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使母亲愿意祝福她的恋情,那么,现在这种生活,就太完美了。
终于在离家两个多月后,小君瞒着男友,偷偷打电话回家。伯母亲追踪她,她刻意不用黎祖驯给她的手机拨打,而是使用便利商店前的公用电话。
电话响了好久。
「喂?」
「妈……」一听见这熟悉的声音,眼泪立刻夺眶而出。
沈默一阵,江天云才冷笑问:「妳还当我是妳妈?」
是啊这种绝不示弱的口吻,就是她的母亲。
「妈,我很好,妳不用担心我。妳呢?妳过得好不好?」主动报平安,是伯母亲担心。
「我好不好妳会在乎?」还是这么冷酷的声音。
「妈……我真的很喜欢黎祖驯……」
「很好啊,妳开心吧?」明明找女儿找得快发狂,明明思念女儿思念得吃不下饭也睡不着,但一听到女儿的声音,江天云也不知怎地,忍不住用尖酸刻薄的口气嘲讽女儿,伤害女儿。
「妳就高高兴兴去过妳没人管的生活,去跟那个男人混,反正妳不在乎自己的前途嘛,妳也不在乎养妳十九年的妈妈,很好,我就当没生过妳,妳跟妳爸一个模样,自私自利。我当上辈子欠你们的,妳尽管堕落,不关我的事,随便妳。」
听到这里,小君泣不成声。「如果妳不逼我出国,如果妳愿意让我跟他交往……我答应妳,我立刻回去……」
「答应我?好笑,我为妳的前途担心,妳竟然说得好像是我在求妳。妳等着看好了,那个男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爱情是会变的,妳以为他能爱妳一辈子?妳会后悔的,等着瞧,要不了多久他就会腻了,他会爱上别人,妳呢?妳没有学历、没一技之长、没有我照顾,到时候妳吃了苦头就知道了,妳后悔也没用了,我是不会帮妳收烂摊子的,到时妳别来找我……」
我们应该是最亲密的,我们曾身体相连,我被妳的体温包围,我曾经从妳最隐密的地方来到这世间,我吃妳的奶水,为什么而今我们会走到这地步?我们应当相爱,为什么落得互相伤害?
小君不懂啊,一字一句听着,眼泪不断滑落,站在夜里,在便利商店闪亮的招牌下,孤单单握着话筒,心痛至极。即使在离家这么多天后,母亲没有丝毫让步的迹象。
她挂上电话,泣不成声。
妈妈不要我了……直到这刻,才真切感受被母亲抛弃的痛楚,然后在这巨大的痛楚中,明白了跟母亲的情感有多深,痛得越厉害,就越能感受到爱的深度。是,她是常常背着母亲埋怨她,是,她几次希望离开母亲的掌控,现在母亲放手了,她却像被人狠狠斩了一刀,割去身体某部分,痛得厉害。
不知道哭了多久,小君振作精神,抹干眼泪,拍拍哭僵的脸,怕回去后,黎祖驯会看出端倪,她不要让他担心。深吸口气,转身,她骇在原地。
黎祖驯就站在她身后。
「你……你怎么在这里?」小君惊讶着,他都听见了吗?他在这里多久了?
「出去这么久,我很担心。」一双黑眸莫测高深,看不出他的情绪。
「喔。」
「走吧。」没问她哭什么,没刻意地安慰怕她难堪,他只是若无其事地牵住她的小手,他低声说:「我们回家。」
小君又哭了,边哭边走。
我们回家、我们回家……这四个字很有力量,简单,寻常,但很有力量,包含了无限的温暖,在她如此沮丧之际,这四个字撼动了她的心房。
他暖暖的大手紧紧握住她的小手。
他大大的身子传递温暖的体温,他落在地上的影子和她的迭在一起,
母亲的话动摇了小君的信心。
她低着头,轻声问:「你为什么喜欢我?」
「因为没有人会笨到被洋葱吓倒,妳够天才,我喜欢。」
「你爱我吗?」
「现在不就牵着妳的手。」
「会爱我多久?」
呵……这是每一任女友都会问的问题啊。以往他会答「不知道,爱到爱不下去为止」,或回答「随缘喽」。
这是他的标准答案,他才不讲电视剧里或言情小说中那种肉麻兮兮,不切实际的恶心话,他也是见过一点世面的,也是尝过一些人情冷暖的,他不天真了,他很世故,感情的变化,风云暗涌难捉摸,他才不把话讲死,他的个性也不会为了讨好谁而说谎,因为讨厌迁就谁,而昧着良心违背自己,他绝不干那种事。
但是,他说:「那爱到我死掉为止好不好?怎样?听起来有没有很爽?」
咦?咦?听,听哪,这真是他黎祖驯会说的话吗?多肉麻!真恶心,可是天杀的,他竟还超有信心,讲得脸不红气不喘哩!
