋下她,匆匆赴美履职。
曼儿应该感到很骄傲才对,她把自己照顾得也算妥当了,这当中除了不小心打碎妈妈一只黄花骨瓷碟子,其余生活没出一点岔错。
曼儿提一铁壶,准备烧开水。她站在略嫌空旷的厨房,想到这里从未有过妈妈下厨的饭菜香,不免感到凄凉起来。面子上她显得很勇敢,其实她很胆小,而且寂寞得不得了,爸妈远在国外,她也够孤苦的了,同学毕了业,走了大半,更让她觉得惨绝人寰--蓝蓝回南方老家,王小思、唐兰她们上大学,文珊一下就嫁了人--曼儿吐吐舌头,这同窗完成终生大事的速度,比她吞一颗蓝丸的速度还要快!
她倚在方木餐桌上,双手把脸蛋托着,心里充满希望地盘算着,就等爸妈在国外一切打点好,回来接她,她有申请上大学的计画……
曼儿的目光在空空的厨房里溜溜地转,忽然落在窗下摆的一只朱泥花盆,整盆开满洋红花朵的天竺葵,已全告萎谢了。老天爷,她竟然忘了照顾它们!
她跑过去,心疼地轻抚那盆花,感到十分自责,她把妈妈最喜爱的天竺葵,种得变成一团干紫菜!明知没得救了,她仍然掉头拿杯子舀了水,孤注一掷似的浇进盆里。
「对不起」她说,指尖抚过花身上。
曼儿转身把杯子搁回去,她没看见那盆花悄然起了变化,竟从枯萎的花身上,又透出一丝瑟瑟的绿意来。
听见外头大街上有小贩在叫卖馄饨,她的肚子立刻咕噜大响,非常适时的反应它的饥饿状态,她赶忙从橱柜里掏出一只大磁碗,揣在怀里往外跑。一碗热呼呼爽口的馄饨汤,的确宜于做为一顿迟来的早餐。
一出大门,一股冷风扑上脸来,她在街沿上站住了,怔忡望着香樟树后灰蓝色的邻家宅邸,霎时什么都想起来。
昨天半夜她莫名其乘跑进邻家的院子,发现一座书楼,有个奇怪的男子睡在书楼里,结果书楼失火……噢,不不,曼儿猛摇头,书楼没有失火,是她梦见书楼失火,或者……
曼儿这时候非常惶恐,彷佛一切都是虚幻。也许根本就没有那座书楼,没有那个睡着的男子,也许这只是她作的一个梦。都不是真的。
邻家的围墙异常高峻,里外都是森然的大树,庭园深沉,从外头瞧不出一丝端倪。曼儿一径傻立在那儿,大白磁碗抱在臂弯,卖馄饨的小贩已经走远了。
她骤然跳起来,跑回家去,一把撂下那碗,那碗滚到桌沿,逢凶化吉的停在那儿,那有落地摔得粉碎。她一口气跑到后院子,去找树篱那个洞。
洞还在那儿,她俯身就要钻,忽然深刻发现到这是公开做贼的姿势,又讪讪地缩了回来。一排树篱比她个子还要高些,她踮了脚尖,让自己再长高五公分,视线从树梢望过去……
果然是她在作梦。
邻家的庭院没有火灾--林木的深处,那栋书楼悄悄坐落在那儿,石砌的雾灰色,即使在阳光下看来,都显得有点迷离。
那离奇、漂亮的男孩是否还在书楼里面?或者一切事实俱在,却独独这男孩的部分是个梦?
曼儿踮了太久的脚尖,小腿肚酸了,颓然回到地上。她手抓着树篱,烦恼着,觉得她什么都不明白。
这天下午,曼儿踅到对街的小公园,天竹桃开着,九月的天候还很暖和,曼儿穿白上衣,水仙黄的吊带裤,坐在秋千上漫不经心的吃饼干,一双眼睛尽盯着斜对的邻家宅邸,朝待看到一些动静,得到一点情报。
坐着坐着,她在秋千上盹着了。
她被一阵尖锐的煞车声惊醒,诧异地看见一部汽车疾驶过去,路面留下一团白色毛茸茸的东西……是只小狗,被车撞倒在那儿!
