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过去两年,小君逐渐遗忘感情的痛,偶尔午夜醒来会觉得寂寞。
每天中午,小君会买个简单的三明治,到校园树下木椅坐着吃,就这么打发一餐。微凉的气候,望着蓝天白云,望着一片萧瑟林子,风吹来,调戏落在地上的枯叶,它滚个几圈,翻飞远去。这时,望着那些曾神气团绿在枝头,而今散落着枯在地上的残叶,小君心头便会一阵凋怅,被一种莫名的哀伤包围,可是又说不出什么特别难过的理由。
这天,教授请学生到家里吃饭,师母金发碧眼是个大美人。学生在客厅聊天,他们在厨房忙着烹饪晚餐,这对德籍夫妻没煮大家期待中的德国猪脚,最后端出来的料理,教大家跌破眼镜,是印度的咖哩饭。
师母好得意地捧出黄澄澄的酱料搁上桌,教授说这是跟印籍学生学的饭。
学生们鼓噪着,踊跃地争相品尝,小君悄悄离席,躲到厕所。
她洗把脸,瞪着镜子,听大家在外面喧哗,手上抹了很多香皂,可是刚刚咖哩的气味,好像已钻进心肺。
她下意识地逃避吃咖哩饭,躲在厕所十几分,才提起精神,回客厅。
客教授正在介绍他的得意门生,以德语说着:「他是你们的学弟,周德生。小君,他跟妳一样从台湾来的。」
「你好。」小君礼貌的与他点点头。
教授说:「你们两个演奏风格截然不同,也许可以组成双钢琴的伙伴……」
教授说了很多,小君恍惚地望着教授张合的嘴,每一句德语都懂,奇怪,却组合不了他的意思。
周德生身材高瘦,长得白净斯文。席间,一直找话题跟小君聊,小君意兴阑珊地敷衍着。
为了不让师母乱想,她勉强吃了半碗咖哩饭。咖哩的味道很浓,她尝着,努力把注意力放在同学们的话题上,一边又觉得某种浓烈的情绪在心里发酵,她很难受,想快点回家,有种讨厌的情绪,一直将她往某个黑暗面拉。
同学跟教授开玩笑,要教授弹拿手的曲子,都喝了酒,每个人脸色红红的,喜洋洋的,笑着闹着,钢琴声,哗笑声,怔望着这热闹的情景,小君觉得与他们格格不入,忽有一段旋律在心里响,在记忆深处吶喊,理智快关不住,于是脸上表情更淡漠,像与她无关,安静着看大家笑闹。
晚餐结束,教授不顾小君反对,要周德生送小君回家。
离开时,教授夫人将咖哩饭打包,让小君带走。「妳一个人住,这给妳带回去慢慢吃啊。太瘦了,要多吃一点。」
小君正想着要用什么借口婉拒,餐袋已经塞到手里。
车上,周德生向小君讨教演奏心得,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小君心不在焉听着,望着眼前辽阔的黑暗道路,快速后退的路灯,光影闪动的瞬间,她彷佛又看见久违的自己,在某人家里,拿着电话跟美美求助,紧张又兴奋地学做咖哩饭,她被洋葱熏哭了,奔进客厅慌慌张张,那个人大手一抓,将她按进冰箱吹眼睛……
小君深吸口气,闭上眼睛,冷静一下,再睁开。
可是只淡忘了一会儿,她好像又看见了,深夜的猫空茶店,山林里,荷花池,朋友们的聚会。他掌心里,飞走的萤火虫,那一点光,跑得无影无踪……
小君恍惚地想--我怎么会在这里?
多不可思议!那些发生过的,那些欢笑泪水都是真的吗?
到了住处,她没请周德生上来,说声再见,她转身就走。连给周德生问她电话的机会都没有。
周德生看伊人入门,他心神不宁,揣测小君眉间那抹忧郁是为什么?寡言又为什么?他被这忧郁女子吸引,傻了好半晌,才离开。
回到家,小君开灯,将咖哩扔进冰箱,像在生气,重重地摔上冰箱门。想了想,又像跟自己赌气,再打开,拿出咖哩饭,全倒出来,跟饭搅糊,走到沙发坐下,深吸口气。
好,她笃定地,大口大口吃。
房里,响着扒饭的声音,她吃得快又急,狠绝得像跟咖哩有仇,急着消灭它,吃到面目通红,肚子快撑爆,还不知道停。
门铃响了,小君抹抹嘴,去开门。
「妳忘了这个……」是周德生,手上拎着紫色毛外套,
「谢谢。」接过外套,才要说再见,忽地一阵恶心,她转身往厕所冲,趴在马桶呕吐。
「妳没事吧?要不要紧?」周德生跟进来,不怕脏又是递面纸又是拍她的背,留下来照顾她。「怎么会这样?要不要看医生?」
小君呕得五脏六腑像要翻过来了。吐完,她洗了澡,换了衣服,回客厅休息。
周德生还在,他泡了热茶给小君喝。
「没关系,我没事了。」她瘫在沙发,说话有气无力,面色苍白。
「是不是吃坏肚子?」
「是啊,我过敏。」她掩面,给一个虚弱的微笑。
「对什么过敏?咖哩?还是里面的什么佐料?家里有没有药?」
哪里有解药?她无所谓地笑一笑。「没关系,我没事,你可以回去了。」
她对往事过敏,对和黎祖驯热爱过的每个细节都过敏,失恋是重伤害,时间过去,外表也许已经看不出来,但是……小君自嘲地想,她已经成了过敏儿,不过是咖哩饭啊,就轻易将她好不容易平息的内心崩溃。都两年了,这过敏原莫非是根植在体内?怎么还会忽然跑出来闹闹她?教她痛苦?那个人让她重伤,怎么还会被影响?
