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龙穿衣穿得手忙脚乱,毛衣、毛裤、毛袜、背心、外套、靴子……她觉得活像把一座衣橱穿在身上似的!小喇嘛是拿了什么办法帮她卸了装的?这一想,脸又热了,背过身子叮咛他,「你小心藏着,不要出来,我去应付他们。」
她奔出幽长的洞廊,外头阳光普照,积雪亮得刺眼,她用手遮一下眼睛,这才看见停在石坡底下的吉普车,她艰难地走一段雪地过去,不见有人。
她绕车一圈,喊了数声,讶异地回头眺望,忽见田冈和刘子齐竟从山洞钻出来,马上她的心噗通跌到脚下。
糟了,让他们找进了山洞,这下不知道他们怎么收拾小喇嘛!
灵龙狂奔过去,却给满地溶雪的碎石绊倒,跌在泥泞上,顾不得起身,先就叫起来,「你们别乱来……」
田冈和刘子齐闻言赶到,发现她都露出喜色,连忙把她扶起。灵龙却不领情,在两人手里挣扎。
「你们又想把他怎么了?他人呢……人呢?」
两人都觉得怪异,田冈张着手,一直试着拥抱灵龙。「你在说什么呀!灵龙?什么人?」
「你们刚才跑进山洞,没看见人吗?」
刘子齐比较确定他没瞎。「山洞里黑压压的,什么也没有……哪来的人?」
田冈也接口说:「可不是吗?灵龙!妳是怎么了--这三天妳跑到哪里去?把我们活活给急死……」
「三天?」灵龙一僵,震惊地看田冈。
「三天前大家吃过晚饭,就发现妳失踪了,一连下三天暴雪,根本没法子找妳……妳怎么会跑到这距离营地二十公里的荒野来?」
这次灵龙真愣了--要不是田冈一夜之间发了疯,就是她作了黄梁一梦。她和小喇嘛分明只走了几分钟路来到这山洞,那也是昨天晚上的事!
两人叽叽呱呱描述三天三夜的雪地崩地裂,队友如何避难,如何逃生,又有一车装备坠落溪谷,他们已紧急遣人赶出去求援……灵龙听得恍恍惚惚、迷迷惑惑,疑心究竟是谁在作梦。
不,不是她--灵龙手拈着胸口,清晰感受到层层衣下那颗坚凝的珠子,小喇嘛用来救她的圣珠……哦,他人到哪儿去了?
田冈突然操日语咒了一声,「马鹿!」灵龙和刘子齐跟着他的视线往前看,灵龙心头一撞--他几时上了那座小山岗?他立在那儿,高旷闪蓝的天空下,他是玉树临风的一抹栗红的影子。
「我就怀疑这小子在作怪,」田冈咬牙道。「是他把妳挟走的吧?」话未说完,人已气腾腾往小山岗冲了去。
「田冈!」灵龙恼声叫。小喇嘛到底克着他什么,他不冤枉他好象活不下去似的!
然而田冈才到中途,猛也就剎住了,姿势突然变僵,呆望着山岗的另一侧。灵龙揪住刘子齐的雪衣的袖子,问道:
「你听见没有?」
他听见了,他那起了异样表情的脸孔就是答案。一股像发自地心的低沉声响呜呜响起,一波高过一波,一阵长过一阵,逐渐形成了排山倒海之势汹涌而来。
灵龙与刘子齐面面相觑。那是喇嘛的法号声,他们在拉萨看寺庙做法事时听过,然而此处是荒无人烟的深山野地,哪来这么大规模的法号声?听那音量,少说是上百人的阵仗。
刘子齐拉着灵龙,急而忐忑上了山头,还没到田冈身边,就和他同样目瞪口呆怔住了--那岂只是上百人的阵仗,那是上千人的阵仗!