她笑出来了。她快乐的笑容大大地取悦了他,让他觉得偶尔讲些肉麻兮兮的话也挺值得的。
「那我们说好了,永不分开。」
「妳说了算,除非妳爱上别人。」
「不可能,除非是你爱上别人。」这刻,她非常笃定。除了他,这辈子她不可能再爱上谁了。
「我想也是。」
「哦?」
「如果妳为别人离开我,就太过分了。」
「怎么说?」
「这两个多月妳的衣服都是我在洗,有哪个男人这么体贴?」
那倒是,她笑哈哈。
「这样说不公平,我也想帮你洗衣服啊,但是旅馆不方便嘛。你很会洗,衣服洗得香喷喷的,穿起来很舒眼。」
「那是因为柔软精的关系,我加了熊宝宝衣物柔软精。」
她笑得更大声了。「什么啊?有那种东西啊?」以前都是刘姨在洗衣服,她对这个倒是没有研究,从他这堂堂男子汉的口中,听见熊宝宝柔软精,感觉还真好笑。
他白她一眼。「而且我用的还是蓝色那一款的熊宝宝,我发现那一款的最香。」
她听了直笑。
他埋怨:「我现在才知道熊宝宝花样真多,有棉花味道,蜜桃味道,什么清晨花香的好像也有……」
「奇怪了,以前刘姨怎么都没想到要用柔软精,你为什么知道要用?」
「男生哪需要柔软精,我是看妳皮肤这么好,不用柔软精的话,怕洗出来的衣服妳穿了不舒服才买的,用心良苦哪!」
小君的心,软绵绵,热呼呼。
原来每天每天她都穿着有熊宝宝香气的衣服,原来每天每天肌肤那么舒服都因为熊宝宝柔软精。熊宝宝柔软精忽然显得非常珍贵、超级伟大!
因为这是爱、这是爱哪!
爱的证据,就印证在这细微渺小、看似微不足道的小地方。
熊宝宝柔软精就是他爱她的表现,以后每一天,穿上干净的衣裳,她都习惯地会嗅闻一下那甜蜜的气味,那时候就忘了生活里种种不称意处,因为被他的爱情包围住,再瞎的处境她都能安慰自己没关系,只要还有他的爱,她都能甘之如饴,化险为夷……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为了证明她不是谁的包袱,证明她可以独立,小君硬是在麦当劳撑过了三个月。要记的事情那么多,要做的事那么杂,刚上班几天,她几乎累得瘫痪,想罢手不干,尤其当做错事,被同事或店长训斥时,那种尴尬,会教脸皮薄的江小君很受伤。
后来小君发现谁没被骂个一,两句,渐渐那些凶巴巴的话,她跟其他人一样,不放在心上。她也学其他同事,做错事说对不起,挨骂以后,立刻将那坏情绪抛弃,又生龙活虎继续上工,这就是每个人生存的妙法吗?她没时间伤心,脸皮越来越厚,心越来越坚强,双手越来越有力量,
母亲无情的奚落,断了小君的后路,她咬牙苦撑,日子竟也顺利地过下去,开头以为她熬不下去的,美美一有空,就会来探望小君。老实说,作梦也想不到,江小君可以在麦当劳工作那么久。
今天,美美来麦当劳找小君。
「三个月了,拿来。」小君朝美美摊开手。
「了不起,了不起。」美美掏出两千块递给她。「拿去买药。」
「厚,妳讲话真毒欸。」小君笑嘻嘻地抢走大钞,在她宣布要去麦当劳上班时,美美就泼了好几盆冷水--
「我们来赌,妳要是做满三个月,我输妳两千,做不满妳给我两千。」
三个月过去,爱情真伟大,小君在油腻腻的炸鸡堆,啰啰嗉嗦的傲客间,幸存了三个月,历劫归来,呜呼哀哉,大难不亡,必有奖赏。她手拿两千,意气风发,读赞谑,她江小君而今是劳工的朋友,跟大家做伙打拚,有爱最美,逢赌必赢,美美心甘情愿输掉两千。
「我服了妳。」美美朝她竖起大拇指。三个月前这女孩还一天到晚参与音乐演奏,在各个活动中心啦大会礼堂啦公家聚会啦,上台弹奏钢琴,现在竟然在速食店工作?「妳妈要是看见了,不知道会怎么想?」
小君脸色微变。「我不在乎了,我现在很幸福。祖驯对我很好,很疼我,我很快乐。每天都能看到他,好开心咧~~」
小君说谎,其实偶尔也怀念参加演奏会,演奏结束,听众热烈鼓掌。她很久没弹琴,这才开始想念起钢琴。每天弹奏不觉得有趣,现在天天没得弹,就开始怀念,她隐忍着跟随怀念涌上来的阵阵失落感,然而,一看见心爱的黎祖驯,那阵阵失落感又立刻消散,轻如细尘。
「看样子你们满好的。」
「嗯。妳知道吗?他之前不小心打破我送他的杯子,竟然因为怕我生气,跑去买三秒胶,一片片黏回来,说要当笔筒用。那时我才知道,他其实也会怕我,妳说他是不是很可爱?很可爱对不对?」
「是,黎祖驯最可爱,好不好?」唉,好朋友免不了分享这种事,但是她心酸哪。真羡慕小君,有爱情滋润后,她脸色粉红,越来越漂亮了。
