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她毫无抱歉之意,只有在说教中途遭他阻止的懊恼。
「我了解妳对此事的强烈观感。」他客套地说。「但若妳花时间把他们逐一描述给我听,我担心我们到天黑也谈不完。」
「你说的对,『梵萨学会』可供批评之处实在是太多了,对不对?」她反唇相稽。「简而言之,为了想要得到最细微的详情,罗义泰指派家父对会员做记录。」
「哪种记录?」
她迟疑不决,接着突然站起来。「我拿给你看。」
她取下颈际的金项链,露出先前被薄披肩遮住的小钥匙。她穿过房间走向加了铜锁的小书橱。她用钥匙打开橱门,取出一本皮面装帧的名册簿。她把名册簿拿回书桌前小心放下。
「这就是罗义泰要家父汇编和维持的记录。」她打开名册簿,翻到第一页。「内容从家父去世后就没有更新,所以会员的数据都过时一整年了。」
一股不安悄悄窜下他的背脊,他起身过去察看旧名册簿里的第一页。他立刻看出名册簿里的名字可以追溯到「梵萨学会」的创始期。他缓缓翻阅着内容。每个人名下都有冗长的记载事项。细节不只包括该会员的入会日期和专精程度这种小事,还有他的公事和私事,以及对其性格和个人喜好的评论。
亚特知道他所看到的许多内容都是绝佳的丑闻来源,有些甚至是勒索材料。他停下来细看关于自己的记录。里面没有提到简凯玲或他打算毁灭的那三个贵族男子,看来他的复仇计划目前是安全的。但这本可恶的名册里有太多关于他隐私的资料。页尾的评论更令他皱眉。
韩亚特是名副其实的梵萨师父。此人攻于心计,城府极深。
「还有谁知道这本名册?」他问。
她倒退一步。他明白令她惊慌的不是那个简单的问题,而是他的语气。
「只有家父和罗义泰。」她急忙说。「他们两个都去世了。」
他抬起头。「妳忘了妳自己,狄夫人。」他轻声说。「妳似乎充满活力。」
她使劲咽了一下,眨了眨眼睛,然后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和发出一声矫揉造作的轻笑。「那还用说。但你不需要为我拥有这本名册这种小事挂心,先生。」
亚特缓缓合起名册。「但愿我能如此肯定。」
「哦,你可以,韩先生。真的,你可以百分之百肯定。」
「这仍有待观察。」他拿起名册走向书橱。「与梵萨有关的古书有时会很危险。不久前一本古书的传闻导致许多人离奇死亡。」
他听到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紧接着是倒抽口气的声音。他假装没听到那两个异声,把名册放回书橱里,锁好橱门,然后缓缓转身望向玫琳。
她正蹲在地毯上忙着捡起从书桌上掉落的沉重银制雕像。他注意到她把雕像放回墨盒旁边时,手指在微微颤抖。
「我猜你指的是秘籍的传闻。」她圆滑地说。「一派胡言。」
「有些会员有不同的看法。」
「我不得不指出,许多『梵萨学会』的会员都有各种极端怪异的想法。」她不屑地哼一声。「即使真有所谓的秘籍,它也在意大利某栋别墅的火灾里烧毁了。」
「但愿如此。」亚特走到窗前。他注意到窗外的小花园里没有大树、篱笆或其它可供闯入者藏身的叶丛。「如我所言,书本名册有时会很危险。告诉我,狄夫人,妳打算用令尊在那本名册里记载的数据,来勒索其它人吗?如果是,那么我必须警告妳那样做会有风险。」
「拜托你别动不动就用『勒索』这个字眼,好不好?」她厉声说。「听了就令人生气。」
他回头望向她。她极其不爽的表情在别的状况下会很逗趣。「请见谅,夫人,但考虑到我的未来掌握在妳手中,我觉得需要不断获得保证才能放心。」
她恼怒地抿紧嘴唇。「我已经跟你说过我没有不良企图。昨夜我是走投无路才会采取那种非常手段,但那种情况不可能再次发生。」
他望向百叶窗上的小铃铛。「我认为妳心里没有嘴上说的那样自信,夫人。」
书房里陷入一片死寂。亚特转身面对玫琳,在她坚决断然的表情下看到苦恼烦忧。
「告诉我,狄夫人,」他平静地说。「妳在害怕什么?」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先生。」
「我明白由于我是梵萨人,所以妳认定我即便不是疯子也是怪人,但请相信我还有些基本的推理能力。」
她开始看起来像被逼上绝路的小动物。「什么意思?」
「妳雇用持枪的车夫,他真正的工作显然是保镳。妳在窗户的百叶窗上装了各种防人闯入的机关。妳把花园里的树木修剪得光秃秃的,没有人能够接近屋子而不被看到。妳本身学会如何使用手枪。」