山岗下的荒原,无以计数,密密麻麻的红衣喇嘛,宛如燎原的野火花,向他们直烧过来。愈是逼近,那钟鼓铙钹,法螺喇叭,加上喇嘛念咒的轰然之声,罗织成震人心弦的巨响。
站在山岗上的三人,彷佛魂都跑了,只能站在那儿呆看。一支骑马的队伍自人堆里驰骋上山,他们也都一动未动。
这批喇嘛鲜衣怒马,人手一支长鞭,个个浓眉大目,威风凛凛。而为首的一个,身上的服色又与众人更有不同,他穿的是一袭露了一肩的绛紫大袍,头戴黄色冠冕,冠冕下苍黑的脸,突凸的颊骨,眉宇有种神秘而猛鸷的感觉,令人望而生畏。
紫衣喇嘛扫视他们一眼,目光停在灵龙脸上,做着研究,两道锐利的眼神,使灵龙机伶伶打了个哆嗦。
他把手一扬,一群喇嘛蜂涌上来,灵龙没犯什么法,却还是吓得倒退--在这种陌生荒苦的绝境,做主的是神,谁知道她刚才一个哆嗦是不是就犯了天条。
那群僧人从灵龙身边冲过去--捉拿的人不是她。灵龙一口气还没透过来,骤然想到小喇嘛,急忙跟着回身,小喇嘛已陷在包围里,旋即被挟上马去。
灵龙忘了害怕,不假思索大叫:「你们做什么?」没有得到任何的理会。她挺向前,田冈和刘子齐都拉不住她。「你们是什么人?你们要把他带到什么地方?」
那紫衣喇嘛侧头严峻地看她一眼,依旧一言不发,却把手一挥。法号一阵阵风声鹤唳的响,他们把小喇嘛团团押着,策马下山。
「小喇嘛!」她嘶了声喊。
他在前头的马背上回首看她,开朗的天光下,他的眉目益发显得鲜丽无伦,野风猎猎,把他的僧衣吹得像旗帜一样飞扬,他再没有任何表示,掉过头走了。
灵龙追上去--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但是她追上去,一名执鞭喇嘛旋身暴喝一声,飕地扬起鞭子,田冈和刘子齐都惊叫:
「不要!」
灵龙把手压在胸口,好象这样可以护住自己,骇然睁大眼睛,望着那道凌空朝她劈来的鞭影,那种赤焰色的猛厉……她知道她会被劈成两半,在这里毙命。
再也见不了小喇嘛……
她手压着胸口那颗珠,滚下热泪,蒙胧中见到那条鞭子突然猛烈抖了起来,蛇一样反窜向空中,力道太大,把执鞭喇嘛整个人拉下马来。
田冈和刘子齐一起奔到灵龙身边。穿绛紫大袍的高僧回过马,阴黑的双眸迸出寒芒,看着灵龙足足有一分钟之久。他赫然下了令,掉过马首,整支队伍踏过雪泥和碎石飞驰而去……尾随在后的,是那个下坠了马又踉跄爬上鞍的喇嘛。一支长鞭跌在山岗下。
灵龙浑身在颤抖,又图追去,被刘子齐死劲给拉住。「够了,灵龙,我们走吧……走吧。」他向田冈使眼色。
「不,我不走,我不走。」她反抗着。
灵龙年轻力强,个头又高,两个男人卖了力把她拖下山,架上车,一路竟像在博斗一样。
田冈忍不住抱怨:「怎么我觉得我成了斗牛士?」他跳上驾驶座,开了车猛冲。
灵龙大拍车门高叫:「放我下去--我不走,我不回去!」
「静一静,灵龙,我们也不回去。」田冈说,驾车冲上山岗。才一霎工夫,上千的喇嘛人阵已走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股钟鼓的余音,在荒原上隐隐游荡。
刘子齐指着荒原那一头,群山之下,说道:「往那儿走--他们在那个方向。」
立刻田冈的吉普车便射了去。
灵龙颠簸着从座位上坐正起来,喘气睨着两人。她该知道的:这两家伙吃的是哪行饭,这群神秘喇嘛的蹊跷,他们怎肯放过?他们比她还想追上去弄个清楚!