周德生很温柔地说:「我再待一不好了,看妳这样,真让人担心。」
放下掩面手,露出彷徨的脸色,小君望着周德生,凝视那关怀的眼神,忽然像被针扎痛心。她恍惚,她一定是疯了,不然为什么会在周德生眼睛里,忽然望见黎祖驯?这错觉,还来不及推翻,泪汹涌,就急淌而下。她失控,蒙住脸痛哭。失去爱,一个人挣扎着,她好寂寞啊!
「不要哭啊,为什么这么难过?要不要试着说出来?」周德生慌了,更走不了,想安抚,却不知如何安慰。
「我很恨……一个……很可恶的人。」她吞吞吐吐地说了,太难受也太寂寞了,狼狈时,深夜时分,来自同国度的朋友善意的关心,让她一时卸下心防,将痛苦说出口。
周德生轻拍她的背,安抚着:「没关系,不要忍,想哭就好好的哭……」
她失控,果真泪流不止。「那个人真的坏透了……你知道他多可恶吗?他……」满腔恨无处发泄,这会儿她混乱地说出来,将内心沈潜着的痛苦全发泄出来,对着个不熟的朋友,反复将情伤说了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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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好像江小君近在眼前……
于此同时,台湾,桃园,半夜三点多,店家都关了,地上散落前一晚闹市遗下的垃圾,清洁员出动,沿街清扫。
街旁,有一处,正灯火辉煌,闹嚷着。一群内行人聚集艺品拍卖场,这群男人,个个看起来表情阴郁,行为低调,面目模糊,他们穿着随便,有的甚至还穿拖鞋,或抽烟或嚼食槟榔,或忙着透过手机跟朋友通报状况,这群人不时激动地抢着出价,竟标商家展示的字画。
在三教九流的人群里,有个气质独特,身穿卡其衬衫、卡其长裤的男人,他目光如炬,和频频出价的那些人不同,他只静静看着,待要出手了,就一径喊价到底,绝不手软。
看一幅幅被标走的字画,嘿,有时看着字画被买走,买家趾高气昂颇为得意,他却在心里偷笑。可怜的家伙,那张齐白石的画是假的,李可染的画也是赝品,那个笨蛋竟然看不出来黄宾虹的画哪有这么差?而那几个抢着竟标炒热买气的分明是商家自己人。
这天晚上,这个人从凌晨两点站到天亮,冬日清晨,寒意蚀骨,他也不觉得累,最后最后他只出手买了一个清朝花瓶,一套颇有历史的砚台。
散场后,他低头看看手表。这是他常做的动作,望着她送的手表,看指针在跑,就好像伊人就在左右。希望时间跑得快一些,更快一些。再两年,她就回来重聚。她在国外好吗?
「黎祖驯!」有人喊他。
回头,看杨美美正跳下计程车,反抓着身上大衣,喷着寒气,过来找他。
「这么晚跑出来干么?」
「就知道你在这里混。」因为天冷,她脸颊冻得通红。「走,一起去吃早餐。今天买了什么?」她好奇地拿了他买的东西打量。「能卖钱吗?」
「整理后,应该可以赚两万多。」
两人钻进路旁一辆老旧的黑色轿车。这是黎祖驯买的二手车,他改装过,性能还不错。黎祖驯发动汽车,驱车往布满吃食的早市。
「想吃什么?」她凑身问:「我睡不着,肚子饿死了。吃火鸡肉饭好不好?还是牛肉面?我知道这附近有一家不错喔!」
「最近有没有小君的消息?」他问的却是这个。
「没有,我又没她那边的电话,连搬新家都没办法通知她。」美美已从助理升为造型师,把那栋贷款沉重的房子卖出去,和妈妈在台北县买便宜的小公寓住。她搓着双手,呵着热气。「好冷喔,干么不开暖气?」
「坏了。」
「修啊!」
「没空。」
「帮你开去修。」
「小君有打电话给妳吗?」
还是问这个,美美脸色微变,别过脸,望向车窗外。「很久没她的消息了……」两年前她欺骗黎祖驯,骗他信已经亲手交给小君,骗他小君看完了信,知道四年的约定了,而其实……
「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拜托~~」美美玩笑地说:「一定过得很不错啦,才没跟我联络,在那边肯定已经交到很多好朋友了。」她偷瞄他,现在的黎祖驯比以前更有魅力了,浑身散发略带沧桑的男人味。她问:「假如……假如四年后她没来呢?」
「我有预感她会来。」他望着路面,眼色笃定。
「是喔?」美美搔了搔头。「可是她都没跟我联络欸。」
「应该都忙着功课,要不然万一毕不了业,四年还念不完,那惨了,难道我们要约在德国碰面?」
「你对她还真有信心。」美美苦笑。不懂啊,两人分开那么久,他哪来的自信,去等待她?他越是执着着,她内心越是不安着。满以为时间过去,他会改变,会慢慢淡忘小君,热爱会褪色,可是他怎么越来越积极?