「伦敦是个危险的地方。」
「没错,但我认为妳比其它人更觉得危险。」他凝视她的眼睛。「妳到底在害怕什么,狄夫人?」
她凝视他许久,然后回到书桌后坐下,她的肩膀因紧张而僵硬。
「我的私事不劳你过问,韩先生。」
他打量她偏侧的脸蛋,在其中观察到自尊与勇气。「每个人都有梦想,狄夫人。我看得出来妳的梦想是免于恐惧。」
她的眼中出现好奇。「你认为你能替我做什么?」
「谁知道呢?」他淡淡一笑。「但我是『梦想商人』。也许我可以使妳的梦想成真。」
「我没心情开玩笑。」
「我向妳保证,我此刻也不觉得好玩。」
她抓起一个小小的铜镇纸,专注地端详着。「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就算你真有可能帮得了我,我猜那样的协助也是有代价的。」
他耸耸肩。「凡事都有代价。有时值得付出,有时不值得。」
她闭了一下眼睛,然后以敏锐的目光凝视他。
「我承认昨夜返家后,我想到一个主意。」她小心翼翼地说。
有了,他心想,她上钩了。「什么主意?」
她放下镇纸。「我一直在想两句成语:『以毒攻毒和以贼擒贼』。」
他恍然大悟。「这件事与梵萨有关,对不对?」
他的领悟力之强使她眨了眨眼睛,然后皱起眉头。「在某方面,也许吧!」她叹口气。「我也无法确定。」
「妳的想法是什么?雇用一个梵萨师父来处理一件梵萨事?那就是妳的推理吗?」
「差不多。」她用手指轻敲桌面。「我还在考虑那件事,但我想到过你可能特别有资格帮我解决一件令我十分担忧的事。」
「妳的意思是,妳想出办法利用我梵萨师父的本领,来解决妳的问题。」
「如果我们达成协议。」她小心翼翼地说。「我会视我们的关系为雇主和雇员,我当然会给你报酬。」
「这件事越来越有趣了。妳打算给我什么样的报酬,狄夫人?」他举起一只手。「在妳回答那个问题以前,让我们弄清楚一件事。妳也注意到了,我的生意做得很成功。我不需要也不想要妳的钱,狄夫人。」
「也许吧!」她瞇起眼睛。「但我想我有你要的东西,韩先生。」
他从容不迫地上下打量她。「真的吗?我承认那个提议很有意思,」他想到俱乐部赌帐里长期有效的赌注。「而且不是没有回报。」
她瞪视他。「请再说一遍。」
他从她茫然不解的表情中看出她并不知道赌注的事。「男人很少有机会一亲黑寡妇的芳泽。告诉我,狄夫人,我可以指望自己活到事后?还是妳的情夫都像妳的丈夫一样有性命之忧?」
她目瞪口呆一会儿后,眼中冒出怒火。「如果我决定雇用你,韩先生,其中必定会有危险,但危险绝非来自我。」
他耸起眉毛。「我很不愿意显得俗气,但关于我的报酬?」
她意有所指地望向放着「梵萨会员」记录名册的书橱。「我从你的表情中看出你并不喜欢那么多关于你私事的数据,记载在那本名册里。」
「妳说的没错,我是不喜欢。」不管怎样,他都会设法取得那本名册。他望向百叶窗上的小铃铛。凭他的本事,它们根本不构成阻碍。
「如果我们达成协议,我愿意用那本名册作为你付出时间精力的报酬。」
「妳是说如果我帮妳,妳愿意把那本名册给我?」
「是的。」她犹豫一下。「但我必须先决定要不要雇用你。我必须考虑清楚再做决定,其中的利害关系太大。」
「为了妳自己着想,狄夫人,我劝妳不要犹豫太久。」
她不屑地抬起下巴。「又在威胁我了?」
「绝无此意。我指的只不过是妳在家中设下的防卫措施。」他朝百叶窗努努嘴。「如果妳害怕的东西与梵萨有关,那么我可以向妳保证,那些铃铛响时对妳已经没有用了。」
她脸色煞白,双手紧抓座椅扶手到指节泛白。「我想你该走了,先生。」
他犹豫一下,然后正经八百地点个头。「悉听尊意,夫人。等妳决定好时,妳知道如何联络我。」
「我会通知──」她在书房门突然打开时住口,她急忙瞥向新来者。「蓓妮姑姑。」
「对不起,亲爱的。」蓓妮满脸堆笑地望向亚特。「我不知道妳还在招待客人。妳不替我们介绍吗?」
「没问题。」玫琳咕哝。
她勉为其难地匆匆替他们介绍。亚特拒绝仓促行事。他一见李蓓妮就喜欢。她虽然有相当年纪,但是文雅纤细,对时尚和格调显然很有天分。她最吸引他的地方是,那对含笑的蓝色明眸。他欠身吻一下她的手时,她亲切的反应显示她颇有社交经验。
「我的侄女告诉我,我们有充分的理由感激你昨夜的鼎力相助。」蓓妮说。「你今天是我们家中的英雄。」
「不敢当,李小姐。」他飞快地朝玫琳瞥一眼。「但狄夫人再三向我保证,我在这件事情里并非英雄。要知道,我只是尽在绑架发生处的业主义务。」