曼儿跑到狗身边,把牠软瘫的小身子抱到公园草地,牠嘴角淌血,剩没多少气息了。曼儿心中凄凄惨惨的,只觉得怜悯,不断抚着狗儿的小脑袋及小肚子,含泪喃喃道:
「小狗乖,小狗乖,没有关系……」
对面邻家朱红漆大铁门,长长「嘎」一声,开了,曼儿定住,手按在狗身上,直着眼往前看。一个瘦小干巴的老头儿送了个男人出来,佝身道:
「慢走。」
那男人穿白铁色风衣,手提一只扁平的黑皮包,曼儿直觉想到他是位医师,因为葛医师每回到家里来为她看病,也提相似的这样一只皮包,里面有听诊器和温度计。他很快上了停在墙边一部黑汽车走了,那小老头行色匆忙,回头进门,红漆大门再度封闭。
曼儿手里的小狗忽然开始蠕动,叫了一声就爬起来,活像是起死回生,曼儿惊异地看牠,拍拍她的头,小狗摇摇摆摆跑开了,曼儿却不由自主立起身来,慢慢过了街,走到邻家宅邸之前。
门市钉一副铜牌,简简单单写了「薛宅」两字,然而从这两字看不出什么苗头。曼儿自己猜测着,薛宅有医生出入,莫非那男孩是个病人,在家疗养?奇怪的是,为什么他不在宅邸,却被孤零零安置在书楼,空旷的一个人,像被隔离……是他身上有着传染的疾症吗?那又是什么疾症?
许多问号在曼儿脑海叮当的响。他们家搬来未久,对于这一带左邻右舍相当陌生,即使与她家紧邻的这户人家,也全然不知其情况。
她在薛宅门前徘徊了一会儿,唯恐自己被疑为动机不纯正,赶紧走开。回到家始终心神不宁,做什么都短少一点兴趣,一颗心盘来盘去,老是回到书楼的男孩身上,做各种的揣想。
这天晚上,曼儿苦恼地上床了。手在睡衣上,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她诧异地把它挑起来。一根蔷薇花刺。她双手交叉放胸前,月影子在粉红墙上慢慢移,小丑闹钟一格一格走得好僵硬……
如果她能睡着,那才好笑。水汪汪的月光终于漫到曼儿脑上,她从被子里跳起来。老天不让一个人睡觉,那总有点意义,不过当曼儿偷偷从自家院子,钻过树篱,到了邻家庭园时,她不太知道老天心里想的,和她的一不一样。
一看见那座书楼,曼儿马上变得很紧张,抚着怦怦跳的胸口,开始往后退,后悔自己这么卤莽。好孩子做坏事总是失败,因为事未开始,他就放弃了。
曼儿退了一半却又打住--那书楼今夜有点不同,起先她不晓得是什么不同,只下意识地朝它走去,反而忘了不该去的理由。
到了昨夜来过的那个窗口,曼儿一下明白起来,今晚的书楼黑漆漆的,见不到火光,窗帘紧紧掩住,屋里情况不明。
男孩已经不在书楼了吗?曼儿忽然有种失落感,简直不能承受。她绕着外围走不死心,另一侧的长窗亦然。她到大门,谨慎地伸手去推--
两扇橡木门,牢牢锁住。
她咬住下唇,抱着胳臂,开始感觉到夜里的寒意,身子轻轻颤起来。现在怎么办?这一问,惊觉到自己的行为太乖离,半夜入侵邻家的庭园,跑来探索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男子,因为好奇,因为想再看到他,想弄清楚他的事……哦,她要不是太幼稚,就是太疯狂!
曼儿想愈觉得羞愧,不能明白自己做出这么荒唐的事,步伐一转,赶紧往回走。经过书楼后门,依然有点懊丧。随手拍了那扇门一把。
这么一拍,那门动了。
曼儿倒吸一口气,那扇门自动敞开来,这时候曼儿变得非常畏怯而恐惧,望着它,绝不敢恣意跨进去。
她退步着,准备要逃走。忽然听见一个声音,模糊的呻吟,含着痛苦。她起先愣着了,但这一声痛苦的呻吟让她觉得可怜极了,她移动脚步,半点由不得自己,一步一步走进书楼。
先是一条暗暗的小走道,曼儿一手把睡衣的大口袋揪成一团,手心在冒汗。她进了厅堂--在窗外看见的那座厅堂,壁炉里剩下隐隐的火炭,挑高的圆拱天花板,猩红色镂花窗帘长长的垂下来,除了这些,这厅堂是空的阴冷的,让人发抖。
可是真正让人发抖的,是厅堂中心,唯一的一样摆置--那座铜台。
曼儿的呼吸变得细小而喘促。现在她看仔细了,那铜台是张古式的铜床,床上依旧铺着重叠的蓝丝绒,那个让她神魂颠倒了一整天的男子,就躺在那上面!
他是睡着吗?病着吗?方才是他在呻吟吗?她能不能走过去,去看看他?
曼儿的脚哆嗦地一动,不知踢到地板上的什么,「咚」一声,她自己就先惊叫出来,慌张地盯住床上那男孩。
他没有动静,没有醒来。
曼儿猛咽着,一次移一吋,向他靠近。他的整个脸庞映入曼儿的眼底,她霎时看呆了,不能喘息,不能动弹,不能移开眼睛。
那张脸轮廓分明,非常俊美,然而却带着倔强的表情,即使双眸是闭着的,一对浓眉却蹙得紧紧的,那张嘴唇有着执拗的线条,好象他曾经是咬住牙根睡着的,即使睡着,他内心依然充满了愤怒、屈恨和不平!