「妳是她朋友,应该懂--」黎祖驯笑望她一眼。「小君没那么容易改变心意,她会回来,一定会。」
美美又别开脸,去望着窗外,不敢看他执着的表情……
小君不会回来的,就算回来也不会赴约,小君什么都不知道,也许小君已经交了新男朋友……美美有罪恶感,却仍情不自禁地陷下去。在黎祖驯身旁,她扮演不称职的传声筒,像小君的窗口,接收他的深情,却截断他们联络的管道。她有时难过地想,黎祖驯还愿意这样跟她吃吃饭、聊聊天,是不是只因为她是江小君的好朋友?
这个角色,她演得有点累了,什么时候换她当主角?再过两年,等他失望了,他会否明了到她的好?对她的深情不输给小君?
这快乐,都是偷来的,美美高兴着跟他相处的每一分钟,又惶恐着这偷来的每一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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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小君靠坐沙发,周德生盘坐在地。他彻夜听小君诉说情伤,伸出友谊的手,好心疼地去握住了江小君被泪水沾湿的手。他温柔地劝着:「以后有什么不开心,都可以找我说。我们都来自台湾,互相照顾也是应该的。」
清晨的风,吹入屋内,皮肤泛起凉意,在痛哭后,小君发泄地说了那么多话,冷静下来,有点糗,很不好意思。
「好久没说这么多话了,好奇怪,怎么会跟你说这么多?」难道这两年真是太寂寞了?
「有什么关系?说出来心情轻松多了吧?」
「嗯,」真的,难得有人可以让她尽情地诉苦。「一直听我说自己的事,很无聊吧?」
「千万别这么想,我在这边也没什么朋友,其实很高兴妳肯跟我说这么多。」
「你累了吧,要不要回去?」
可是他不想走。「我肚子好饿……」他脸红,吞吞吐吐地说:「不知道……我有没有荣幸……请妳吃早餐?」
望着他真诚又带点害羞的眼睛,小君微笑。「街口有一家法国人开的咖啡馆,他们的三明治还不错。」
和美美绝交,和黎祖驯分手,独自孤单很久,在周德生的关怀中,小君在异乡第一次感觉到温暖。
清晨,天空灰蒙蒙地,他们徒步往餐厅路上。风吹来,拂过小君的头发,哭过后清秀的脸庞,周德生偷看着,暗暗心动着,他很想好好保护她。
他说:「那么可恶的男人,不要再为他哭了,不值得。」
「我也不想。」小君吸口气,无奈地笑了笑。「唉,没办法啊,有时候还是会想到他。」
「他这么过分,难道妳还爱他吗?」
「也不是这么说。」小君感慨。「不爱了,但是记忆很可怕……我恨他,恨透了。」她苦笑,眼睛又再泛起湿意。「但有时走在街上,天空的颜色、气候的温度,或食物的气味,某些声音、某些情境……像触动大脑某个开关,过去的画面会突然打中我,还来不及提醒自己别想,那些画面就自动地一幕幕在眼前重播……很心痛,完全失控,很可怕……」
「我了解妳的感受。」他说:「妳会这样是因为妳用情很深,如果妳像那些轻浮的女生,交过的男朋友多得数不清,根本不会有这种问题。」
「也对……」再不可能像对待黎祖驯那样的对另一个人了,全心全意,倾注所有热情,独给了那个负心的男人。
走进三明治店,周德生处处维护小君,问她想坐哪里想吃什么?劝她多吃一点,劝她一太早不要喝咖啡……他们坐在窗边位置用餐。
周德生问:「妳对教授的提议有兴趣吗?。」
「你是指双钢琴的事?」
「对啊,我们合作,比一个人默默练琴有趣多了,妳对双钢琴有什么看法?」
「双钢琴表现空间大,可以像室内乐一般和谐,也能像交响乐气势磅礡……」
「教授是很有名的双钢琴家,他会对我们建议这种事,一定是认为我们程度相近,演奏风格可以互补。」
小君心动了。「也许可以试试看,现在国际上有几个不错的双钢琴比赛。」