玫琳尴尬地皱眉蹙眼,亚特从她的表情中得到小小的满足。
蓓妮惊骇地说:「天啊!亲爱的,妳一定没有对可怜的韩先生说过那种话。他昨夜的作为早已超出义务范围。我不明白妳怎能声称他对这件事有任何义务。奈丽被掳走是在游乐园外面,而不是里面。」
「我明白地向韩先生表达过感谢之意。」玫琳咬牙切齿道。
「她确实有。」亚特说。「事实上,我表现得非常能干,因此她正在考虑雇用我做另一份工作。我相信是跟『以贼擒贼』有关。」
蓓妮倒抽口气。「她说你是贼?」
「这个嘛……」亚特说。
玫琳抬起双手,翘起手掌。「我从来没有说过你是贼,韩先生。」
「那倒是实情。」亚特同意。他转向蓓妮。「她没有实际地骂我是贼。」
「但愿如此。」蓓妮说。
玫琳呻吟一声。
「但身为生意人,有可能继续受雇用自然令我相当兴奋。」亚特在走向书房门口时朝蓓妮挤眉弄眼。「李小姐,妳我私下说说,我很有把握得到这份工作。要知道,合格的人选毕竟少之又少。」
两个女人还来不及把嘴巴闭上,他已穿过走廊自行走出前门。
第四章
「他是梵萨人,」玫琳说。「这表示他另有阴谋。雇用他帮助我们会很冒险。」
「我觉得在谈到请韩亚特协助我们时,用『雇用』这个字眼并不妥当。」蓓妮噘起嘴。「很难把他想象成受薪的雇员,如果妳懂我的意思。」
「正好相反,在看待与韩先生的关系时,唯有把他视为受薪的雇员才明智。」玫琳在椅子里往前坐,研究古代神谕似地端详着面前的铜镇纸。「要进行这个计划,就得先让他知道分寸。」
蓓妮啜一口奈丽端进来的茶。「嗯。」
「我最担心的是,这件事再也由不得我们。」
蓓妮眨眨眼。「此话怎讲?」
「他知道爸爸的名册了。」
「天啊!」
「我知道,我不该拿给他看的。」玫琳焦躁不安地站起来。「我在解释怎么会知道他和『梦幻阁乐园』的关系时,告欣他的。我以为让他知道我没有监视他可以使他安心。」
笑意从蓓妮眼中消失。「既然知道里面记载了他的某些秘密,他一定会不惜代价地把名册弄到手。」
「妳恐怕说对了。」玫琳望向花园中被剪除枝叶的树木。「当他翻到写着他名字的那页时,我就从他的眼神中看出我犯了大错。」
「于是妳跟他谈条件,」蓓妮点点头。「不错的主意。他似乎愿意考虑那样的协议。」
「我觉得有点太过愿意,但除了继续走这条路以外,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办。」玫琳瞥向蓓妮。「他对我们会很有用处,这点是毫无疑问的。昨夜我见识过他的能耐,他设计来营救奈丽的计谋相当高明。他扛着她一路跑出巷子,就他的年纪而言,他的体能状况相当好。」
「他又不是七老八十。」
「那当然。」玫琳忙道。「我的意思是他的年纪不是非常轻。」
「的确。」
「但也不老,就像妳刚才指出的。」她固执地继续。「事实上,他的年纪可以说是刚刚好。成熟但依然敏捷。」
「成熟但依然敏捷。」蓓妮重复。「对,我认为那样形容韩亚特相当贴切。」
「关于韩亚特不让人知道他拥有『梦幻阁乐园』的原因,我有点怀疑妳的推论。」
「是吗?」
「是的,我不再那么肯定他那样做,是因为他想要娶名门望族的富家女为妻。」
蓓妮看来有点惊讶。「为什么?有野心的绅士想要攀龙附凤似乎相当合情理。」
「我可以相信他有一些野心,但无法肯定它们与婚姻有关。」玫琳用手指轻敲着窗台。「依我之见,如果那是他的目标,现在应该已经达到了。」
「有道理。」
「报上应该有订婚启事。最起码,我们也该听说他的名字跟上流社会的某个富家女连在一起。」
「有意思。」蓓妮停顿一下。「我们确实没听过任何他的绯闻。妳认为是怎么回事?」
「谁搞得懂梵萨师父?」玫琳转身开始在书房里走来走去。「但他这个人有些特别。」
「特别?」
「对。」玫琳挥挥手,努力找寻合适的字眼来说明她的直觉。「他绝不是典型的上流社会绅士,他似乎比一般的社交界常客更有内涵。他就像飞蛾群中的一只鹰。」
「想来是飞蛾群中一只成熟但依然敏捷的鹰?」蓓妮的眼中闪着笑意。「多么有趣的形容,很有诗意,几乎有点玄。」
玫琳瞪姑姑一眼。「妳觉得我对韩亚特的形容很好笑?」
蓓妮轻声低笑。「不,亲爱的,我觉得很令人安心。」
玫琳停下脚步。「妳那是什么意思?」
「在妳经历与迪伦伟的不幸婚姻后,我开始担心妳再也不会对男性产生正常的兴趣。但现在看来我不需要再担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