「搞新闻的,就是鬼头鬼脑!」灵龙啐道。
一时,三人在紧张中都笑了。
灵龙靠着,暂且松弛下来,这才感觉到心跳得多么狂。那颗珠子扎着她的胸口,她的胸口在灼灼发热,她按着它,按着珠子,问着自己:刚刚是怎么一回事?喇嘛的鞭子已经抽下来了,是什么力量使得它峰回路转,又弹了回去?
很不幸田冈和她灵犀相通,想的是同一道题目。「刚刚实在太不可思议了!那条鞭子简直像在变魔术!」
不料田冈兴高采烈的回忆却惹火灵龙,她坏脾气的说:「变魔术?你以为那是罗宋马戏团在表演吗?」
田冈的嘴被这么一堵,不吭声了。灵龙再没法子平静,思来想去,越发急于去找小喇嘛,无论如何要再见到他。她自己也不能了解,为什么此举变得这样非凡的重要,可是她怎能……怎能不明不白的与他相遇,又不明不白的与他分别?
他们追过荒原,进入峡谷,峡谷高耸如石门,地势也变得陡峭,两侧石壁刻着巨大惊人的神佛,不知是否为吓阻外人,神佛面相都狰狞险恶,看着十分可怖。
山径旋选而上,绝壁落石纷纷坠下来,路太险了,他们不得不弃车步行,灵龙的心往胸腔下沉--追不上了,追不上了。她忧急交加着。
没想到才转过一个弯,便看见远远的崇山峻岭间一片金璧辉煌,殿宇重叠,楼阁灿烂,彷佛另一座布达拉宫,却还要宏大十倍!
「那……那是什么地方?」刘子齐惊异的嗫嚅。
田冈只是茫然摇头。
那是我们都不相信有其存在的地方,灵龙心想,感到无比的战栗,不由得又去摸索颈间的那颗珠子。接下来的路途,她走得又急又踉跄。
不久,竟听得鸡犬之声,从高处眺望,山下是明艳广大的谷地,良田锦翠,屋舍稠密,最远处碧青的小山上,便是那座打大老远便看得见的奇丽宫庙。
就在那儿,在那儿!她知道,她那直觉像一刀划下去那么的清楚强烈。
灵龙率先自崖顶下山,让田冈和刘子齐在后头追着,穿过遍野的花田像穿过仙境,走入一个神秘、优美、令人迷惘的国度……
繁华的市街,一片欢欣喜庆之气,锣鼓敲得震心,唢吶朝天吹着,人人放怀地唱歌跳舞。随处可见高大庄严的佛像佛画,三五步设一座雕炉,焚香不断,烟云袅绕,人走在其中,一步云一步雾,都成了神仙。
如果灵龙、田冈和刘子齐以为他们会被当成外寇入侵,造成轰动,那就错了--他们走入故事里面,自己也成了故事的一部分。没人注意他们的不同,就算注意到了,也不引以为怪。
大街熙攘,家家户户结彩挂玉壶,沿街排开红漆的供桌,堆得满满各色点心果品,流水席似的任人取用。有人绕着他们跳舞,有人奉茶奉果,轮番敬青稞酒,一片殷勤好客,不分彼此,把三人奉承得晕陶陶,迷茫茫,目不暇给,晕头转向。
「明日十万珠活佛六百七十九寿辰,也是本世身登基之日,举国欢腾,七日不休!」众人如此喧嚷。
灵龙被拉入舞阵,周旋在彩衣飞袖之间,正当热闹得不能自己,忽听见一阵纷沓的马蹄声,一抬头,看见大批喇嘛威威赫赫突破人潮而来。灵龙直觉感到不好,抽身想走,不料田冈和刘子齐却被喇嘛揪着了,连拖带拉推入一部漆黑大马车里。
她跑上前,突然被人从背心用力一拍,也跌入车厢。车门「砰」一声关上,即刻奔了走。
三人在车里像骰子似的滚来滚去,好不容易才一一稳住身势。灵龙攀在门边的横栏上,喘气道:「我的预感一向自相矛盾,感觉很棒的时候,就有坏事要来。」