「最感动的就是……」小君低头,摸鼻,害羞地笑。「离家出走那次,他确定我不会出国留学了,终于放心,高兴得哭了,原来男人也会哭欸。」说完,小君摀着胸口,闭着眼,好陶醉。仍想象着那一夜黎祖驯的泪。
「干么?他哭了妳这么得意?嗄?」
小君笑了。「也不能这样说啦,可是他为了我眼睛红红的,我看了好心疼又很感动,我看到他眼睛里有泪,真的眼泪喔,我一看到那个眼泪我就受不了……」小君瞇起眼,点了点头,肯定地说:「那时我才知道,他真的很爱很爱我。」
「嘻~~肉麻。」美美故意佯装打个冷颤,用玩笑的态度掩饰伤心。
和美美道别后,小君打电话给黎祖驯。「你快下班了呴?」
「是啊。」
「我去接你、我去接你!」
他揶揄:「我这么好命啊。」
她又高兴地嚷:「我请你吃饭,随便你想吃什么。」
「干么?这么高兴?」
「美美给我钱啊!」
他想了想,记起来了。「对喔,妳做满三个月了,好了不起啊!」
「等我喔,我过去找你。」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少了江小君,这里更冷清了。
刘姨在料理晚餐前,照例又去请示女主人江天云:「要不要准备小姐的?」
江天云背对客厅,坐在阳台躺椅上,望着渐渐暗下的天色,她有气无力地说:
「没关系,就准备吧,万一她回来才有东西吃。」
江天云觉得那铺天盖地暗下来的天色,好像要将她也吞噬了。
女儿刚离家那阵子,她到处参加朋友的派对,出席音乐聚会,周末都有约会,连续疯好几个礼拜。每晚都精心打扮,光鲜亮丽地出门,享受朋友们欣羡的眼光。
可是每当凌晨回家,开门,空旷,静悄悄的房子,像张嘴无牙的怪兽,等着吃她。一开始跟女儿呕气,女儿打电话来,她冷冷嘲讽,女儿伤心哽咽了,她竟有胜利感,好像印证自己存在的价值,沾沾自喜着能让女儿难过,表示女儿还在乎她。她跟黎祖驯较劲,要女儿选边站。
可是……
小君没有妥协,没有照她预料的,吃不了苦,没钱花用,就回来求助。
江天云每晚都让刘姨照往常准备小君的晚餐,每晚从外边交际回来时,总想象打开门,就会看见女儿回家了。女儿会发现她跷家后妈妈还是活得很精彩,然后,江天云会享受那胜利感,然后原谅女儿,教训女儿,要女儿保证再也不惹她生气,才让女儿回身边。
可是,江天云越来越没劲了,跟女儿斗争,真傻啊。
江天云最近很少出门了,今天也懒懒地摊在阳台坐很久。她失去爱情,她如今又遗失了亲情,她怎么会这么失败?她无心打扮,食不下咽,觉得自己一败涂地。她甚至懒得出门了,羞于让人看见她的憔悴,她不喜欢输。
刘姨做完晚餐下班回去了,今晚,江天云又是独自吃着晚餐,望着两人份的碗筷,望着那空着的碗,干净的筷,她食而无味,撇下饭菜,走进女儿房间。
躺到女儿的床上,掩面啜泣,到最后双肩震动,痛哭失声。
她承认,她终于承认,原来,不是小君很需要她这个妈,而是她很需要小君,来证明她江天云存在的价值,没有小君,她日子空虚,像没了根。如果小君肯再打电话回来,她一定好声好气请她回家,但小君没再打过电话。
江天云泣不成声……
不行,她坐起来,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不能失去唯一的女儿,没了小君,她会活不下去。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小君骑车到百货公司,狠心,败了手表,八千多块飞了,这是一份爱的礼物,要送给心上人,有点奢侈,不管了,黎祖驯要戴的欸,当然不能是一支随随便便的手表啊!
小姐问:「要不要帮妳包装?」
小君看表,糟!他下班了。「不用了。」
她急着离开,带着礼物,超兴奋地往他的唱片行骑去,等不及要看见他收到礼物的表情。
路上大塞车,她心急如焚。骑车以后才发现每到固定时间,马路就会瘫痪,交通大乱。红绿灯超多,骑一会儿,就被红灯拦住。连续骑过三个路口,又红灯了,烦,油门一催,加速过去,右边响起煞车声,然后就是一个剧烈的冲击,将她撞倒。
小君连人带车摔在地上,听见耳边响起路人惊呼的声音。
她先是一阵头昏,跟着慢慢地,她四肢恢复知觉,没事,她坐起,傻傻地望着围过来的人群。
「小姐,妳没事吧?」
「还好吗?要不要叫救护车?」
小君摸摸手脚,站起来。「我没事……没事……」谢过大家的关心,还有一位少年帮她把车子牵过来,还好,还能发动,要快点赶过去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