曼儿也不知何故,忽然心头产生一股酸楚,眼眶一热,泛出了泪水。
泪水淌下脸颊时,她抬手轻碰那泪渍,诧异极了,一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落泪,为什么心痛着。
然而她挨过去,用手指轻轻抚过那男子崎岖的眉,想抚平他的眉心,要僚别再气愤、伤心。
他的眉却是冷冰冰!曼儿吃了一惊,摸他的额头,他的脸,全都是冷冰冰的。她这才发现他没有气息,他脸上的气色晦暗,身上冒着一股寒意……
他已经死了!他是个死者,停尸在这厅堂!
曼儿吓得发软,想要吞咽,喉咙却堵得死死的,发不出声。她想走,她要走--铜床上的死人突然间扬手,一把扣住曼儿的手腕,那只手冰得像铁块!那个人睁开了眼睛。
一双蓝幽幽的、没有灵魂的眼睛。
曼儿鸣咽的喊叫。那双眼睛却又漠然合上了,他的手仍旧扣着她,但是已失去劲道,失去生命力,曼儿从这把松弛了的箝子里抽回她的手,旋身就往外跑,像有一群恶魔排了队在后头追她。
第二章
隔天,有些滴雨的近午,叫卖馄饨的小贩已经过去了,曼儿整个人还蒙在被窝里,没有起来,似乎前一夜遭受太大的惊吓,未曾恢复。
但是她终究翻了一个身,慢慢起来,坐在床边疑疑惑惑的--她应该觉得惊吓吗?有恐惧的必要吗?仔细回忆昨晚的种种,愈想愈感到自己滑稽好笑。
人家分明活得好好的,她当人家是死人!死人要是能够睁眼,那么死鸡也能够飞天了!曼儿赧然一笑,难怪爸爸说「鬼从心中生」。
她轻轻摩挲昨晚那男孩抓住的手腕……他的指掌那样冰冷。曼儿不自禁摇头,不,他没有活得好好的,他病了!也许病得很沉、很重,他孤单单睡在那书楼,不见得有一个人陪伴他、看顾他,他是非常非常忧郁的,他睡着时候的那种神情,是那么倔气、那么忿忿不平,像有多少冤屈塞在心胸里!
这样一个委屈的男孩子,曼儿深深的悲伤起来,坐在那儿痴痴想着,想着他,想不出一个所以然,还是想着。
那张俊美忧郁的脸庞,那双泛着蓝晕,特殊的眼眸,刻划在曼儿脑海里,搅动着一种甜甜的、醉醉的、念念不忘的心情,让她魂不守舍熬了一天。
她从白天呆坐在傍晚,又从傍晚呆坐到入夜,已经打定了主意,固执地在等候。她剪下的一束茉莉花,搁在腿面上,轻轻一动,一缕清芬就荡进鼻子里。
摆在他的床边,他可以嗅嗅这香气,她想他会高兴的。曼儿这么忖思,心里便快乐起来。
夜渐渐深了,曼儿开始变得不宁,心儿怦怦地跳,再也坐不住。时间在这节骨眼上变得很不配合,它慢慢走,让你难受。
曼儿受这折磨,一下抚着心,一下捧住微微发热的脸蛋,在客厅踱来踱去,不时就到后窗往薛宅庭院探一眼,虽然什么也瞧不见。夜里的环境似乎一直不能安静下来,曼儿听见小孩的哭声、男人在吆喝、单车吱吱嘎嘎骑过去……她的茉莉花渐渐凋了,她好心急。
远处传来钟声的那一刻,曼儿蓦然跳起来,手里握住那束花。街那一头的俄国式钟楼,总在午夜里响。她一股劲地往后院跑,钻过树篱,立在暗幽的邻家草地。
钟声远去,夜忽然一下变得好静,好象所有人都到世界尽头去了,这里只留下她一人,所有声音只剩下她轻轻的喘息。
天空零零落落的飘着雨,冷丝丝的,曼儿身上仍然是白天穿的那件绣花长袖衫,腰系一条巧克力的长裙。她打了个颤,一手捧着花,一手抚住她沾了雨丝,却还是发热的面颊,小心郑重的朝书楼走。
又要见到他了,曼儿的心头像小鸟扑着翅,紧张又欣喜。
她注意到今晚书楼有一扇窗是开着的,暗红长帘在窗边飘动……有人来看过他,为他开了窗吗?是家人,是医师,或者是朋友……也许是个女孩。曼儿忽然感到那么一丝嫉妒,不自觉加快脚步。
依旧来到那书楼后门,它一如昨夜曼儿离去时的样子。曼儿尽管来得有点不顾一切,临时却又担心起来--要是他人是醒着在那儿,她如何向他解释她自己?这半夜里,他会怪她冒昧吗?说不定她的莽撞会把人家吓着了。
曼儿决定先悄悄进书楼,看了情形再说。她一脚踏入小走道,却浑身战栗起来,立刻感觉不对--厅堂里有状况,那男孩有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