田冈则是抱住角落一根杆,车身抖一下,他就跟着抖一下。「我不相信这会儿妳有什么『很棒』的感觉。」
「我这会儿感觉很糟。」她宣布道。
田冈和刘子齐都松了一口气。「那就没问题了。」
「不,」她正色道。「我感觉很糟的时候,那事情会更糟。」
灵龙不知道田冈和刘子齐信不信她,不过哥儿俩像各自卡了一枚乒乓球在喉咙,脸和那颗球一样白。
奔腾过后,窗外明亮的天光倏然不见了,转为黑暗。田冈惊喊:
「咱们最多是非法入境,他们竟然要把咱们打入地牢!」
「闭嘴!」灵龙轻斥,「我们不是进地牢,是进地道。」她顿了顿。「我想我们已经进入内部。」
田冈和刘子齐双双问:「什么内部?」
灵龙沉默半晌,颤抖,迟疑,轻声道:「十万珠寺。」
这是她头一次把十万珠寺说出来,面对它,承认它的存在--静疑也好,震惊也好,不能避,避不了,接受的时候像在认命。
马车猛停下来,喇嘛喝令他们下车,赶上一道宽大的石级,沿壁有荧荧的火把,盘旋三道,上了地面--从幽暗到明亮,一时睁不开眼,只觉得大风扫在耳边。
喇嘛推他们前进,灵龙张了眼……他们在辽阔的石庭,正前一座拔地凌空而起的大殿,鎏金铜瓦琉璃墙,飞檐如凤,直指向蓝天,殿前一列盘龙黑柱,好比千年参天的巨木,大殿之后,起起落落,重重叠叠,还有更高、更远,数也数不清的楼台殿阁……其恢宏、俊丽、巍峨,至于惊魂动魄的地步!
九级的白玉大阶雕着荷花,一名僧衣老者踅过一尊衔花负鼓的石象,匆匆下石阶,态度却是必恭必敬,他操生硬的汉语道:
「十万珠僻处深山,罕有外人到来,三位是稀客,活佛破例接见……请随我来。」
顷刻把三人领进深曲的红石回廊,过一片绿叶绿花的菩提林,忽然一阵风来,落花拂了灵龙一身,灵龙正忙着拍拂花瓣,法有留神,人已踏入一座深豁豁、黑森森的大厅。
大厅黑色的四壁,绘着绿蟠龙,却有阳光自五彩天窗射下,照见玛瑙地一片晶莹夺目,两旁一字排开的护法喇嘛,手持禅仗,高大魁梧,铜人一般。
大厅深处张开一幅瑰丽极端巨型的绢画,画前便是那金雕玉砌的狮子宝座--正等待主人上座。
忽然一群人浩浩荡荡簇拥一位高僧出现--正是在山岗上领车的紫衣喇嘛。也往狮子宝座前面那么一站,凌厉的眼神横扫大厅,更见得那股昂藏的威严,让人望风震栗,连台下两列铜人阵好象都瑟缩了起来。
「我的天,他就是传说中的十万珠活佛。」刘子齐颤道。
灵龙一颗心彷佛要从咽喉跳出来,只觉得紫衣喇嘛两道锐利目光像箭一样射过来,把人穿透。她感到惊怕,一心想走--她不稀罕活佛,不想谒见任何神仙菩萨,她要找的是小喇嘛,然而这诡谲异常的地方,他人在哪里?她要从何找起?他被众人押回,难道是犯了法,发生了不测!
灵龙愈想愈是心急而惶恐,那紫衣喇嘛冷不防开腔说话,把她吓得颠倒了一下。
「活佛本尊,至贵至尊,超凡入圣,没有福慧的俗辈,是无缘晋见的--你三人拜谒佛爷,只此一次,务必要诚意正心,珍惜福缘。」说罢,回身高唱,「请佛爷!」
「这紫衣喇嘛不算,还有个佛爷?」灵龙三人都骇想。
殿外钟声响起,众人从内部徐徐小心的搀扶出一个人,恭恭敬敬送上狮子宝座……那清俊的形影,不就是那丽人似的小喇嘛?不就是灵龙心心念念、奋不顾身要找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